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zhèn)一切依舊,青山還是青山,綠水還是綠水.只是會不會,早已物是人非.
在江邊,我見到了阿水.他將船停泊在江岸口,和他的一幫朋友們聊天喝酒.當我上前和他打招呼時,他嚇了一大跳:“你…你是誰?”
我說道:“我是蕭瑾啊!”
阿水連連搖頭說不認識.我對這水鏡一照,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沙漠的那些天裡,我都沒想起要刮鬍子洗頭髮,再加上回來時一路上沒有歇息,整個人風塵僕僕,亂糟糟的,活像個乞丐.又穿著西域的服飾,任誰也認不出我來.
阿水的朋友爲我在酒館裡安排了洗浴,又準備好了衣裳.我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他說大家都是朋友,不必付錢,我卻執(zhí)意不肯.
我將一錠大大的銀子擺在櫃檯前,阿水的那幫朋友們都看傻眼了.
我豪爽一笑:“你們今天喝酒的帳,由我請了!”
所有人都興奮地歡呼雀躍,因爲那錠銀子絕對夠喝上一個月的酒.
我將良馬暫放在酒館裡吩咐讓小二餵養(yǎng).然後,阿水擺渡送我回景德鎮(zhèn),一路上歌聲滿天.
坐在船中,我挽起手,去掬一把清澈的瑤江之水.
只有這裡的水纔有江南的味道.
“勞石師兄!”我朝著正倚在樹下拿著掃帚犯困的勞石揮手.
勞石以爲自己看錯了,使勁地揉揉眼睛,確定站在面前的是活生生的蕭瑾後,高興地大叫道:“蕭瑾,你終於回來了!我想你想得心肝脾肺腎都快碎了!”
再見到師父時,發(fā)現(xiàn)他的氣色比以前好得多.衆(zhòng)位師兄姐們也都是老樣子.
“師父,徒兒…”我的話被師父打斷了.
“什麼也不必說了,你能平安回來就好.”師父微微點頭道.
“劉夢蕓師姐,她好些了嗎?”我忍不住問道,我早就想問出口了,只是一直憋在心裡.
師姐道:“當然全好了.那個負心之人根本不值得夢蕓爲他傷心呢.”
勞石也點頭道:“恩恩,夢蕓師姐只是怪責自己看錯了人罷了.現(xiàn)在的夢蕓師姐可開朗了!”
“我去看看她.”
我剛出廳堂,腳步甚是快,便在拐角處,與一綠衣人撞了個滿懷.我定睛一看,正是劉夢蕓.她的那雙眼睛找回了笑容,笑得很是迷人.
“師姐!”
她嫣然一笑,道:“蕭瑾.你不聲不響走了,我還以爲你不會回來了呢,挺想念你的.”
原來師父並沒有告訴她我是爲她去尋求蘇麻離青.但是見她已然開朗的樣子,我心裡倒是寬慰了很多.那麼,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嗎?
“師姐,你…很高興你能不再因爲大師兄而整日傷心憔悴…你還是笑的時候最美.”我想了半天,最後竟是說出如此肉麻的話.
劉夢蕓並未因爲我提及高凌雲(yún)而又變得傷感,似乎是已經(jīng)走出陰影了.她只是平淡說道:“我也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的記憶裡,畢竟我還有自己的生活,也該將他忘了.”
我從懷裡取出了那珍貴的盒子,雙手奉上,說道:“師姐,這是你一直想要的.”
劉夢蕓有些猶豫地接過去,慢慢打開了蓋子.她的笑容,竟然漸漸消失了.她驚愕地問道:“你…你怎麼會有蘇麻離青?”
我故意隱瞞了西域之行的事:“我買的.”
劉夢蕓竟又有了幾分怒意,她說道:“這是最上等的蘇麻離青,最起碼值千兩黃金.你跟我說過,你出生貧寒人家,那你從哪裡變出那麼多錢來買?”
劉夢蕓突然厲聲問道:“你是不是偷來的?”
此話一出,猶如驚雷直劈入我腦中.你,你竟然會懷疑我去偷竊!
我無言以對.
劉夢蕓將盒子丟回我的手中,用冷冷的語氣說:“我很想感謝你爲我做的一切,我的蘇麻離青確實丟失了,不過我絕對不會接受偷竊得來的東西.蕭瑾,我原本以爲你是正人君子,沒想到你竟會做出這種茍且之事.”
“我沒有!”我極力想要解釋.
“你還在撒謊,我對你太失望了.”說罷,劉夢蕓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得那麼匆匆.我呆呆地望著她漸行漸遠.
轉過身時,望見師父和衆(zhòng)位師兄師姐們不知何時都站在身後.他們的眼裡可能有懷疑,有同情.我長嘆一聲氣,捧著盒子落寞地離開了.
我知道,勞石深更半夜帶著好酒好菜來找我聊天,還藉口說是因爲自己喝悶酒太無聊了,非逼著我陪他,其實他是另有目的.但是,他估計錯了我的酒量.他本想一杯一杯地慢慢把我灌醉,而我拿起罈子仰頭就喝.在我還覺得酒不夠喝的時候,他自己倒先醉了.
我繼續(xù)大口喝著酒,喝著喝著,臉上微微泛紅,說話也開始結巴了.
勞石滿嘴酒氣地問我:“小師弟啊.師兄我呢,絕對相信你,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去做茍且之事,如果你真的做了那種事,師父那老頭也絕對不會繼續(xù)留你.哎,你偷偷地告訴我吧,你到底是如何得到蘇麻離青的?”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你問這個幹什麼?反正我沒偷沒搶.”
勞石突然撒起酒瘋來,桌子一拍,大喊道:“師兄我這是關心你啊,不想讓你被大家誤會啊!你真是狗咬呂什麼,不懂我的心!”
我糾正他:“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勞石更瘋了,大喊大叫道:“嘿,輪不到你來教我,你書讀得有我多嗎?別岔話題!這件事,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我見勞石的確是醉得不輕,就算向他傾訴我經(jīng)歷的磨難和心裡的苦,一覺醒來估計也記不起來了.不妨就告訴他,省得他再發(fā)酒瘋.
“我出了邊關,沿著沙漠徒步走了十多個日夜…”藉著微醺的夜色,這一路所經(jīng)歷的辛酸苦難都傾訴得一乾二淨,心裡也清爽了些,變得不再那麼沉重.
勞石伏倒在桌上,淚流滿面:“嗚…師弟,你受苦了.之前我還以爲你是去當飛賊,偷偷進了京城哪個大官家的金庫,或許就在那裡邂逅了大官的美貌女兒,她對你動了心,於是就送給你蘇麻離青作爲定情之物…”
我快要絕倒:“你不是說你相信我嗎?你…想得也太多了吧!”
其實那天勞石根本沒有醉酒,他是裝的.他以前在江湖上混日子時,人送尊稱“千杯不醉”.我那點酒量,與他相比較,實在是望塵莫及.
勞石師兄爲何要裝醉呢,想來無非是爲了套出我的酒後真言.
至於被他第一個告知的人兒,在一個明媚的午後來到我的身旁,溫柔地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能夠聽出,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我能夠看出,她的眼角盈著淚光.
“蕭瑾,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爲我千里迢迢,奔走沙漠,還遇到了那麼多艱險.我沒有接受你一番心意,反爾錯怪你去偷竊,我真是該死.你能原諒我嗎?”
我一把拉住她將要責打自己的手,笑道:“沒關係,師姐.我之所以不告訴你,就是不想見到你爲我擔心的模樣.我,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我忽然意識到應該鬆開手,卻又不願放掉.但劉夢蕓並沒有介意,連收回手的意思都沒有.任由我拉著她纖長手腕.
我還是鬆開了手,問道:“師姐,我太久沒有制瓷,手藝都有些退步了,你能再教教我嗎?”
“呵呵,當然可以啊.”劉夢蕓欣然答應了.
“蕭瑾,我…”劉夢蕓欲言又止.
“什麼?”我追問.
可還沒等我問完時,她已臉紅紅地離開了.
你永遠是那般不經(jīng)意地離我而去.那句未說完的話,留待今後再慢慢吐露.
如果秋是流金的蕭索,那麼冬就是純白的落寞.
忽如一夜春風來,景德鎮(zhèn)盡披柔白,銀裝素裹.梨雪漫山開遍,在松柏,香樟樹上簌簌堆積.江南的雪,是溫柔的.從寧靜的天空裡降落人間,猶如夜晚的繁星點點.
我與你,在松柏林中,雪石之上,欣賞著朵朵雪花輕舞飛揚.
好孤獨的雪.你柔聲輕嘆,宛如夜鶯低吟.
“雪,怎麼會孤獨呢?”我問道.
你說:“反正覺得雪是孤獨的.”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你柔聲喃喃.
“也許我就是雪花,孤獨地降落人世間,在開春的第一縷陽光下,又孤獨地消失不見吧.”
雪,不是孤獨的.
“蒼啷”長劍出鞘,劍刃上銀光如雪影月華.
我凌立於漫天紛飛雪裡,手中長劍靜靜地遞出,溫柔如謙謙君子,等待雪花飄落劍上.
當?shù)谝话俣溲┗涠ǖ哪且凰查g,劍身猛地抖動,揮舞至頭頂,破裂夜空,劍花狂舞.雪花彷彿被賦予了生命一般,隨劍而動,竟無一片落地.
越來越多的雪花積聚而起,宛如楓葉般碩大而絕美的雪,歡快地朝著劍所引之處飛旋狂舞.我邊舞劍邊從袖中抖出一隻小盒,撥開了盒蓋,對天散花.
那是一盒胭脂水粉,是我準備連同蘇麻離青一併送給夢蕓的.不過現(xiàn)在用來做這件事會更值得.
胭脂染盡,眼前如夢如幻般,那漫天的純白楓雪竟化做了片片粉紅的櫻花.你立於一旁,已完全看不清我的身影了,看到的只有迷人的櫻雪之景.
瞬地,一劍飛天,猶如一道絕美的星辰,破空.櫻雪席捲而起,如游龍穿秋水直入夜空.我輕身而上,御空而立.腳下,櫻雪聚成了一片巨大無比的雲(yún)朵,粉紅的雲(yún)朵.
“好漂亮!”你仰著頭望天,那清澈的眼神,看一眼便令我沉醉不已.
劍舞當空,使出最後的破天一式.伴隨雪獨有的細碎聲響,那巨大的粉色雲(yún)朵怦然綻放.
只是剎那間的綻放.
我飄身落回你面前,將劍歸入鞘.回首,深情地望向你.你,也深情地望向我,眼眸裡忘記了悲傷,忘記了難過.流動的是,曖昧的秋水暗波.
我擡起手,緊緊地牽住了你的纖細玉手,不放開.
在牽住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徹底愛上了你.
你呢?
“看到了嗎?雪若與我一起,便不再孤獨.我蕭瑾發(fā)誓,我可以讓你如雪那樣,永遠不會感到孤獨.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夢蕓.”
我以爲自己做了一場風花雪月的美夢,夢中我爲你劍舞楓雪,然後向你表白我深藏已久的心意.我分明看見你害羞地轉過身,輕輕點了點頭.
漫天飛舞著櫻雪的寒冬深夜.我與你,蕭瑾與劉夢蕓,在粉紅飄雪下.
我第一次輕念出你的名字,感覺是那般莫名的緊張.你也第一次用從未有過的溫柔,全是甜蜜.我們第一次相擁,一句我愛你溫暖了彼此的心窩.
吻.
輕柔地,我吻上了夢蕓嬌嫩的嘴脣,那一刻,不管是你,還是我,還是雪,都窒息了.
再美的風花雪月,也美不過你的嫣然一笑.
一年,又是一年,再一年.
花春放,葉秋落,多少伊人盼君歸程,盼白了頭.
唯我獨幸,可執(zhí)你之手,共望日落日出,至死不渝.
不出三年,我已將瓷藝學得完全掌握於心,也就是說可以出師了.但僅憑現(xiàn)有的技藝,也只不過能在江湖上開一家小有名氣的瓷器店,默默無聞地過完一生吧.
我的選擇與師兄們一樣,留在景德鎮(zhèn),繼續(xù)修煉自己,讓自己的瓷藝達到另一個更高境界.
還是清晨.
你突然闖入我的屋裡.
“瑾,瑾,快起來!爹召集我們去廳堂!”
我很不情願地被拽起.待我穿戴好衣物後,夢蕓迫不及待地挽起我的手,一齊朝廳堂奔去.
我揉著惺忪睡眼,邊跑邊問道:“夢蕓,師父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啊?非得這麼早就要宣佈?”
劉夢蕓笑道:“笨蛋,你忘了現(xiàn)在已是幾月天了?”
我恍然大悟:“五月…呀,又是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