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之聲突兀響起,殷泱面色一寒,尚未動作,腰間便被冰冷刺骨的氣息凍出一塊寒冰。所幸偷襲之人力道對他而言實在太弱,那鋒芒劃破他的衣衫,只是在皮膚上輕輕一滑便自滾到一邊。
殷泱吃了一驚,雖然並未受傷,但來人兵器之上的陰寒勁氣卻是性喜溫熱的他最是厭惡的。身形一閃,人已在數丈開外。卻見眼前空蕩蕩,並無一人。
正自心中驚詫,那陰寒勁氣又自腰間疾刺而至。他頓時恍然,手中稍稍用力,已將肩上的餘越兒拋在一旁。
餘越兒在空中翻身,穩穩站在遠處,看向殷泱的目光中帶著徹骨的陰寒。她此時體內另一副魂魄甦醒,早無了原先的嬌柔之氣。她面色冷峻,甚至連剛剛紅豔的櫻脣都如同結了一層寒霜,眉梢上更是點點寒霜,從裡到外都透發著令人難以靠近的冰冷。
“餘姑娘,小生實在是情不自禁,並非有意冒犯,還請見諒。”殷泱見並非是行歌幾人追來,心中稍定,躬身揖手?!梆N姑娘既然不願意,那在下也不便勉強。這便告辭?!?
他已經破了先前藏身的幻境,雖然盡力隱藏了自己的氣息。但他知道自己若不及時脫身,便逃不過那食龍貂的鼻子。他此時心神早亂,知道在這城中多待一時便多一份危險,也顧不得細想這餘越兒是如何解開他的禁制,不在言語轉身便走。
身後餘越兒冷哼一聲,不待殷泱走遠,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手中噬靈雙刺刺破空氣,疾刺殷泱背心。一時間四下如同寒霜突降,密密的霜雪自餘越兒腳下向外鋪展,所過之處,唯餘莽莽。噬靈刺上更是寒氣凜然,刺前的空氣發出咯咯的響聲,卻是那殘餘的水汽也被凍成冰渣。
兩人尚有一丈有餘,殷泱的後背便自結了一層寒霜。他突地轉身,手中摺扇打開,上面原本紅色的砂子都已消失,白淨的扇面之上只留下龍飛鳳舞的一幅山水,其上高山聳立草樹蒼翠,山旁大河茫茫,如一條通天白練,大河的正中,卻有一精緻的八角小亭,在驚濤駭浪之中好不悠閒。
飛速突進的餘越兒目光一遇那扇中山水,頓時便如被巨力吸引,身不由己的朝畫面撞去,又像是那扇面上所畫的滔滔江水迎面而來,轉眼便將她覆在其中。
殷泱啪的一聲合上摺扇,看著那站在身前安安靜靜,面目猶然掙扎不休的餘越兒,心中大是不忍。想了想,他終於咬牙將摺扇拋在空中,手中印訣諸般變幻,便見那摺扇在空中打開緩緩變大,終而懸浮在身前不動。殷泱縱身躍上摺扇,戀戀不捨的看了一眼被困幻境中的餘越兒,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化成一道流光消失在遠方。
餘越兒被那撲面而來的河水一激,如同從黑暗中醒了過來,剛纔冰冷的神色盡皆退去,如同脫下一張面具一般。她在水下狠狠的打了個冷顫,不知自己爲何會身處波濤之中。未及多想,已覺氣息將盡胸中悶痛。她將噬靈刺咬在口中,腳下一個蹬踏,人已箭射而上,從大浪中探出身來。幸而她生在南地,水性卻是一等一的好,這河中雖然波濤洶涌,卻也難不住她。她喘勻了氣,找準河心八角亭的方向奮力游過去。
那小亭在大浪之中熠熠生輝,正是這滔天河流之中唯一的安身之所。
她小心翼翼得登上小亭,果見四下高有丈許的大浪奔涌而來,卻都避開這座涼亭,甚至從中開裂,各自繞行而過。身上衣衫溼透,卻正好驕陽斜射,燦爛的陽光從一旁瀉在庭中,將她抱攏其中。
陽光?她記得自己最後清醒的時間應是天色將晚,哪裡會有這樣灼熱的陽光?不用多想,她便知道自己被困在了幻陣之中。好在這施陣之人似乎不願置她於死地,於絕境處留了生機。
怕是那個叫做殷泱的公子吧。她靠在涼亭的柱子上,讓白熱的陽光暖幹自己身上的衣衫。她對幻陣一無所知,除了靜觀其變別無他法。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衣衫早已經乾透,甚至她都險些要被那暖熱的陽光照射險些睡了過去,卻突然覺得四周的巨浪拍擊之聲似乎小了許多。她睜開雙眼,見那丈許大浪依然如是,浩浩蕩蕩好不嚇人,惟獨聲音卻是真的小得多了。
她偏過頭側耳傾聽,突然聽得似乎那浪濤之聲低緩沉重,竟似變成了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說道:“幻由心生,亦由心滅。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正是慧生的聲音。
她靜下心來,閉起雙眼,將身旁所有的感覺都摒棄在外,如同是墜入最深處的黑暗,那裡最終什麼也沒有,只剩她自己與一面鏡子。鏡子之中也有一個自己,只是面目生寒,似是不會笑一般。
她衝鏡子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後奮力的將思緒拉離。
耳旁早沒有了震天的河水,忽然到來的安靜讓她心安。她睜開雙眼,眼前是行歌焦躁扭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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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三刻。無月,有風。
餘越兒看著遠處照顧遙戈的慧生,笑了笑。行歌見她一笑如同百花齊放,頓時覺得被響雷擊在了後頸,渾身**,臉上現出一副色授魂與的討嫌模樣。
餘越兒覺察到身側目光,回頭看到行歌癡呆的模樣,忍不住又笑。她微微朝行歌躬了躬身,笑道:“這些日子多謝你與慧生照料,真是感激不盡?!?
行歌依舊發愣,滿眼都是餘越兒綻放的笑臉。肩上上躥下跳的劫生似乎看不過去,一爪拍在他臉上。行歌吃痛,收回魂來,面上涌起一片赤紅。支吾了半天,才磕磕絆絆的說道:“餘姑娘言中了,這一路上互相照應,說不得誰照料誰。餘姑娘能從悲慟之中收回心神,我便安心了。以後路途遙遠……”
“我都明白了,你不必再多勸了。來瀚海的路上聽你說了一路,都快要記下了。你身上衣服怎麼又是這副破爛模樣?”
“尋你尋了一天,又遇著亂起八糟的破事……便是如此了?!?
餘越兒笑了笑,走向一旁石凳坐下身來,又伸手示意行歌坐下。
行歌愣了半晌,終於面帶狂喜,連忙跑上前去,隔了一人多,期期艾艾的坐下來,癡癡的瞧著餘越兒的側臉。
餘越兒也不在意,說道:“早些時候在城裡遇著一位賣炸糕的先生,他告訴我說,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卻還得活下去……我不知道這話中的道理,卻也想明白我爹孃泉下有知,也會怨我頹頓。所以,我想明白了,已經沒事了,你不必再替我擔心?!?
行歌在一旁使勁的點著頭,說道:“其實說來,你家人被害也有我的不是……若是我沒有去你家中,那影魅便不致與你翻臉將你抓去,亂軍也不會得了機會……”
餘越兒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跟隨那影魅學藝十載,最是知道他的秉性。他不過是借我來試驗他的天殘心法,一旦成功了或是失敗了,我和餘家莊在他看來便都是無用的東西了,便是亂軍不來,他自己都要親手毀掉。”
行歌還待要爭辯,餘越兒卻不理會,接著說下去。
“我沒有怪過你。這一路上我心緒繁雜,只是因爲爹孃慘死。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爹的秉性,覺得他爲富不仁,是個不折不扣的守財奴??墒沁@世上有幾人是生來便秉性惡毒的?我爹小時候只是餘家莊的小乞丐,吃的百家飯穿的百家衣。那時候戰亂還未像現在這樣厲害,村裡的叔伯們各自擠出一點吃食,好不容易纔讓我爹活了下來。待終於長大了,我爹便出去做生意,你別看他老了似乎軟弱沒有能耐,年輕的時候卻不惜命,在外面闖蕩了十來年,終於衣錦還鄉,還娶了遠近最漂亮的姑娘,後來便生下了我。
“然後戰火燒了過來。燕山以南轉眼間出現了數不盡的饑民,我爹爹他不是忘本的人,便自開倉賑濟從北國逃來的饑民。我記得那段日子,我家中也剩不了多少糧食,我也吃不飽飯。終於有一天我離魂癥發作,從一座假山上摔下來,險些斷了氣。爹爹請郎中看了,知道是離魂之癥,便是整日不動,這一生都不知道能否安平過下來。於是他像是突然轉了性,從此將餘府的大門緊閉,只要不是莊內的人,一律不施捨糧食。他是小時餓怕了,生怕他死後沒人照顧我,便想留下足夠我一聲吃用的家財……”
行歌愣在一旁,仔細的回想那個一臉橫肉的胖子,卻不知道那臃腫的肉團之下也有一顆如此纖細的心。
餘越兒講完又笑了笑:“嘮嘮叨叨的講了大半天,真是討人嫌。”
行歌連連搖頭,忙道:“不會不會……你說的對……”
餘越兒卻又轉過臉去,許久也不說話。行歌在一旁看著,漸漸的又入了迷。
半晌之後,餘越兒突然幽幽的說道:“你是這世上唯一還在乎我生死的人了,不管怎樣,我都要謝謝你。眼下我無家可歸,你若是不嫌棄我,能不能讓我跟你一起遊歷?我想了想,外面的世界我都還沒瞧過……”
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行歌卻是一動不動,如同一塊石頭杵在一旁。
半晌,劫生自行歌懷中爬出,照著他一張癡呆的臉又是一爪拍過,行歌慘叫一聲,蹦起來,喊天呼地的大吵大鬧。
一旁餘越兒掩口笑著,看到眼前大聲呼痛的男孩臉上帶著幸福的狂喜。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