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丟臉,竟然在幾位小哥這裡翻了船。只怕要被人笑話死。”程青用手指輕輕得捻著被蘇鐵心劃破的青衫,臉上又換上了淡淡的笑容,先前的諸般狼狽此時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蘇鐵心啞著嗓子嘿嘿地笑出聲來,手中長劍斜斜指地,輕輕的畫了一個圈。
“這樣纔有意思……”他嗓子裡擠出的句子如同怪物低吼。
程青不理會蘇鐵心手中作勢欲起的長劍,走過去撿起剛纔驚慌中丟在一旁的竹笛,愛惜的用衣袖擦拭笛子上的灰塵。
蘇鐵心冷哼一聲,手中長劍早已電射而出,程青似乎沒來得及閃避,只是站在那裡,任由長劍穿胸而過。劍尖從程青的胸前透出,猶自微微的顫動著。
蘇鐵心一愣,突地抽回長劍,手中劍勢未停,轉身又是一劍劃斷了身後一團黑霧氤氳的影子。
“身外化身之術,也好拿出來現眼?”
原本被長劍刺穿胸膛的程青卻突然變作一團黑霧,蠕動著與身前被蘇鐵心劃斷的黑影融合。頓時原本光亮的塔頂變作漆黑一團,蘇鐵心手中長劍發出的刺眼白光都被黑暗擠壓,只能照亮眼前幾步的地方。
程青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空曠嘹亮,像是站在極大的廣場上大聲的喊:“小哥,身外化身當然不好拿出手。區區所使得的是黑幕之術,卻不知小哥聽過沒有?”
蘇鐵心尚未回答,便見眼前團團黑氣涌動不休,在他眼前凝成與程青一般無二的幻象,足有十數個。
蘇鐵心嗤笑一聲不做理會,徑直前行,突被左側一人欺上,一掌印在肩上,頓時被掌力震退身形,重重撞上身後牆壁。
“小哥小心,這每一個幻象都並非是虛相。”
蘇鐵心穩住身子,鮮紅的舌頭舔淨了嘴角的血絲,臉上笑容越發冷厲。
突地一個急行衝入人影之間,手中長劍光芒閃爍,將一個個笑臉盈盈的幻象都削做幾截。此時他心魔已經掩埋本心,劍上沒有一招半式隨風劍的飄逸,血腥嗜血之氣直欲沖天,威力卻別之前大了不止數倍。
眼見眼前十數個程青都化作了黑霧,蘇鐵心劍勢越發凌厲,那漫漫的無盡黑霧竟被他舞動的劍光擾做一團滾動的漩渦,卷的無盡的黑霧滾動著行歌一個長長地通道。
漩渦的通道盡頭正站著手拿長笛的程青。
程青笑了笑,道:“小哥也是好手段。區區只怕不能再跟你玩下去了。”話音一落,厲鬼笛哀怨之聲又起,無數鬼物噴涌而出,穿過長長的通道落在蘇鐵心身旁碎碎低語。
蘇鐵心手中長劍慢慢黯淡,那被劍勢帶動的黑色旋渦慢慢瓦解,濃重的黑霧都緩緩流動,滲進程青體內。
黑霧散盡,笛聲也便停了。程青小心的將手中厲鬼笛笛放回袖袋,用一雙妖異的眼睛看著蘇鐵心變幻不定的臉:“小哥,你知道入了魔道的人都會不得善終麼?”
蘇鐵心站在原地,雙肩劇烈的抖動著,垂下的劍尖在青石上磕出叮叮噹噹的響動。
程青笑了笑,不再理會被自己內心捆縛的蘇鐵心,緩緩踱到行歌身旁蹲下身來。一旁驚魂未定的吞雲獸嗖一聲竄上他的肩頭。
“不知大宗主聽到我帶給他的消息,可還會輕信那蘇紅?”
說完,他從袖中取出一柄黑刃的小刀,略略遲疑,舉手便朝行歌心口刺下。
刀尖堪堪刺破行歌胸口的粗布短褂,程青早被一股大力擊中,向後倒退三步猶自未能化解掌力,重重跌坐在地上。他心中即惱又驚,擡頭卻看到一人臥躺在行歌身旁,正手拿晶瑩剔透的紅葫蘆喝酒。
來人足足灌了半斤酒入喉,這才轉過頭來醉眼朦朧的看著程青,嘴裡喃喃道:“是個小蝙蝠啊……娃娃,回去告訴冥牙,叫他不要心急,這一次只怕我們都心急不得……”
說完他不理會一旁睜大雙眼難以置信的程青,大大個打了個酒嗝,翻個身轉眼間鼾聲如雷。
程青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知道是遇上了修真界那幫老傢伙裡的一位,心知不敵,卻又捨不得眼前這一份大功,眼看著那老頭越睡越熟,徑自嘟嘟囔囔說起夢話來,他踟躕著往前邁了一步。
卻聽那老頭原本含混不清的夢話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他側耳一聽,竟是“趕緊滾蛋,叫冥牙老雜種自己來”。當下便不敢再耽擱,轉身從牆洞躍出塔外,化成一隻巨大的青色蝙蝠匆匆飛走。
老頭睡了半晌,怕是酒癮又犯了,坐起身用手揉動通紅的鼻子。突然看到依然站在原地埋頭不語的蘇鐵心,重重的嘆了口氣。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走到蘇鐵心身旁,上上下下端詳了一陣,突然一掌擊在蘇鐵心腦後。蘇鐵心撲通一聲如同一袋麥子載到,猙獰糾纏的面色卻漸漸變得緩和。
老頭灌進一口酒,嘆道:“真是可惜,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耿直的秉性,更難得上好的根骨,可惜呀可惜呀……”
說著又搖搖晃晃回到行歌身旁,盯著昏迷不醒的行歌看了半晌,突道:“可惜修爲實在差勁,真氣龐雜不精,不知幾時方能覺悟。”
突然他變得興奮起來,彎腰將行歌扶起靠在牆上,一手捏開行歌下頜,另一手從腰間摸出一顆紅色藥丸便自扔進他嘴裡。
“小小一顆導氣丹,算不得逆天改命吧。”老頭滿臉泛紅,像看著一壺酒一樣盯著行歌。
“哇!”
行歌突然大喊一聲,猛地從地上蹦起身來,一邊跳一邊兩手在嘴邊用力煽動。轉身間看到笑瞇瞇的老乞丐,怒吼道:“你給我餵了多少辣子?多少多少?辣死我了!”
老頭哈哈大笑,像看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撲通一聲向後跌倒,便自呼呼大睡去了。
行歌在原地蹦了有一盞茶功夫,才覺那似乎從心底爬升的火辣辣的味道慢慢淡了。他一邊張大嘴吸著涼氣,一邊看著眼前趺坐入定的慧生和昏迷不醒的蘇鐵心。眼見這兩人一時半刻都無法醒轉,他轉身坐下,衝著似乎熟睡過去的老乞丐默默的發呆。
仔細回想了半天卻也只能記起自己被程青的笛聲所困,用力揮了一劍,劍身上浮出一個符咒。他低下頭看著靠近劍柄出的複雜咒文,心中卻怎麼也歡喜不來。此時他心中的疑惑早已漫漫的涌滿了全身,程青所講的一切對他來說無異於洪荒猛獸。他曾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不過是程青這個妖怪欺騙自己,妖怪都是如此狡詐。可是還沒來得及在心裡騙過自己,巨大的痛苦便淹沒了疑惑不解的他。他知道自己以往所做的決定,所追求的理想,那要除遍天下妖孽讓天下重歸安平的大話,或許都只是建立在自己虛假的善惡觀之上。
他在這一刻從被力量誇大的英雄又坍縮成一個真正的自己,十六歲,疑惑,躁動,心中其實存著對前路的恐慌。
坐了許久,他神采飛揚的臉上爬滿了疲憊,開口問道:“老前輩,我知道了世間的善惡真相,知曉了人心的兇殘更甚妖魔。可是這答案未免太過殘忍,它讓我無法再繼續前行……這或許便是你不肯告訴我答案的原因吧。”
老乞丐依然鼾聲如雷。
行歌自顧自的講下去:“我自小便只有一個親人,他將我養大,帶我遊歷四方。雖然不曾教我術門手段,卻在一卷卷評書中不斷告訴我:術有正邪,道則一也。在塔下那巨幅的壁畫看到了他的身影,我不知道什麼意思,直到此時方纔明白,如同被人一棍敲醒。原來他在我自小的時候便明白我的命運,他藉著許多有意思的故事,卻是要講給我這該當明白的道理。
“只是,若是我相信了程青所說的妖怪也有正邪之分,並非便該斬除乾淨,那我在壁畫中所見的戰爭又是怎麼回事?”
老乞丐終於不能再繼續裝下去,訕訕的爬起身來,仰頭大大的灌了一口酒,臉上顏色不大好看。行歌見他嘟嘟囔囔,像是在罵人。
“小娃娃,這座塔喚作輪迴塔。你在塔下所看的壁畫沒過千年一換,便代表此後百年戰亂與災難的起源。”老乞丐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透過巨大的牆洞看著外面那些重新倒下的被撕裂的屍體。“千年一換,從未變動,每一次便是屍橫遍野。這濮陽城曾是我的家……”
行歌愣了一愣,看著老乞丐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靜靜的發呆。
“小娃娃,你所說人心兇殘,便是你自己尋得的答案麼?我本覺得我自己的答案太過沉重,想讓你自己能尋得光明些的道路,不想你所看到的卻更加黑暗……”
行歌搖了搖頭,轉頭看了看慧生:“前些時日我便知曉了自己的命運,沉重坎坷,或許還有悲苦無助……那時我便早已不再懼怕這些了,我知道這是我該承受的,便就不再恐懼。
“此時我覺人心兇殘冷酷更甚妖魔,只是不知曉緣故。聽老前輩說來,這戰亂的起源似乎跟我還有些關聯。如果是因爲戰爭使原本良善的靈魂變得兇殘,那麼,我似乎應該要有所承擔。”
老乞丐在一旁被他這樣的話擾亂了頭腦,他不明白這個看來並不太壯碩的少年爲何竟要將如此大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肩上。人心深似海,豈是如此簡單。他愣愣地看了許久,嘆了一口氣。
行歌站起身來將手中長劍奮力刺向天空,劍上詭異的符咒發出浩瀚的白色光華,如同一條白色的河流從塔頂的縫隙中從一旁的牆洞中流淌而出,緩緩的撫摸頭上尖嘯的冤魂。
那十數萬嚎叫的冤魂慢慢停止嘶號,變得安靜平和,相攜著在濮陽城上空轉了幾轉,都慢慢陽光的照射下隱去了身形。
許久,行歌收回手中緣盡,細細的撫摸劍上的符咒。他知道,這個複雜猙獰的符咒其實有個溫和的叫法,喚作安魂。
“多謝老前輩……”
他喃喃低語,卻無人答應。
他轉過身,發現身後的老乞丐早已不見蹤影。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