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煙彌散在夜空中。
山巔上的人仰望星空,四野飄蕩著點點星火。有冗長的風從山巔掃下,掃倒山坡上的長草,撞在陡峭的山崖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那人低頭,看了看山下奔騰而過的大河,忽然沒來由的嘆了一口氣。
“師祖,怎麼了?”他身後的草叢中站起一個少年,束髮寬衣,是個小道士。
“躲不過的千年劫變,終究還是要到來……可憐天下蒼生。”那人回過身來,一條華美的白鬚被山風扯動,四散飛舞。
“什麼劫難?”小道士正色,朗聲誦道:“出家之人便是要降妖除魔,解天下人難解之結,度天下人難度之災。莫說是千年的災劫,便是天地俱焚日月墜落,我蚍蜉之軀,也要鬥它一斗!”
這是浮雲山山門最常聽到的話語,每個剛要入門的弟子都要將這幾句話謹記於心。這小道士入門既晚,道術心法也只懂得些末支流,這幾句話卻說的字正腔圓器宇軒昂,隱隱的透出一股正氣。
山巔上那人撫須長笑,讚歎道:“好個威風凜凜的小道士!正是我浮雲風骨!”
小道士喜形於色,一臉的驕傲。
“但是,孩子,天道所定的事情,我們螳臂當車也好,蚍蜉撼樹也罷,終歸是無用的。我們所能做的,僅僅就是在災劫的夾縫中活下來,然後爲生者慶幸,爲死者哀嘆。我們便是這崖上星空的寒星,所能做的,就是觀望,看著山下那鐵流河滔滔江水滾過,我們無動於衷。”
小道士靜下來,驚訝的看著這個在他眼中如同天人的師祖,他從未聽師祖說過這樣無力的話語。那話語中並沒有喪氣,只有淡淡的悲哀。那一點悲哀讓他心中結了大塊的寒冰。
良久,他小心翼翼的問:“師祖,這災劫跟你帶回來的那兩個孩子有關係麼?”
老道士點了點頭,嘆道:“此次天劫爲歷次之最,以至於在五百年前便有生動之相,便是因爲這兩個孩子。他們有一人是天命之主日後前途無限光明,成就當在世上所有人之上……”
“比師祖還要強麼?”小道士畢竟少年心性,聽師祖說那孩子比所有人都要強,一時好勝心起,竟不由自主開口打斷了師祖的話。
老道士卻是不以爲意,笑道:“北桔,你初入道門,並不知這天下浩瀚之海,能人異士其實車載斗量,我不過比大部分人稍稍強一點而已。可是,不論我如何修道,也已是到了盡頭,再難有絲毫的進境了。”
“爲什麼?”
“天道使然。”老道士又嘆了一口氣,轉身望向山下,“那兩個孩子卻不一樣,他們中有一人超越我們所有人,破碎虛空飛昇而去,上至無尚天界。另一人……只怕會成爲此間最大的魔頭!”
“魔頭?”
“是的。到時天下蒼生無不爲災劫所累,捲入魔頭奪取世界的戰火之中,血流成河屍骨如山……”
老道士的衣袖在夜風中揮展開去,憑空帶著沉重的蕭瑟。他頓了頓,又道:“可憐天下蒼生……”
小道士猛地一拍手跳起身來:“師祖,眼下兩個孩子都在我們這裡,我們找到那個魔頭,殺掉他,不是就將災劫消於無形之中了麼?”
老道士搖了搖頭,說道:“北桔,你天資聰穎,卻是殺伐之心過重……我浮雲門道門正宗,道術遵循道法自然的口訣,此念不除,你此生成就有限。”
小道士撇了撇嘴,似是心有不服。
老道士接著說道:“爲了天下蒼生,莫說是殺死一個可能成魔的孩子,便是十個一百個,我們這幫老骨頭也願意以身殉道,拂逆天道而行,頂多便是被那天雷擊碎元神不得再入輪迴而已。只是,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這兩個孩子雙生雙滅,相互擾動對方的命輪,莫說是我們殺不死他,便是殺死了,也會擾動另一個的命輪,造就新的魔頭出來。”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麼?”
“有。將他二人留在浮雲山,等到命輪轉動的那一刻,其時魔頭既生光明亦醒,便能將他當場誅殺,將這天下災禍消弭於無形。”
小道士大喜,拍手道:“如此便好!”
老道士笑了笑,道:“只怕沒有這麼簡單。這災劫乃是天道使然之事,我們所做已是有違天道,恐怕事與願違……”
“師祖多慮了,你已經將他二人投入虛空洞中,沒有浮雲山的印記,便是神仙也出不來呀。”
山風突地大了起來,兩人面前的夔壁擂鼓之聲愈響,到後來竟似一陣陣響雷傳遍山野。老道士聽風良久,嘆道:“但願如此吧。”
說罷擡腿向山下走去。
身後小道士急急跟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但說無妨。”老道士並未回頭。
小道士定了定心神,問道:“師祖,這些隱秘事情連我師父也不知道,你爲何要告訴我呢?”
老道士停步,轉過身來將手覆在小道士的頭上,輕語道:“浮雲山門其後千年的命脈便在你手上啊。”
行歌在黑暗的雨中奔跑,狂風帶著利箭一般的雨點打在他胸膛臉上,帶著尖銳的疼痛。他低頭,發現自己**著身體,如同新生的孩童,雨點在身上打出點點血花,血水順著胸膛向下流淌。
“這是哪裡?”他高聲呼喊,聲音被遠遠送了出去,卻很快被刀子一般的狂風攪成碎片。目光所到之處,只是無盡的黑暗。他想要止住腳步,卻發現身體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任他如何用盡全力,雙腿只是機械的飛快交錯著。
“越兒!”他發力大呼。
“唉,我在呢。”餘越兒的聲音從周身傳來,飄渺如煙塵。
行歌轉頭四望,想要看看這個姑娘溫暖的笑臉,可是黑暗像一塊幕布沉沉壓在四野。
“你在哪?”他突然心慌起來,一股巨大的緊張從心底騰騰而起,如同一條左右衝突的毒蛇。
“在這呢在這呢,快看過來,我就在這呢。”餘越兒笑著喊他,聲音裡帶著重重的嘲弄。“你這個笨蛋,我在這呢,你看不見我,你永遠也看不見我了。”
“不會的不會的,你快出來,這裡太黑,我會保護你的。”他焦急大喊,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保護我麼?你用什麼保護我?你看看你自己吧!”
他低頭,見那雨水已經穿透了自己的身軀,將自己的胸前打成一片模糊的血肉,隱隱的能從洞開的肋骨間瞧見自己跳動的心臟。
“看看,你只是個愚蠢的笨蛋,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麼能保護我呢?”
他搖頭,不斷搖頭,似乎要將那聲音裡的戲弄都從耳朵裡搖出去,可是那聲音卻越來越響,越來越尖刻。
“你這個天下間最大的騙子,你懦弱無能,明明只是個蠢笨的孩子,卻總是哭天喊地的要保護別人,你用什麼來兌現你的諾言?你只會對著死人哭,對著死人喊,可你用什麼讓他們活下來?你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騙自己而已,你只想要你自己心安理得!”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喃喃著,想分辯,卻發現自己沒有言辭。
“就是這樣!你不光是個懦夫,還是天下間最大的惡棍,這綿延萬里的沖天戰火便是因你而起,那些餓死的老人,哭泣的孩子,被糟踐的女人,還有戰死在沙場上的男人,都是因爲你啊,因爲你!”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我沒有殺人……”
“你沒有殺人,這些人卻是因爲你而死!偏偏你還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說是要保護他們,實在比殺人的人更可惡!”
“我想要保護他們的,我想保護他們!”
“用什麼?”
“劍!用劍!”他大聲怒吼出來,聲音推開風雨和黑暗,如同一聲炸雷。
而後,一柄青色古劍化成一道流光迎面射來,正正刺入胸膛,貫穿他的心臟。
“看!我有劍!我有劍!我用這劍殺掉殺人者,便能保護他們!”他拍動自己的胸膛,像擂鼓一樣,血花飛濺。可是那聲音卻消失了,風也停了,雨也住了。
天地之間只剩下無邊無盡的黑暗,還有,無聲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