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瘋狂吸食鮮血的蝙蝠被行歌挪動的身軀碾得粉碎,留下十幾個淌血的小洞。頭頂再次匯聚起來的蝠羣嗅到鮮血的氣息,頓時如同發狂一樣俯衝下來。行歌手中長劍不住揮動護住全身,大片的蝙蝠被掃落,又有更多的蝙蝠匯聚。
行歌忽然明白,蘇鐵心胳膊上的傷口滲出的血腥味吸引了絕大部分的蝙蝠,不然自己早已經招架不住。他胳膊痠疼幾近無力,眼睛幾乎看不清眼前呼嘯的蝠羣。
“蘇鐵心!”
反手一劍掃落頭頂撲面而來的蝙蝠,他扭頭衝遠處栽倒在地一聲不吭的蘇鐵心大喊。蘇鐵心沒有迴應,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死了?!行歌停下揮動的劍,心裡如同吹過一陣漫漫的風。
行歌突然想起這個從樹下跳下的男孩酒紅色的鼻子,他揮舞著長劍踢在自己的屁股上,他捂著受傷的胳膊埋怨自己出手太重,他埋著頭講他心愛的姑娘……
“蘇鐵心!你是個遊俠!你下山要除的妖怪還沒除!”他將手中的長劍奮力的刺向天空,口中發出瘋狂的咆哮。“蘇鐵心!還有小竹,還有小竹,她在等你回去!”
有一瞬間,四周變得安安靜靜,沒有一絲聲響。
然後,突然間那團在蘇鐵心頭頂彙集的蝙蝠突然從中爆裂看來,一道水波一樣的劍光從中飛出,瞬間將大片烏雲一樣的蝠羣掃蕩乾淨。
行歌看到倒下的蘇鐵心站起身來,身上的肌肉抖了一抖,原先伏在前胸背上的蝙蝠噼裡啪啦掉了一地。他轉過臉看見行歌,擡手又是一劍,行歌頭頂盤旋的蝠羣也變得無影無蹤。他臉上帶著安靜的疼痛,默默地走過來,拉起倒在地上的行歌,輕輕說了聲:“你說的對,我是遊俠,小竹還在等我。”
行歌一生只有兩次從蘇鐵心臉上看到這種無奈的悲傷,第一次時蘇鐵心走過來攥住他的手,第二次的時候,他們站在人羣中拔劍而對默默無言。
四下的蝙蝠團在兩人周圍發出尖銳的叫聲,圍成的圈子不住的收縮,卻總也不敢靠近。
“酒糟鼻,你還有這麼一手。”行歌裝作沒有看到蘇鐵心的臉色,聲音裡帶著虛假的驚訝。
“這是禁手。”蘇鐵心淡淡的聲音如同一波淡淡水紋,似乎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我接受了心魔的力量……用了這一招,便等於種下了魔根。這些蝙蝠不攻擊並不是因爲懼怕,而是發現不了我們,我身上散發著跟他們同樣的氣息。”
他轉過臉鄭重的看著行歌:“如果有一天我入了魔道,你就殺了我,不要猶豫。我寧願死去,也不要變成雙手沾滿血腥的魔頭。”
行歌愣了愣,臉上帶起燦爛的笑臉:“說什麼呢,沒聽說過遊俠成了魔頭的。”他拍拍蘇鐵心的肩膀,覺得他的身體冰冷的可怕。
忽聽一聲尖銳的呼哨,那盤旋在兩人身旁的蝙蝠如同聽到了命令,呼啦一聲盡皆散去。行歌看著地上散佈的數千只蝙蝠屍體,狠狠的打了個冷顫。
“和尚在那!”
行歌擡起頭,順著蘇鐵心手指的方向,看見慧生摘在自己身旁十丈遠的開闊地中,正捧著手中的明亮的佛珠發呆。他心中大喜,早忘卻了背後依舊淌著鮮血的傷口,跑到慧生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慧生,差點把你丟了。”
慧生肩膀猛地抖了一抖,回過身來,微笑著說:“貧僧被困在陣中了。”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行歌一手拉著慧生的衣袖往路上走,一邊眉飛色舞的揮動手臂,“我和酒糟鼻被一羣蝙蝠盯上了,當時我險些就要被那蝙蝠要死,幸虧蘇鐵心……”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小了下去,終於腳下一軟倒在地上。
“行歌!”慧生有些慌亂,運起佛門真元要替行歌療傷,卻發現他並無內傷。
蘇鐵心走過來,淡淡的說:“沒事,只是被蝙蝠多吸了幾口血,頭昏了。”
慧生長出了一口氣,坐在一旁不言不語。
天色微涼,晨曦的霧光點點透入林中。一滴露水在樹葉上顫了幾顫,從葉尖上墜下打在行歌的眼皮上。
行歌睜開眼,扭頭看到一旁大睡的蘇鐵心和入定的慧生,裂開嘴笑了笑。
“嘶!”
他扶起身想要坐起來,卻覺得頭痛欲裂,像是被人在頸後悶了一棍。
慧生聽到響動,睜開眼見行歌醒來,將重新串好的佛珠放入衣袖,起身走過來扶他坐起。
“我怎麼躺地上睡著了?”行歌笑的很開心,有些沒心沒肺的露出牙齒。
慧生也笑了笑:“失血過多暈厥了。”
“蘇鐵心沒事吧?”行歌將緣盡紮在身後,站起身來看向遠方,陽光已經照亮了山尖的天空,再也一刻鐘天就該大亮了。
他笑的越發開心,轉過身來,腳下踢起一隻死蝙蝠,打在兀自酣睡的蘇鐵心身上。
蘇鐵心吃了一驚跳起來拔出背後長劍,看到行歌作弄的神色,立時像霜打的茄子:“我開始考慮還要不要跟你同行了,以後估計再沒有美夢可以做了。”
他訕訕的收了劍,鼓起胸膛大喊了一聲,走在最前面。
濮陽城的城牆在清晨的陽光下發出灰暗的色澤,城牆上一羣黑色的烏鴉正自梳理著頸上的羽毛。濃重的怨氣聚集在城池上方的天空,鬱結的陰冷氣息如同沉重的黑雲。
三人走了一刻鐘便出了樹林,濮陽突兀的出現在面前,猶如一隻將死的巨獸。
城中濃重的黑色氣息籠罩在周身,連最受不得清閒的行歌也不再說話,木然的交錯著腳下的步子。
離城牆越近,這種刻骨的陰冷便越發濃重,更夾雜了難以忍受的腐臭氣味。行歌默不作聲解下剛剛負在身後的緣盡攥在手心,像是要借劍上凜冽的劍氣驅趕心中的寒意。
一羣烏鴉嘎嘎歡叫著從三人眼前飛過,落進濮陽城中。
蘇鐵心加快了步伐,不聲不響的走在前面,行歌招呼一聲唸誦往生咒的慧生,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濮陽城的大門早都被一把火燒了乾淨,此時只剩下煙熏火燎的烏黑的門洞,正冷冷的對著這三個長途跋涉的少年,像一隻驚恐懷疑的大眼。
門口卻躺著一個年老的乞丐,正自靠在門洞里正自舉著一個紅色的酒葫蘆喝酒。這老丐生了一張紅通通的面孔,鬚髮皆白面色豐潤,兩眼閃爍著精悍的光。
行歌心中一喜,覺得城門外既然還有人喝酒,那麼或許城內的情況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糟糕。他將手中長劍收起,上前鞠了一躬:“老伯,這濮陽城中可還安平?”
老丐一口烈酒下肚,伸手擦拭了嘴角流出的殘酒,用一雙小眼打量了行歌許久,突然大笑一聲:“安平,安平的緊!”
說罷他突然起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三人,拖著一雙破爛的鞋子向城內走去。
行歌大惑不解,跟在老丐身後。
從陰暗的門洞出來,濮陽城寬闊的大街突然鋪在三人眼前。蘇鐵心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彎下腰不住的乾嘔。
街上到處都是已經腐爛的屍體,蒼蠅飛舞間,大羣大羣的烏鴉伏在屍體上啄食腐肉,刺鼻的腥臭幾乎衝入腦中。死者大都保持著死時驚恐的表情,在已經模糊不清的面孔上滲透著無助和哀號,被刀劍翻出的皮肉下露出森森白骨。
放眼望去,整個巨大的城池內除了燒成焦黑的建築,便都是破碎腐爛的屍體。除了歡聲大叫的烏鴉和醉酒一樣的蒼蠅,已經沒有其他的活物。
這是一座被人殺死的城池,正自散發著冰冷的怨恨和腐臭的氣息。
行歌突覺如同置身修羅地獄,心中吵吵嚷嚷的都是眼前亡魂的竊竊私語,他極力的壓制著心中莫大的恐懼,默默地穿行在哀號的屍體之間。慧生渾身金光大盛,趺坐於地,口中不住唸誦往生咒。
前面的老丐轉身看著行歌,笑的如同癲狂:“可還安平?”
行歌鐵青著面孔,用一道聚火符驅趕了身前啄食腐肉的烏鴉,俯下身來將一個嬰兒的屍體抱起,小心的合住他還未看清世界的眼睛。屍體上腐爛生出的粘液粘在手上,發出陣陣刺鼻的腥臭。
他轉過臉,衝垂眉閉目的慧生說:“和尚,我想你得做場大法事才行。”
慧生似乎沒有聽到行歌的話,他臉上悲憫衆生相與地獄煎熬相交纏不清,身上金光波動難以平和,口中經文越誦越急,聲音慢慢變得響亮,如同一座大鐘裡傳出的轟鳴:“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
那似乎酒醉的老丐在慧生悲嗆的經文中突然放聲大歌,手舞足蹈間無限淒涼哀傷。
“人道海外有仙山,四時不與世間連。修到真身無緣盡,難解半日奈何天。
離離草,逍遙眠,哪管夕陽幾度殘?袖間劍膽已成灰,不如酒醉夢中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