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濃墨,雨如瓢潑。
似乎整個夏季的雨要在這幾天下完一樣,鋪天蓋地的雨點沒日沒夜的下了兩日了,甚至連小丘上的營帳都被雨水浸泡,夜裡潮氣逼得渾身痠痛。
程鬱揉了揉發酸的膝蓋,起身又挑了挑桌上的油燈。燈芯探出豆油,屋內頓時明亮了不少,連帳上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血污也瞧得清楚。
程鬱笑了笑,拾起牀邊的兵書,湊近油燈。帳外漫天的雨點打在營帳上的聲音如同一通戰鼓。
“程將軍狐將之姿,真有絕世風雅?!敝右慌缘年幱爸?,沉默了一個時辰的客人終於隱忍不住,輕笑著發出聲來,雖是讚歎的話,語氣之中卻盡是譏誚。
程鬱將兵書放下,用手揉動隱隱麻痛的額頭。
“程某十三歲帶兵,至此四十不惑之年,半生戎馬,手上血腥之氣怕是早蓋過了那一點墨香。風雅之謂,不提也罷?!?
陰影中的客人冷冷的哼了一聲,慢條斯理的搖動手上的小鈴。那人手上攥著一串小鈴,形制各異,被一條黑色的繩索串著,大大小小擠作一團,奇怪的是那人搖動之時卻只有一隻鈴鐺的鈴舌晃動,發出一聲單調的脆響。
那鈴鐺聲音清脆綿長,卻帶著一股陰寒,在大雨聲中如同一陣勾魂的鬼泣。
“此時瀚海城內人心惶惶,那駐守城池的府尹早已不見人影,前後兩街都如一盤散沙,商賈鉅富寢食難安,正是入城的大好時機。程將軍不思入城鑽那雲紗帳,卻寧願在這陰冷的中軍帳內夜讀兵書。在下不才,實在想不出除了風雅二字還有什麼詞兒能形容將軍此時的神采?!?
程鬱放下手,笑道:“呂先生說話何必夾雜些刀槍棍棒?我知道先生心急如焚,還請再擔待些,我要等待的時機尚未到來……”
那人忽的走出陰暗處,兩道目光刀劍一般刺向程鬱,啞著嗓子陰森森說道:“程將軍,在我看來,你不是我這煉魂袋中的一條小蟲而已!一條小蟲卻要想著些拙劣的詭計來作弄於我,真是可笑!”
那呂姓客人一張臉如同是從中裂開,中間一條猙獰的疤痕從額上直直向下,連鼻子也分作兩半,破損的嘴脣間露出森森白齒,在搖晃的油燈下好不恐怖!
程鬱盯著那人的眼睛,依舊淡雅的笑了笑。那客人如劍一般的鋒芒在這帳中便如同遇到了一座大山,除了晃動一旁的油燈,再無半點功用。
“呂先生,將軍也好,蟲子也好,打仗的事情你總不如在下。若是你玄陰門能輕易取了瀚海城,也不會與我這條蟲子合作吧?!?
“你以爲我們拿不下麼?”
程鬱不說話,又拾起兵書細細翻看。那人在桌邊赤著一張臉愣了半晌,終於咬咬牙退回暗處,兩人一時不再爭論,帳中只有那盆爲祛除潮氣而生的一盆炭火偶爾爆出聲響。
“報!”
一個軍士在帳外喊道,聲音中猶自夾雜著粗氣。
程鬱猛地翻身站起,大喝道:“進來!”
那軍士掀開簾子奔進來,屈膝半跪,正要說話,轉頭看著所在陰影之中的人,又生生咽回肚中。
“但講無妨。我軍中諸般軍情,呂先生想要知道,只怕也瞞不住?!背挑d笑了笑,伸手扶起軍士,手指卻輕輕在他胳膊上點了點。
軍士直起身來,點點頭道:“稟將軍,三千擔白米已於剛纔抵達。”
程鬱大笑,喝道:“好!如此以來我軍便無後顧之憂,明日便可攻城。只是在這之前……”他忽的轉過身來,看著柱子之後的陰影道:“呂先生,那幽蘭樓……”
“將軍放心,便在今夜之間。”
“如此甚好?!背挑d揮手喝退軍士,撫掌大笑。
陰影中傳來一聲嗤笑。
“程將軍所言時機便是如此,那三千擔的大米?!那區區一點糧草也能老將軍如此大動干戈!人道狐將如何用兵如神,在我呂尹天看來,不過是須有其名!”
程鬱卻也不惱,笑道:“呂先生所言甚是,程某本是一介武夫,全是同僚擡愛才有這虛名。在下這一點微末伎倆在撒豆成兵的諸位高人看來,可不是班門弄斧自討其辱麼?”
“程將軍不必這等恭維,你狐將之威最好不要都在嘴上!我們已替你剷除碎雨莊與幽蘭樓,你大軍此時入城只如是坦途一般……玄陰門所謀之事,還請你不要忘了!”
“呂先生不必心焦,便在三日之間!”程鬱說完,也不解身上衣甲,合身而臥,轉眼鼾聲如雷。
一陣風掀動門簾竄入帳中,噗的一聲打滅了搖晃的油燈。帳中頓時一片暗了下來,只有柱子旁邊的火盆映照著一片紅光。
呂尹天一張懼怖的面孔在紅光裡緊緊繃起,一雙眼睛碧油油的恰如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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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麼?”
行歌雙肩劇震,從窗外黑夜中無盡的大雨中收回目光。屋內幾人對眼下瀚海城的局勢都是了無頭緒,討論了半晌對策並無一點收穫,各自默坐著不言不語。
目光在幾人身上轉了一圈之後,落在身前問他的餘越兒身上。她靜靜的立身旁,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他心頭顫了幾顫,笑道:“沒什麼,只是聽那雨聲。”
餘越兒哦了一聲,也側過身去探在窗邊,似是聽雨。行歌被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弄亂了心神,腳下一絆險些跌倒。他扶住了身後的牆壁,不好意思的笑笑,突然看到一旁的慧生手中的佛珠不再轉動了,面上生出悲憫相。
他心頭一沉,知道自己剛纔所察覺的絕非虛妄。那股強大陰冷的氣息突地闖入他的神識,像是故意顯示自身一般,還將漫天的血腥氣息外放,在黑夜裡安靜的瀚海城中只如一盞刺目的明燈。
“小和尚,怎麼了?”莫三娘從桌上的瀚海城防圖上擡頭,看到慧生臉色不對,開口問道。
慧生搖了搖頭,不言不語。
莫三娘轉向行歌,行歌苦笑,也搖了搖頭。
莫三娘會意,站起身來說道:“行歌你隨我出來,幫我下樓尋張地圖?!毙懈钁?,跟著莫三娘走出門去。
“到底怎麼回事?我看你和小和尚都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兩人剛下了樓,莫三娘便急急問道。
行歌看著大堂裡一大羣各自心事重重的漢子,壓低了聲音道:“如果我想的不錯,幽蘭樓的人只怕也被人殺盡了?!?
莫三娘愣了一愣,問道:“什麼時候?”
“就在剛纔。我自己沒什麼把握,但慧生也是一般的模樣,便是八九不離十了?!?
莫三娘點了點頭,她轉頭看了看大堂內無數心焦的漢子,心裡沉甸甸的。
“不知幾時會輪到我們后街……”
一旁行歌卻搖了搖頭:“我想應該不會。后街雖然繁雜,人數衆多,但對於對手而言只怕是一樣的。那人不對后街動手,只怕是另有打算。一個人轉瞬之間屠盡瀚海兩個數百年威名的殺手幫派,此事只怕是另有玄機……”
“一個人?!”莫三娘大驚失色,“你說碎雨莊的人是一個人殺死了?”
行歌點了點頭:“恐怕是的?!?
“什麼人如此厲害!便是殷哥兒在的時候,也沒有將碎雨莊和幽蘭樓除掉,這人手段難道比殷哥更厲害不成?”
行歌收了聲,不再言語。他不知道該怎麼向莫三娘講述她不會理解的術法。
那殷哥兒術法變幻多端,身上氣息卻又一絲不露,怕是已有上千年的修爲。他若是想要除掉兩個以武術爲根基的門派,只怕也是手到擒來,並不會費太多事。
“不管怎樣,今夜大家最好還是聚在一起,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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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上樓,遙戈已是靠在牀上睡著了,臉上還帶著難以抹去的悲傷?;凵b經文,臉上悲憫之相更甚。
餘越兒還站在窗邊。
行歌走了過去,在她身後輕聲問道:“你在看什麼?”
“看風?!别N越兒回答,卻沒有回頭。窗外的夜風拂動髮絲,她的背影在窗前淡淡的,閃爍著屋內燈光的星星點點,便有了一股到了極致的乾淨。
行歌的心臟又跳了幾跳,在桌邊的凳上坐下身來,呆呆問道:“好看麼?”
餘越兒轉過臉來,笑道:“好看?!币沧吡诉^來坐在桌旁。“我孃親以前跟我說過,說女人一生便是如風一般,遇山依山遇樹繞樹,從來也沒有自己的筋骨。這幾日來我看著莫大姐和遙戈,才突然明白了孃親這話裡的悲涼。細細想來,我或許也只能如這夜風一般,居無定所,四處飄蕩?!?
行歌愣住,不知道眼前這神仙一般的姑娘如何突然來的這些感觸。她笑著,可那些話裡的悲涼如同一根針扎進他心底,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許久,他咬了咬牙,鄭重的說道:“不會的,只要我還活著,便不會讓你飄蕩?!?
餘越兒不說話,只是笑著看他,看到他臉色通紅。
一旁莫三娘愣了半晌,突然回過神來,笑道:“趕緊睡會吧,天亮還有事要做。”
行歌聽了如獲大赦,立時轉身,將頭一埋佯裝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