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韻莫長空,燭淚休堆紅。伏櫪志長在,夢迴沙場東。擂夔鼓兮戰(zhàn)江河,彎雕弓兮射妖魔。”
山風(fēng)陣陣,秋意徐徐。蕭瑟的歌聲被點點黃葉一帶,便真如是到了那喊殺震天的沙場之上,一位老將軍佇立陣後城上牆頭,看著如血的夕陽和滿地荒草,暗自垂淚,只恨不能上陣殺敵。
“果然是春女思秋士悲,陸兄這幾句歌頗有古人的勇武之風(fēng),實是難得的佳句?!币话滓吕险呤半A而上,遠(yuǎn)望著眼前萬里秋色,靜靜聽完長歌,撫掌笑道。
他身側(cè)黃衣老者歌罷,搖了搖頭,笑道:“妙水道人雖說向來說話滴水不漏,卻不至於像這等恭維無趣。除非……”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老友,“除非是有什麼事有求於我!”
妙水道人微微笑,撫掌道:“陸兄?jǐn)?shù)百年未見,還是這等的桀驁?!?
陸雨生哈哈大笑,答道:“你妙水道人生性淡泊,不在你龍騰閣內(nèi)安心靜養(yǎng),反來這等荒山野谷,難道只是爲(wèi)了與我敘舊不成?”
“陸兄說的是。我此來確有要事?!?
“但說無妨?!?
妙水道人走至一旁石桌前坐下,手指輕叩道:“陸兄與寂滅大師在人間尋得的兩顆珠子我們都已經(jīng)見過了,果然非人間之物,不可依常理度之。”
陸雨生不答,站在秋風(fēng)裡如一桿挺立的旗子。
妙水道人輕輕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數(shù)月之前我等在瀚海城外對上破壁而出的妖族衆(zhòng)人,此時陸兄可曾聽說?”
“此時早已天下皆知,出雲(yún)劍一劍驚天,世人皆言仙人入世?!?
“仙人……世人妄語,怎知仙人的淒涼?”妙水苦笑良久,忽的正色道:“唉,不談淒涼事。陸兄既然聽過坊間傳聞,可知那兩個孩子在那一戰(zhàn)中的情形?”
陸雨生點了點頭。
“那個叫行歌的孩子是你找到的吧?他身上所散發(fā)的黑色神光……”
“我知道!”陸雨生突然轉(zhuǎn)身冷喝,打斷了妙水的話,他蕭瑟的眉宇間突然放出凜冽的光?!拔抑滥呛⒆拥氖虑?,也知道你究竟想說些什麼。是,那黑色光芒確是陰魚所含殺戮之氣。你是要說這孩子是命中註定的魔種,留不得是麼?!這種話不必再說!”
妙水笑了笑,道:“陸兄好大的火氣。你我都知道,就算那孩子真是魔種,留的留不得也由不得我們說了算。而且,我的意思也並不是要將那孩子怎麼樣……”
“哦?”陸雨生擡起頭來。
“我也曾與那孩子相處五日,那孩子心思單純,又聰明的嚇人,實在是難得的根骨……想起來之前曹爐那老酒鬼曾跟我說起過,我還不信世間有伶俐至此的人物?,F(xiàn)在見了,方纔知道天道造化之力,真不是人心可以忖度的……”
“說你想怎麼處置他!”
“處置不敢說……且這兩顆明珠乃是雙生之靈,妄動其中一個都會擾動另一個的命輪。依我所見,不如由我將兩人一同帶到浮竹山虛空洞,以那圓光**的清淨(jìng)氣化盡他心中的戾氣……此爲(wèi)下下之策,那圓光**前些時日曾被這兩個小傢伙擊破,此刻雲(yún)髯正與那十幾老友一同煉化**因而不能前來……”
“下下之策?還有其他良策?”
妙水敲擊石桌的手指收回,攏在袖間,笑道:“沒有?!?
陸雨生一愣,轉(zhuǎn)過身去看滿山飛葉。良久,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也只好如此了。只是依我看來,恐怕這下下之策實在不是高明的招數(shù),不要作繭自縛纔好。這兩個孩子相生相剋,兩人命輪相互擾動不假,你可知行歌的宿命碑文之上卻是空無一字?”
“什麼?!”妙水?dāng)n在袖間的手猛地抖了一抖,“無字命碑是動盪漂泊的命數(shù)……那魔種之說只怕真的……”
陸雨生揮了揮衣袖,搖頭道:“不必再說。待他此間血魔之氣除盡,我自將他送到浮雲(yún)山。”
“只好如此了?!?
二人沉默良久,妙水終於忍不住,手指又在石桌上輕點,原本光潔的桌面上頓時現(xiàn)出縱橫交錯的棋盤來。妙水笑道:“正事談完了,我二人數(shù)百年未見,且來手談一局如何?煙霞劍客陸雨生人稱詩棋劍三絕,詩的造詣剛剛領(lǐng)教,不知這棋道……”
陸雨生回身坐下,一枚白棋子被他指尖的劍氣激發(fā),彈起落在石桌上,啪的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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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樹葉顫悠悠的從樹頂打著旋飛舞,一直懶洋洋的落到一隻穿著粗麻僧鞋的腳上。那腳的主人不經(jīng)意的挪動了腳步,將那片樹葉踩在腳底。
對面沉默了半天有餘的老僧突然揚(yáng)起手中的木槌,用盡力氣敲碎了身前的木魚。那木魚碎成一片片木頭,灑滿了老僧一身。
“慧生,爲(wèi)師命你南行尋找佛緣,你可曾找到?”老僧不曾拂拭身上的木屑,開口問身後的小和尚。
慧生強(qiáng)自收斂心神,合什道:“塵世茫茫,徒弟不曾找到佛緣。”
“塵世茫茫還是塵心茫茫?”老和尚突地厲喝。
慧生雙肩一抖,忙自低下頭,細(xì)聲道:“師父息怒,徒弟知錯了。”
老和尚沉默許久,忽然開口道:“你且上前來,站在爲(wèi)師身後?!?
慧生聞言,低著頭小心上前,垂手立在老和尚身後。那靜坐許久的老僧突地伸出一隻手來,閃電般按住慧生脈門。慧生知道這是在查探自己修爲(wèi)進(jìn)境,也不多言,只站在身後心中打著突突。
半晌,老僧收回手去,沉聲道:“你在功法之上進(jìn)境頗多,卻斑雜良莠,多是些道門之術(shù),而我佛門道術(shù)卻是不進(jìn)反退!難道這塵世之中真有你抵擋不了的誘惑?”
小和尚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老僧覺察,更覺失望,轉(zhuǎn)過身來打量弟子的面相,般若心鍾無聲無心,已是將小小的廟宇牢牢固持。
“你出谷一年,竟將自小修習(xí)的隨緣不動心也忘卻了。師父實在不知你十六年苦修竟能一朝喪盡……”老僧一張面孔只是皮包骨頭,猛地看來便如是一具安在人身之上的骷髏。
“師父,我……”
“你在門前站立半天,雖不曾言語,我卻知你心中有萬千煩惱。那一片葉便能讓你心神浮動。爲(wèi)師當(dāng)頭棒喝,只求能將你鑿卓通透,不想你竟然心生懼意……出家之人,何來驚懼?”
慧生垂首,細(xì)聲道:“師父教訓(xùn)的是,只是師父此時不也是驚怒交加?難道便不是著相麼?且?guī)煾概也粻?,實在是又在下乘般若障?nèi)……”
老僧忽的長嘆了一口氣,伸出食指點在慧生頭上,搖頭道:“慧生,你一身佛法修爲(wèi)已是盡廢,你可知你所與師父所打的機(jī)鋒雖貌似頗有鋒芒,其實卻是世俗心境!你自去山後千佛洞內(nèi)參禪一年,何時心內(nèi)躁動除盡,何時便可出關(guān)。”
慧生靜立良久,直到老僧收回手指拿著木槌敲擊並不存在的木魚後,他才默默垂首,誦了句“阿彌陀佛”,向山後走去。
“不知道行歌怎麼樣了……”快走到千佛洞前時,他終於喃喃的問出自己想要問的問題。
離他數(shù)裡之外的谷中,寂滅老僧拋下手中木槌,嘆道:“魔種之說果然當(dāng)真,一年有餘,便能將慧生佛法都化爲(wèi)烏有……”
“慧生,你的佛緣卻是要破心障,你何時才能參破……”寂滅說完,緩步走到那尊將傾的佛塑後面,將手指點在躺臥在地的少年眉心。
那少年面目漆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沖天的血?dú)?,卻被這破敗的寺廟壓持,繞著少年周身瘋狂轉(zhuǎn)動,猛地看來便如一團(tuán)蠕動的血污。
良久,寂滅收回手指,嘆了口氣,輕誦道:“一見如星;二相如翳;三識如燈;四器界如幻;五身如露;六受用如泡;七過去如夢;八現(xiàn)在如電;九未來如雲(yún)。”
這是金剛經(jīng)中一切有爲(wèi)法九喻,道盡世間諸般煩惱苦痛的根源。行歌身上血煞之氣聞言而動,絲絲升起,從那尊佛像的裂縫處緩緩灌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