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對行歌的埋怨未作理會。佛門之人講究隨遇而安,何況在他看來,這大雪封山遠沒有剛纔在水潭中那般兇險。於是只是淡然的笑笑,起身穿起那一身白色僧袍。
“你們佛門可有消融冰雪的手段?”
慧生呆了一呆,搖搖頭,面上淡然的表情依然未改。
行歌被他慢條斯理的性子弄得沒了火氣,撇撇嘴,挽起袖子道:“那就挖出去吧,總不能在這裡坐著等死。”慧生點點頭,隨他到得洞口,舉手便埋頭挖起冰雪。
行歌只覺得頭也要大了,重重得嘆一口氣,從揹包中拿出兩隻鐵爪,扔給慧生一隻,垂頭喪氣的幹起活來。
雪崩之時涌進洞內的積雪原是鬆軟之極的,下面挖空了,上面的便坍塌下來。兩人忙活了三個時辰,才堪堪挖了十數米。洞口處淤積的寒氣卻透骨而入,一點一點消磨了行歌的耐心。終於在被上面坍塌的積雪掩埋了三次之後,行歌從雪裡爬出身來,再也無法心安理得的幹這惱人的力氣活。他恨恨的扔下鐵爪,將凍僵的手小心的塞進斗篷裡取暖,一張凍得發青的臉齜牙咧嘴的做著怪模樣。
“慧生退後,道爺要發三昧真火了!”
慧生轉身驚訝的看著行歌,他知道這小道士有許多討巧的法門,卻不曾記得他幾時會了三昧真火。他出身佛門,自然知道所謂三昧乃是佛門的一處境界,意爲離散亂、昏沉的一切寂定心境,乃是佛門各種心境的大綜合,其中便包涵師傅也還未達到的“非想非非想”處,更是佛門非常高深的禪定意境。道家修煉得真火者居多,但鮮少有人能領悟佛門的奧妙,因而這所謂三昧真火便是少見的很。此時突聽這小道士信口說來,慧生只當是前日裡小瞧了他,便不敢怠慢,直往後走了三丈有餘,方纔轉身靜看。
只見行歌又從袖中拿出符紙來,硃砂筆筆尖劃過,卻是最平常不過的聚火符。小道士雙手連變了三個印訣,最終卻還是取火印,一聲大喝也跟前般諸次無異。慧生這才明白所謂三昧真火乃是小道士信口說來。
但見那符紙燃盡,一團碩大的火球憑空出現,急速朝雪牆飛去,飛行過程中越變越大,終於變作斗大一團火,在雪壁上炸裂開來。一聲巨響過後,前方頓時空了三尺有餘。
慧生吃了一驚,不想這再平常不過的火球術竟也能有如此威力。轉過臉看行歌,卻發現他也正張大著嘴,驚得連一臉的冰雪也顧不得擦去。
兩人愣了半晌,突然都回過神來。行歌當即又從袖中摸出符紙依前樣諸般,不帶絲毫分差。卻見符紙燃盡後,一個指頭大小顏色不甚明亮的火團噗一聲撞進雪牆裡,發出哧喇一聲輕響。
這下連慧生也有些驚訝了,他看著行歌希望能得到些解答,卻不知那行歌也正自訕訕的,一邊不得其法,一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行歌有些不服氣,再次作法,這回的火球倒是比上次大些亮些,可依然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撞下一團拳頭大小的雪。
行歌只得作罷,癱坐在地上,臉上頹喪之氣更甚。
兩人卻不知道在湖中被泉水浸泡的那一段時間,泉水所含的生機之氣已經遊遍兩人的諸經百骸,等於強行替他們易經洗髓,兩人身體與體內經絡就其堅韌程度而言都是之前十數倍。而行歌強自調運真氣壓持潭水的爆裂氣息,無意間反被那氣息將自身的一點微薄真氣散之全身,竟誤打誤撞反達到道門所言假真身,因而普通的法術亦有偌大的威力。待他第一遍法術用過,四體百骸中存的那點真氣散盡,自然便不會再如前般。
慧生走上前道一聲佛號,轉身拿起鐵爪正待繼續挖掘,卻見眼前的積雪突然抖動起來。行歌從地上跳將起來,手持縮地符,只待一有麻煩便逃至洞中深處。他心知此時法術多半都如同那火球術一樣沒有半點能耐了,待在慧生身旁只徒然是個累贅。
二人嚴陣以待多時,卻見那抖動半晌的雪牆突然從中破出一孔剛夠一人進出的洞,從洞中探出一顆碩大的豬頭。
“慧生,朔州!”行歌站在劫後峰的峰頂一邊喘氣一邊衝身後的慧生大喊。慧生緊行幾步,上得峰頂,站在行歌身旁看向遠處孤傲的朔州城,心下也不禁有些輕鬆。
三日來行歌淤積在心中的頹廢之氣和不住的抱怨,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兩人站在峰頂看著朔州城,相視而笑,繼而驚歎自己竟然在積雪齊膝的燕山連趕了三天三夜。
小道士連日來因爲入洞尋寶不得反被堵在山洞裡啃了半天積雪的怨氣,此刻終於被即將到來的安穩化解乾淨,正帶著一臉的歡欣轉身看落在身後的連綿山脈。
幸而那天破洞而入的是一頭天生膽小如鼠的拱豬。那拱豬最善在雪地裡鑽地尋食,不知是嗅得洞中的漿果還是行歌揹包內的乾糧,竟是一路拱開厚厚的積雪,直通山洞入口處。不想這身形堪比青狼的巨獸乍見兩人一臉戒備的模樣,竟是發出一聲受驚的慘叫,轉身原路飛奔而去,給洞內正束手無策的兩人留下一條甚是寬廣的通道。
行歌幾日來無時不刻在查看自己體內真氣的運行,一來在洞中他發現自己的法術變得時強時弱,心下不禁擔心幾年的修行都化作烏有,二來隨行的慧生又太過沉悶,整日不言不語,只是在提及佛法時才難得幾句。
這一路走來他心中越發的疑惑,他分明感到體內真氣運行的速度竟比前日增加了數倍有餘,而畏寒怕冷的他竟然也可以如同慧生一樣只穿一件道袍。只是他的性子散漫,遇事不加深究,此刻被這眼中的朔州城一激,便將這煩惱拋在腦後。既然想不通便放在一旁不作理會,只是埋頭趕路。
慧生自然曉得自身的變化,卻以爲是師父給他防身的舍利珠的功效,雖也想過那潭詭異的泉水,但無從證得,便也不在追究。
二人當下更無言語,邁開大步朝山下飛奔而去。
山腳下便有一處村莊。
行歌遠遠瞧見了村口酒家的旗幡,發出一聲歡快的呼哨,將慧生遠遠拋在身後飛奔而去,恰似從牢獄中解脫的囚徒,急切的想找人說說話。
慧生腳下加緊了一程,依然在拐過山腳的地方失去了行歌的蹤影。
他大步走向村口的酒家,心想行歌必然是在此飲酒談笑,推門而入卻發現這裡已經多時沒有人居住了。屋子中央傾倒的桌子上有人用手在灰塵上劃出一道長痕。看來行歌確實來過,只是此處卻沒有了店家。
慧生轉身出門,進得村莊。
村中看來已經許久沒有人居住,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和朽壞的器具,悲涼的氣息在空氣中漫漫流竄。慧生找了許久,終於在村子中央看見了呆立的行歌。行歌似乎突然之間喪失了他愛笑的心性,此刻面朝村中祖祠大堂,一臉莫名的悲傷,一串眼淚順著平日裡歡笑的臉緩緩的滑落,在地上砸起陣陣煙塵。慧生走近,順著行歌的目光看去,頓時如同被人攥緊了心臟,心中悲苦萬分,他默然閉目雙手合什,渾身波動著顫抖的金光,作悲憫菩提相。
那祖祠中,躺滿了全村百姓殘缺不全的屍首。
行歌走進大堂,細細的打量這些慘死的村民。有年過花甲的老者,有正是如花妙齡的少女,有正讀書習字的孩童,還有正撲在母親胸膛上吃乳的幼兒,大多是被刀劍劃破喉嚨而死,間或也有被馬匹踏壞的殘軀。整整一個村人冤死的魂靈在大堂頂部擠靠一團,亡魂的怨氣竟蓋過了濃重的血腥。
行歌伸手將一位母親怒睜的眼睛合閉,起身對著身後悲苦的慧生說,“是軍隊乾的。”
慧生不言不語。
行歌突然間咆哮起來,巨大的聲音在大堂裡如同驚雷炸響,混合著屋頂尖嘯的冤魂,像利刃刺穿慧生的耳膜。
“你倒是說句話!是軍隊!是那些所謂要保黎民百姓平安的軍隊!你聽到沒有?你說句話!你見了這樣的慘象還能站著看下去?!你那悲天憫人的模樣有什麼用?!你那要渡衆生於水火的佛祖呢?他幹什麼去了?!他幹什麼去了……”
咆哮聲漸漸的小下去,變成低低的嗚咽,繼而變成嚎啕大哭。
慧生依然不言不語,眼中悲苦之狀更甚。
許久,他盤腿趺坐,從袖中摸出舍利珠,開始唸誦往生咒。現在,他終於明白師父爲何每日都要他念誦千遍往生咒。
屋頂熙熙攘攘的冤魂在慧生低沉的咒文中慢慢停止哀號,他們好奇的圍著慧生飛翔轉動,變得安靜,祥和,繼而四散開去。
行歌站在一旁,一句話也沒說。
剩下的路途中行歌再也未說一句話,就算是多次遇見路邊的餓殍,他也只是走過去將屍身挖坑埋好,然後靜靜的站著等待慧生超度了亡靈,安靜的如同一顆樹。
越靠近朔州城,兩人的腳步便越發緩慢,到處都是逃亡的難民,隨處都有發臭的屍體。兩人一路默默地收拾屍骸超度死者,默默地走向朔州城。待得兩人終於站在了朔州城“天下第一堅城”的匾額下時,城外的桃花已經炸開了,一樹一樹鮮豔如血。
行歌站在城門前靜立了一個多時辰,突然轉身沖默默等他的慧生說:“對不起,和尚,那些死去的人讓我以爲見到了戰亂中我死去的爹孃。”
說完,他轉身從巨大的匾額下穿過,走進這剛剛被戰火焚燒過的朔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