淅淅瀝瀝的雨在入夜時分終於住了,空氣中漫透了南國水潤的氣息。間或有雨滴從屋檐上滑落,在窗外檐下的青石上打出叮噹的脆響。烏雲(yún)還未散盡,天色暗的如同被蒙上幕布。一盞油燈發(fā)出虛弱無力的光芒,晃動著將屋內(nèi)三人顫抖的影子打在牆上。
陳忠從窗外的黑夜中收回目光,看著屋裡不言不語的兩個少年,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孩子,你們明天還是要出發(fā)去往濮陽城?”
行歌的面孔在油燈的照射下顯得有些陰鬱,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輕輕撫摸了手中長劍光滑的劍身:“要去!”
老人點了點頭,走過用一根纖細(xì)的鐵棍挑了挑燈芯,快要沉睡的油燈睜開眼睛,變得明亮起來。
“世道正亂,到處都是軍隊,別人躲還躲不及,你們兩個孩子卻偏偏還要往上湊……真是造孽……”
行歌從劍身上收回目光,擡頭看這蒼老懦弱的老人。他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還要打多久死多少人,只是不管最後哪一方勝了,天下間會多出無數(shù)的陳忠來——他們年老虛弱,孤家寡人,仰仗著養(yǎng)老的兒子被強行帶走死在刀劍如林的戰(zhàn)場上。
“老人家,你日後怎麼過下去?”
陳忠對著油燈,無聲的笑了笑:“嗨,我大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裡了,沒幾年日子過了……怎麼過不都是活麼?人老了,也沒什麼盼頭了。”
行歌埋下頭去,又去用掌心摩擦手中的劍。屋子裡重又變得靜悄悄的,只有那盞不甘寂寞的油燈間或爆出一兩個燈花。
過了許久,陳忠轉(zhuǎn)過頭,臉上爬滿了年老的疲憊。
“我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寒窗十載卻沒有得半點功名,於是意氣消沉喜歡喝酒。我年幼的時候喜歡在他喝完酒時拔他雜亂的鬍鬚,每每他被我吵得醒了過來,總是長吁短嘆,大都是些壯志未酬的話語,我都不記得了。只有再往後他常說的一句話我聽了無數(shù)遍,便印在腦子裡,這輩子都忘不了了。”
老人頓了一頓,眼睛裡擠進無盡的淒涼。
“他說,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吃人,另一種被人吃。那時候我聽了這句話總覺得像是在半夜裡聽見了打雷聲,渾身都驚得顫抖。直到慢慢的日子長了,不斷地被那些兇狠的人欺凌了,才懂父親話中的無奈,心中便也淡了厭了。我這一生可不是便是被人吃食麼,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孫子……我眼見著我還有的那些東西都一點一點被啃食乾淨(jìng),到最後剩下我一個人。我常想,如果我不是總是這麼懦弱,懂得反抗和爭鬥,是不是便會不同,是不是就能將那些被啃食的都拿回來。只是總是這麼想著卻從來也沒有去做,等我想做了,我已經(jīng)老了,老的連這麼想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有時候一個人在夢中突然得驚醒,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才覺察到淒涼。人這一輩子,都是這麼後悔著掙扎著,然後便要死了。”
他走上前,用大手撫摸兩個怔怔聽他說話的孩子的腦袋,臉上泛起慈愛的笑容。
“我心裡實在不想讓你們兩個孩子去闖蕩,你們那麼像我的孫子。可是你們還小,有本事,有想要去做的事情。想要做什麼事情便去做,不要回頭。人要是連少年的悍勇都沒了,那就只剩下後悔了。”
老人說完轉(zhuǎn)過身走進了裡屋,行歌看見老人的背影在燈光下虛弱無力。
燈下慧生手中的佛珠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行歌轉(zhuǎn)過臉,看見小和尚埋著頭,臉上帶著木然的呆滯。
油燈蓬的一聲又爆出一個燈花,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清晨的陽光從熱鬧的鳥鳴聲中射入林間,樹下的草葉上泛起流動的光彩。行歌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後,老人單薄的身影已經(jīng)被樹木遮擋,看不見了。他用力的攥了攥拳頭,使勁的踢斷腳下勾絆的一根草。
“慧生,我真想留下來給這老施主當(dāng)孫子。”
慧生在前面合起雙手,聲音比往日多了些沉重:“世間疾苦萬千。”
行歌追上前去,與慧生並排走在一起:“恩……和尚,我一直在想這場戰(zhàn)亂的起因,卻怎麼想不明白。戰(zhàn)爭來的太奇怪,就像是突然有人在柴堆裡點了一把火,火勢就無邊的蔓延開來。前些時日聽朔州城內(nèi)的衆(zhòng)人說亂軍中有妖怪作法,我只當(dāng)那是胡言亂語——人怎麼可能與妖怪爲(wèi)伍?昨天又聽見濮陽城中的怪事,這纔想通這一場戰(zhàn)亂怕是另有隱情,多半便是妖怪挑起的。所以我想,我們一路追上那亂軍,除了那軍中的妖物,不就能把這場戰(zhàn)爭了結(jié)了麼?”
慧生聽完沉默了半晌,然後靜靜的說了聲:“諾。”
行歌臉上的笑臉頓時泛了起來,他欣喜的用手摟住慧生的肩膀,歡喜得說,“真是好哥們,以後我們兩個就一道修行,待除了妖魔,我陪你去尋你的佛緣。”
慧生輕輕掙脫了行歌的摟抱,垂下眉目又頌了一聲“阿彌陀佛”,便自誦經(jīng)唸咒。
行歌心中的石塊落地,禁不住心中歡喜,在空曠的林中仰頭長嘯起來。
前些時日朔州城中他不慎走火入魔被真氣灌入腦內(nèi),險些喪命,卻不想在無意間得了把絕世的寶劍。這叫做緣盡的寶劍一入他的掌心,便有一股浩瀚的真氣涌入體內(nèi),瞬間將攢動的真氣盡皆殺伐的乾乾淨(jìng)淨(jìng),最後緩緩回落,像一道山泉順從的流進他腹中丹田。這一段經(jīng)歷說來簡單,其實過程兇險並不下於之前走火入魔。若不是因爲(wèi)他曾在燕山山中得生機之水淬鍊,體內(nèi)經(jīng)脈比之常人數(shù)十倍有餘,早就在洶涌的劍氣中筋脈盡斷而亡。
這一場因禍得福,反使他真氣修爲(wèi)更甚之前十倍有餘。此刻縱聲長嘯,只見那聲音寬廣嘹亮直直衝上雲(yún)霄,久久凝聚不散,連林間鮮嫩的柳葉也跟著震顫起來。
突聽身後的樹頂傳來一個惱怒的聲音:“一大早的誰在那鬼哭狼嚎!擾了小爺好一場春夢!”
兩人回頭,卻見身後那顆參天的大樹上青衫晃動,一人撩開了臉前的柳條自怒目而視。
行歌轉(zhuǎn)過臉問慧生:“和尚,你摸摸我的腦袋看我是不是發(fā)燒了,我好像看到有個猴子穿衣裳了。”
那人一聽更是大怒,撲通一聲便從數(shù)丈高的樹上跳了下來:“小畜生,罵誰猴子呢?”
行歌定睛一看,卻是個揹負(fù)長劍的少年。那少年生了一副發(fā)紅的面孔,亂糟糟的短髮根根沖天而起,一雙大眼在酒糟鼻子閃爍著憤怒的光。
“呀,是個人呀,我還當(dāng)遇見了靈性的猴子在樹上做了個窩棚呢。罪過罪過,兄臺見諒則個。”行歌彎下腰連連作揖,臉上卻帶著忍俊不禁的表情。
那少年一張發(fā)紅的面孔眼見著便要燒起來,他急速的衝過來,一張憤怒的臉幾乎緊貼著行歌。奈何這少年卻比行歌低了半個頭,站在行歌面前與行歌對視卻得揚起腦袋,平白得少了半分氣勢。
“小賊,你認(rèn)不認(rèn)得小爺背後的傢什?!信不信小爺用它在你身上戳出幾個窟窿眼來!”
行歌探頭看了看,見那少年背後的劍樸實無華,隱隱的透著凜冽的氣息,確是一把好劍。當(dāng)下咧了咧嘴:“這位小爺,大爺?shù)谋成弦灿幸患锸隆!闭f著伸手從背後解下“緣盡”寶劍,後退一步斜眼睨著這少年。
那少年吃了一驚,細(xì)細(xì)的打量了行歌手中的劍。見那劍平淡無奇,像把普通的青銅劍,於是放下心來,反手也拔出了鞘中長劍。
劍一出鞘,便發(fā)出一聲高亢的鳴叫,如同龍吟。
行歌笑了笑,用手在劍劍上彈了一彈,道:“倒是一把好劍,卻不知道使劍的有幾分能耐。”他此時少年心性大起,便想借著這少年之手試試自己從書中新習(xí)得的“斬玉劍法”。
那少年臉色一變,手中長劍一震:“鐘山門下蘇鐵心,領(lǐng)教閣下高招。”
行歌擺了個起手式,學(xué)著對手的模樣:“無名小卒曲行歌!看招!”手下一招“柔腸斷水”使出,劍尖搖晃,直奔對方胸口而去。
卻見眼前原本站立不動的少年突然消失,待他劍招用老,面前早沒了對手身影。他慌忙轉(zhuǎn)身,屁股上早捱了重重一腳,往前一撲趴在地上,臉上蹭了一大塊軟泥。
“嘖嘖嘖,原來是個軟腳蝦。”蘇鐵心一隻大腳踩在行歌背上,心中充滿疑惑。他分明看得出對手起手式乃是極其高明的劍招,打過來卻不知道變通,姿勢呆板沒有靈性,像一個才學(xué)幾日劍法的孩童。
他正自思索,卻突然覺得腳下像是踩在了一處火山之上,巨大的脈動從行歌的身上傳來,身形還未來得及回撤,早被那怪力掀倒在地。
行歌爬起身來,一臉欣喜的看著眼前詫異的蘇鐵心,顧不得擦掉臉上的泥水,大叫著:“再來再來。”說著又是一招“怒火蝕金”急攻而上。
蘇鐵心身心一變,又是一腳踢在行歌屁股上。這一次他留了力氣,只是在對手的屁股上留下一個腳印。行歌轉(zhuǎn)身再換一招,依舊是被蘇鐵心踢中屁股。如是再三,行歌新習(xí)的十幾個劍招使盡,竟是招招落空,屁股上早留下了十?dāng)?shù)個黑色的腳印。
行歌心中又驚又喜,轉(zhuǎn)身又要攻上,蘇鐵心急忙一個閃身上前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是我的對手,不用再打了吧。”
行歌嘿嘿一笑,上前拉住蘇鐵心的手:“我打不過你,認(rèn)輸了。我向你賠禮道歉,但你得教我劍法。”
蘇鐵心昂起頭:“你不說我也會教你,你劍法這麼臭,被人看見了,丟我們遊俠的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