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中烈日炎炎,陣外卻已是入夜時分。
餘越兒孤身一人站在陣外,在月光下看著眼前煙塵萬丈的離情莊,心中霎時間涌進了無盡的風霜。
餘煥然老年得女,夫妻倆將女兒視若掌上明珠,凡事順著依著,生怕拂了她的心意。又兼局勢動盪,戰火如雲,十數年來餘越兒竟是從未離家三十里之外,如何能懂得這世間紛紛擾擾的痛苦。
此時她自知殺害了孃親,面上雖強作平靜,心中其實早已是淚如雨下難以自持。小道士反身回了陣中,她顧目四望間,只覺天地間剩下自己一人,心中的無限孤苦又被眼前煙塵一蕩,如雨後春草瘋長。
一陣夜風幽幽吹過,在她耳畔絮絮叨叨,似乎講著極古遠的故事。
許久,直至陣中煙塵落盡再無聲響,她擦淨了臉上的眼淚,轉身邁著虛浮的步子,朝家中走去。
離情莊煙塵落盡的陣法突然響起一聲巨響,原先被巨石堵住的巨石被擊碎,細微的石塊紛紛灑灑,如同落了一場雨。
一人當先從露出的孔洞中鑽出身來,一邊呸呸的吐著口中的灰塵一邊喊:“和尚,快些出來,餘姑娘怕是等得心焦了……”
話音到了一半突然如同被人掐斷,行歌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子,確信並無餘越兒的身影,於是埋下頭小聲的說:“怕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吧……”
慧生和蘇鐵心接連從洞中探出身來,看到行歌一人站在原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有了便有了幾分計較。
蘇鐵心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許是有不得已離開的緣故,我們回去找找便是。”
行歌笑了笑,不說話。
蘇鐵心見他的笑臉像是被人貼上一副面具,還待再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嘆了一口氣,攬著他的肩膀向餘家莊走去:“走,去她家中看看。”
行歌搖了搖頭,掙脫了他的手臂:“還是不去了……回蒲柳鎮吧。”
蘇鐵心一愣,旋即笑了,道:“好。聽你的便是。”
慧生在後合什,不作聲響。
三人尚離蒲柳莊有五里遠近的路途,沖天的血腥氣息便駕著夜風瘋狂的肆虐而來。
蘇鐵心本來正走在行歌身旁說些寬心的話,突然臉色大變,呼喝了一聲急速向前奔去。行歌從傷心中掙出心神,心下也是大震,跟在蘇鐵心身後飛奔。
慧生不言不語,天眼通神通隨心而發,他先前便早已經看到蒲柳鎮燃起的大火。
“阿彌陀佛。”
低沉的佛號讓前面埋頭趕路的兩人各自心中一顫,蘇鐵心已是狀若瘋癲。
熊熊的大火映入眼簾,而四下除了大火燃燒屋子的嗶嗶啵啵的聲音,竟沒有一人呼喝喊叫。蘇鐵心心中越發冰寒,面對著大火在鎮口站立了多時,才緩步走入鎮中。
蒲柳鎮內已經沒有活人了。
滿眼盡是燃燒的屋舍和老人孩子的屍體。蘇鐵心每走一步,拳頭便緊一份,直至鎮中井臺處,他指縫間已經隱隱滴出鮮血,卻是指甲刺破了掌心的老繭。
行歌在身後小心的翻開了一位老人的屍體,看他頸上被刀劍劃開的傷口,心中如被錘擊。他使勁的掰著老人緊握的拳頭,眼淚滴在腳下,卻連煙塵也濺不起來。
老人的手終於掰開了,掌心出是米袋的一角,上面還有半個鮮紅的“餘”字,正是他們三人前日裡從餘家莊搶來的糧袋。
“是流兵……來搶糧食……”他聲音輕微,卻像是被水浸過一樣,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蘇鐵心不說話,只是在滿地的屍體間穿行,腳下被一把折斷的刀劍劃破也不自知。行歌去拉他衣袖,被他掙開。他雙眼赤紅,牙齒咬的咯嘣作響,手上的鮮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許久,他終於蹲下身來不再走動,聳動著肩膀低聲嗚咽。行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看到他抱著一個孩子的屍體。那孩子一臉的憤怒,堅毅的表情像要是要保護什麼東西。蘇鐵心小心的將孩子手中的一把染血的木頭長劍奪下,不住的擦拭劍上的血跡,眼淚打在孩子的臉上。
“他叫家還……我答應他回來教他劍法……”他將孩子牢牢的抱在懷中,又將那柄木頭劍收在袖中,“你看,這整整一個鎮上的老人孩子,他們死掉了,悄無聲息,就因爲我們奪來的幾袋白米!”
“我師父命我下山除妖,說是時間紛亂皆因妖孽作祟而起。我便來了,手執利劍一身本事,卻發現我的劍不知該刺向哪裡了!我沒有見到妖怪害人,反見的盡是我們同類相殘!人心兇殘更甚妖魔千百倍,我還除的什麼妖!”
行歌上前想要說話,蘇鐵心揮手打斷了他。
“行歌,我想我不能跟你一道遊歷了。我要回去,回鐘山問問我那枯坐山中師父,如此世間,除妖何用?!如若僅僅是爲了慰藉我們修道之人自己的一點良心,那不如就此作罷。我便廢盡了一身的修爲,做個亂世求生的百姓。”
行歌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轉身看慧生,卻見慧生趺坐在地面生大悲憫相,正低誦往生咒。
“好吧。”許久,他將手放在蘇鐵心肩上,用力的攥了攥。“問清楚了,來告訴我,我也想知道答案。”
蘇鐵心點了點頭,輕輕將孩子的屍體放在地上,轉身喊了一聲:“和尚,蘇鐵心走了!保重!”
慧生沒有回答,誦經之聲越來越響。
行歌一直忙到後半夜,才終於將鎮上上百口人的屍體都埋好,坐在一旁抱著緣盡,聽著慧生的往生咒,兩眼空洞洞的,沒有一份神采。
蘇鐵心走了,又只剩下他和慧生,又是面對著數不盡的死亡。他心中鬱郁的,塞滿了無盡的痛苦。
手中緣盡叮的閃過一絲光亮,行歌愣了愣,低頭去看劍身上的咒文。那枚新生的鎮魄咒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芒。
“糟了!”他突然大喊一聲躍起身來,飛身向餘家莊方向奔去。“慧生,在這等著,我一會便回來。”
他突然想到這蒲柳鎮遭洗劫,僅僅相隔數十里地的餘家莊必然也是兇多吉少。
神識散發,偌大的餘家莊安安靜靜,沒有半點人聲。
餘家莊果然也是大火熊熊,莊外便有屍身倒伏,是那些巡夜的家丁。
行歌腳下不停,飛奔進了餘府,在林立的房屋和滿地的屍體間來回奔走尋找餘越兒。眼見府內來回尋了幾趟,竟是不見一個站著的人。他心中焦急,腳下發了力,飛奔之中帶了風勢,帶著身旁的火勢呼呼響動。
半晌有餘,終於在莊外的林子中見到撲倒在餘煥然屍體上痛哭的餘越兒,她身前竟然還有一人,正是那個最先遇見的餘士成。
餘士成一見行歌,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哭喪著喊道:“強盜大哥,快救救我家小姐,她沒氣了……”
行歌一聽,心中早亂作一團,飛奔過去扶起餘越兒查探。摸了摸她的脈搏才稍稍放下心來,心知這只是傷心過度心氣虛弱。於是豎掌貼在她背上,渡了些真元過去。
果見餘越兒立時便幽幽醒轉過來,只是兩眼空洞無神,竟如同一個沒有魂靈的軀殼。
一旁餘士成見小姐醒來,面色一喜,還未笑出聲來,轉眼又是嚎啕大哭。
行歌心中煩躁,喝問道:“又怎麼了?”
餘士成稍稍壓低了哭聲,挪開身子,行歌這纔看到他身後原來還有一具姑娘的屍體,那姑娘生的一張瓜子臉,此時卻被一刀劈成了兩半。
“小翠……小翠救不活了……”餘士成哭聲又大了起來。
“人都死了,你是怎麼活下來的?!”行歌聲音冷冷的,帶著金鐵的冰寒。
餘士成突地止住哭號,畏懼的看著行歌,許久才細聲說道:“我將自己埋在死人堆裡……等他們走了再爬起來……就去找小翠……小翠死了,被強盜殺死了!你是強盜你是強盜!”
說話間他爬起身來,猛地向行歌撲來。行歌不待他近身,身上勁氣一發,已將他彈在一旁。
餘士成坐在地上,呆呆著看著行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行歌冷哼了一聲,將餘越兒伏在自己背上,冷冷的說道:“男子漢大丈夫,便要拼死保護自己的姑娘。裝死?哼,你不如死了纔好。”
他轉過身,盯著餘士成,慢騰騰的說:“你很無能,你可以哭了。”
餘士成愣在原地,許久才突然跳起身來大吼:“你說的輕巧,說的輕巧!你有本事,能殺死那些強盜,能保護小姐。可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沒有!我能做什麼?我從死人堆裡出來讓他們殺了我麼?我若是死了,小翠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
行歌反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扔在餘士成懷裡,冷冷說道:“說這些沒用的屁話。這本書我送給你,我的本事也是從上面學來的。你若是真的像個男人,便學了本事做給我看。等你學好本事的時候,你會找到我的。”
說完揹著餘越兒轉身離開,幾個跳縱間便消失在林中。
圓月慢慢沉入了東邊的山峰,黎明前的黑暗籠罩了這個死亡的莊子。餘士成站在原處呆呆的立了許久,才低下頭翻開書頁,咬牙說道:“好,就做給你看!”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