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越兒在自己雙手離開噬靈刺的一瞬間就被擊打出去,撞碎了一旁的木桌,吐出大口的鮮血。
她驚慌擡頭,看到那個原本已經死去的魔鬼繃緊著身軀,如同一塊堅硬的鐵被人立起,他繃直著膝蓋和腰腹,硬生生的站了起來。他全身上下被流動的黑暗包圍,只有一雙眼睛在薄薄的黑霧中露出來。他雙目之中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霧濛濛的灰色,像是炭火燃盡後的灰燼。餘越兒在那樣的目光下突然覺得胸口疼痛,所有的力氣似乎在一瞬間隨著她吐出的鮮血中流失殆盡。
她認得那樣的目光,她與這孩子第一次相遇之時,她也是這樣險些殺死他,他對她談起自己的心和自己的疼痛,眼裡便是這樣絕望的冰冷。
她伸出手,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口中的鮮血和心口的疼痛堵住了她的嗓子,整個世界都在堵住她的嗓子。她掙扎了半晌,那劇烈的疼痛和悲傷終於捂住了她的雙眼。
她睡了過去,如同千百次一樣,她相信自己睡醒了一切都會重新變得美好起來。雖然在她閉眼的最後一瞬,她看到那人站在遠處,手提著萬丈光芒的長劍,冷冷的,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黑色氤氳成的狂魔在劍光中靜立了半晌,似乎對眼前那失去了氣息的軀體喪失興趣,緩緩回過身來,看著不遠處靠著柱子喘息的朋友,微微露出自己的牙齒。慧生在那閃爍的劍光中未曾看清楚他那個奇怪的表情,他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在笑,還是隻是爲了舔舐牙齒上的血絲。
然後他在一瞬間動了。慧生早已在落地時起便用自己的血液在大殿之中佈下瞭如意水訣的水勁,重重疊疊,足有上前重。他深得水之奧秘,知道這柔弱之極的液體中隱忍著狂暴的力量,這數千道水勁所能承受的力量甚至能將這座大殿崩毀。可是這次他錯了,水勁上的律動甚至還沒有傳回他的指尖,重重疊疊的力量便已經撲在自己的眼臉上。
那是一堵高牆!
黑暗,聳動,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量!
長劍揮過,慧生所佈下的那些防禦在一瞬間就完全崩潰了,綿綿無斷的水勁在這種絕對的力量之下如討巧的花招,紛紛迸裂在黑暗中。
那黑色的人影一步步上前,腳下帶著金屬接觸地面的鏗然響動。
慧生面如死灰,揮手放出護體佛光,在濃重的黑暗中黯淡的如同風中的燭火。
那人伸手一彈,護住慧生的佛光閃爍了一下,便自消失不見。他笑了笑,伸出鐵鑄的臂膀,將自己的朋友舉在半空中。
“你是誰?”他舔舐著自己隱隱發黑的牙齒,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低啞著嗓子笑著問。
慧生清楚地覺察到這在蒸騰的黑暗中行走的人手臂上的戰慄。黑色的長蛇順著他的臂膀緩緩爬上慧生的脖子,似乎是冰涼的觸手在撫摸。
“我是你的朋友!”慧生噴薄出一口氣,他並未想清楚該如何回答行歌的問題,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出聲的話,那黑暗便要從自己的口中鑽入胸腹。
“朋友?”那人歪著脖子,似乎是在回憶遠古時代的記憶。
“是啊,我是你的朋友!知曉你的心願明白你的抱負的朋友!我知道你想要結束這無窮無盡的戰火,想要救這天下所有疾苦的生靈!你想要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
“胡說!”那人猛地在手上加了力量,慧生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脊柱在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
“英雄?英雄?我不是英雄!我不是英雄!”那人尖叫,憤怒呼號,如同被激怒的猛獸。“英雄是殺人的人,英雄是站在屍骨上的野獸!是鮮血塗滿全身的鬼物!我不想殺人……我只想要救他們……我想要他們都不要死……”
慧生覺得自己就快要死去了,他認認真真的看著這個因爲疑惑而從黑霧中露出頭臉的朋友,他的眼睛冰冷的像是霜雪下的寒冰,卻帶著如死亡一般的灰暗。他記住了這樣的眼神,這眼神讓他感到驚懼……和悸動……
“愚蠢的孩子!你以爲救人與殺人有區別麼?你想要救下想救的人,便要殺死那些阻止你的敵人!殺死他們!這是唯一的出路!你生來帶著神的刀劍,不將它們拋向敵人的戰陣,便會刺傷你自己的心臟,還有你心中的那些朋友!”
冥牙在空曠的黑暗中大喊,聲音裡興奮與憤怒兼而有之。玄陰之主尚未甦醒,但眼前這孩子的力量,卻正像玄陰經文上的記載,那力量不屬於世間的任何術法,它脫離了世界上任何的一種從四大假閤中帶來的痕跡,它只能是神的力量。
所以他纔是上天選定的人!
喉間的手越來越緊,慧生擡起手攥住鐵鑄的手臂,努力的擠出長長的一段話語:“終有一日,我要變得強大,比你更強,要能縱橫這世間,掃蕩一切的罪惡和不公,要能想要救下誰的時候就能救下誰,要能要去救誰的時候就能去救誰,誰也擋不住,誰也不能擋……要讓好人都能安平,讓劣徒都能歸正。要叫人想飛翔便能飛翔,想入地便能入地,要讓這世間給人的枷持都煙消雲散。要再也沒有人無助哭泣,再也沒有人被殺戮,再也沒有人欺凌,再也沒有人無可奈何,再也沒有人痛苦難當……”
這是行歌在月下對自己所講的抱負,那是他在月光下看到自己朋友鄭重的面孔,覺得這話語之中跳動著騰騰的火焰。那個時候,朔州城的滿城的綻放的月光也無法遮掩那少年眼中的光彩。
牽住他喉嚨的手突然鬆了,慧生如同一截砂袋栽倒在地上,他擡起頭,正看到眼前那人身上厚厚的黑色忽的炸開,露出茫然無措的少年身影。
“小心!”慧生忽的開口喝道。
大殿之中忽然充滿了長蛇行走的嘶嘶聲,劍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如同現出數不盡的敵人,他們在冷冰冰的打量著圈子裡的少年,尋找撕咬他們喉嚨的時機。
如同揭開黑暗一樣,冥牙蒼白的面孔突然迸現,帶著虯結的皺紋和憤怒。
“怯懦的笨蛋!快些拿起神賜予你的武器!拿起它!”他頭上束髮的釵子飛出,變作了那柄他拿在手中的權杖。杖上圓環輕輕碰撞,黑暗中便傳出陣陣毒蛇吐信的聲響。
行歌回過身看著他,眼睛裡依舊是冰涼的灰燼。
冥牙手指輕彈,兩條巨大的藤蔓從他身後猛地探出,將靜立在原地似乎無知無覺的行歌捲起。那藤條有手腕粗細,帶著不合時宜的綠色。
行歌手中劍光一閃,削斷了一條藤蔓,劍勢一轉,劍光落向另一條。
黑暗之中的嘶嘶聲愈發響亮,甚至在巨大的殿堂之中來回激盪。慧生只覺得眼前一花,如同被什麼東西忽的矇住了雙眼,行歌便已被數不盡的藤蔓覆蓋。那藤蔓重重疊疊,在行歌站立的地方結成一隻巨大的圓球,依然從黑暗中源源不斷的出現。慧生遠遠便能聽到那藤條收緊的咯咯響動。
漸漸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慧生緊貼在石柱上,用術法將幾條遊蛇一樣的藤蔓阻擋在身前。包裹行歌的藤球已經快要碰到大殿的拱樑。那藤球安安靜靜,甚至連那凜冽的劍光也不能從藤條中透過。
他擡頭望去,見冥牙站在藤球下,揮舞著權杖呼吼:“醒來!醒來!你是我的主人!怎麼會被我打敗?拿起你的刀劍,來殺死我,殺死我!”
那球安安靜靜。有那麼一會,慧生心想行歌是不是已經死在了藤蔓的擠壓下。
然後沒有預兆的,那原本茂盛碧綠的藤球突然枯萎,燃燒,在一瞬間坍塌下來。巨大的灰燼落地,騰起數丈高的煙塵。
行歌站在灰塵的正中央,身上原本散去的黑暗再次集結,在他身上緩緩流動。
冥牙開懷大笑起來,他不住的變換出更多的藤條怕打緩步前行的行歌,一邊咆哮道:“還不夠!還不夠!將你真正的力量拿出來!這血魔陣只是激發你體內的力量而已,不要懼怕,都釋放出來!”
一旁慧生眉頭猛地跳動,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彷彿看到此時行歌身上匯聚起來的黑暗比之前要單薄的多。也就是說,行歌體內黑暗的力量沒有像冥牙所想的那樣變強,反倒弱了許多。
一個人影猛地閃過。
誰?!他擡頭望去。
剛纔那巨大的藤蔓纏裹行歌時將頭頂的拱頂擊穿了一個巨大的孔洞,寒風從孔洞中呼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