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與慧生立在山門前,看著青陽峰上點點妖火飛騰,只覺體內氣血翻騰,上上下下的都是騰騰怒火。行歌只如身處熊熊爐火之中,身上火氣流竄,隱隱透出點點紅光。
慧生一把攥住行歌,低喝道:“守住本心,切莫被這妖氣擾動了心神!”
行歌一愣,慌忙收斂心神,將漫漫的水汽從山間透進心室,強自按捺了跳動的胸膛。
“數月未見,行歌少俠進境如斯,真叫人又驚又喜。”黑霧閃現,又迅速散去,露出冥牙漆黑的絲衣。
“先生也越發的可惡了!”行歌冷冷的回了一句,面色陰寒。
冥牙絲毫也不以爲意,微笑著問道:“我在瀚海城留下恭迎二位的冰鬼不知兩位可還滿意?他脾氣壞了點,希望不至於怠慢兩位……”
行歌冷笑道:“先生不必如此客氣,他以後想要怠慢也不成了!”
冥牙驚了一驚,回身望向身後俯首半跪的蘇紅。
蘇紅肩膀稍稍抖動,回道:“昨夜四更天時冰鬼的魂玉碎裂……在下以爲大宗主不會在意。”
冥牙點了點頭,說道:“我不會在意,冰鬼殺性太重,難成大器。只是……”他猛地轉過身來,盯著一臉憤怒的行歌低聲喝道:“前些時日見兩位不過是術門學徒,幾日不見,竟能害我妖族性命,真是後生可畏!”
行歌冷冷的對上他抽動的眉頭,笑道:“先生讓我們二人前來,總不是感慨後生的吧!”
冥牙將衣袖一揮讓開山路,伸手道:“請!我已在山上爲兩位設好接風的大宴!”
-
青陽峰處處人煙,都是些精緻的竹舍,撒在山林之間被落葉悄悄蓋上,帶著濃濃的安詳與寧靜。偶爾點點炊煙升起,更如同是林中的尋常獵戶。
行歌一路走來,只覺得此處祥和更盛那長滿奇花異草的浮雲山。他驚異的回頭看了看身後那三個絲毫不掩飾妖氣的妖怪,莫名奇妙的覺得他們似乎化在了山間小林之中。
路旁一棟竹屋吱呀一聲拉開了小門,一個女人從屋裡閃出身來,懷裡抱著一隻肉嘟嘟的兔子。看到路上諸人,躬身行禮,紅著臉細聲道:“大宗主安好。”便自小跑著鑽入一旁林中。
那女人行歌卻認識,正是當日隨冥牙一同從天空的裂縫中走出的一位。她心中驚訝,回身問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青陽峰上應該都是那日你帶來的族人,只是此時看來,卻跟那時略有不同,似乎每個人都有些……有些……”
“有些安寧平和,更像是普通人?”冥牙笑了笑,依舊伸手請行,嘆道:“行歌少俠心中殺心稍除,便不枉我請你行這一程山路……”
行歌聽得那話語中的哀愁,緩了腳步與冥牙並肩走在一起,心中戒備稍稍鬆懈。
“世人每每談起妖族,總是咬牙切齒,以爲我等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物,又有幾人能明白我們的疾苦?”
冥牙笑了笑,看著道路一旁繁華秋色,臉上莫名的帶上了一股蕭索。他轉身看了看行歌驚訝的面孔,接著說道:“天地初開之時,世間萬物蒸騰共享繁華,豈有什麼貴賤尊卑之分?彼時我們也曾在這片土地之上奔跑歡呼,享受這四季輪迴清風徐徐,這天下間本就不只是人類的天下!可是漸漸人族昌盛,其餘天下衆生皆爲魚肉,連那些得道飛昇的仙人也盡是人族的智者。然而造化廣大,豈肯偏愛世人?終有一日,那山間的野物樹間的小蟲也知曉受那日月光輝,吸食這天地之靈,於是便有了妖之一物……其實說來天下物種何其繁多,豈能妄稱一族?可是人族勢強,又天性膽怯狡猾,萬萬容不得異族與他們共享人世,便自妄議妖族嗜血好殺。我妖族之中確有那不成氣候的小妖物,不得造化之法,便行天地不容之事殘害生靈,然百中無一!修道之人,豈能不知造化艱難生命可貴?實是人族污衊日久,我等妖族又無人類的虛情假意,行事難免乖張奇怪……”
“先生講的道理這位程青護法在濮陽城中也曾講過,只是我三年來一路除妖,所見的如何都是些邪妄之輩?而這世間的戰火又豈能與你們脫得了干係?”行歌突地動容,打斷了冥牙的話語。
冥牙搖了搖頭,笑道:“少俠切勿急躁,聽老夫細細道來……人妖之戰上可追至上古諸神飛昇之時。彼時兩族征戰,所用的力量甚至將支撐天境的柱子都崩壞了,天空傾塌下來,將四海邊緣的大浪撲起,無數生靈被巨浪席捲而去掉入無邊的大墟……諸神憤怒降下責罰,豈料那人族狡猾更勝世間萬物,三言兩語便將一切罪孽歸於妖族,於是我妖族便被諸神封印與界碑之外冰幻境內萬世輪迴!”
行歌心中震動,妖物與人類之間的上古征戰他從未聽人講過,而此時聽冥牙口中的悲憤早勝過他所見過的一切動容。他微微側身卻看身後兩人,見那兩個白淨的青年人也是一樣的憤恨。
“少俠說你除妖路上所遇的妖物們,多是這世間日久新生的生靈,他們缺少了先輩的教誨,雖是幻化人形通了人性,胸膛裡卻實是跳動著獸類的心!可是,在我等看來,那些不諳世事的新生妖物,卻正是我妖族的嬰孩啊!是誰讓他們生來便無父母?又是誰讓他們走入萬劫不復的魔道?!”
行歌張了張嘴,卻被冥牙制止了。
“至於這世間戰亂!行歌少俠,你可知我妖族千萬年以來每隔千年便可破壁而出一次,這是那上古諸神的恩典,讓快要絕滅的妖族還能心存希望之火!可是每一次,我們只來得及剛剛看清這世界的美麗,便會被人間滿口道義的修道者追趕殺戮以至死亡殆盡!一萬次熊熊燃起的希望,又一萬次被兇殘的撲滅!換做是你,你破壁而出,可還能心平氣和的與不共戴天的仇人講理麼?”
行歌垂下頭,看著腳下慢慢伸展出去的道路。
冥牙冷哼一聲,喝道:“我要做的,便是要與這虛僞無情的人族征戰不休,便是要替我那冰雪之中掙扎存活的族人奪下這人世的風光!行歌少俠,如你所看到的,我們不在乎人類的死活,我們不惜用生命堆積起行走的道路,敵人的,甚至是我們的!你說我們殘忍嗜血也好,邪魔外道也好,我們所求的,不過是能在這天地間活下去!”
-
青陽峰山麓是瑟瑟秋風,山巔之上卻是另一番的光景:冰雪重重,銀裝素裹,端莊之中又見妖嬈。浩浩蕩蕩的冰雪從天上落下,打在行路的幾人身上,如同要將人掩埋在茫茫無盡的白色之中。
“到了。”沉默了半晌的冥牙突然開口道。
行歌擡頭,見風雪之中聳立著一棟廟宇一般的殿堂,那殿堂築得極爲雄偉,巨石雕刻而成的巨大門楣在風雪之中安穩屹立。那門楣之上雕刻兩個猙獰大字:玄陰。冰雪已將那兩個大字凍了進去,在漫天的雪花之中閃著剔透晶瑩的光。
“兩位請。”
行歌當先踏入大殿之內,只見這大殿之內古樸沉重,十數根巨石柱子整齊排列開去,將巨大的拱頂支撐起來,那柱子上雕刻的花紋也與常見的繁複精緻不同,大開大合之中自然透露風骨。兩排柱子之間鋪著厚厚的黑色毛毯,其間複雜的花紋被兩旁閃爍的火光一照,登時閃現出刺目的光華。
“陣法?”行歌一驚,他清晰的看到那黒毯之上的一處花紋似乎是那雲髯道人所教的一個陣法的邊緣。他猛地轉身,卻見身後只剩下沉默誦經的慧生,冥牙與那程青蘇紅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伸手解下身後長劍,轉身戒備,卻見大堂正中的大桌前突然騰起巨大的火焰,立時便照亮了其後黑暗的大片角落。
行歌的心跳猛地劇烈起來,巨大的擂鼓聲從他的胸膛響起,血液在體內瘋轉。他雙目圓睜,緊緊的盯著躺在那張木桌之上的姑娘。
那姑娘青衣烏髮,面如桃花,眉間硃砂迎著火光微微閃動,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餘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