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就住在我的隔壁,張飛虎日夜在門口監守,寸步不離.
那夜,風清月白.
與獨孤景在房中一直喝到醺醉.我原以爲醉了便可解相思之苦,卻反而愈加思念起夢蕓.
“景,那個令你朝思暮想的人還好嗎?”
獨孤景道:“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也許正在推窗望月,也許在….”他沒再說下去.
我長嘆一聲道:“你可比我幸福,至少你可以再見到思念的人.而我呢,只能對月飲酒,消愁消愁再消愁.”說著,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杯底滿滿的是靜謐月光.
“對了,你心愛的人,叫什麼名字?”獨孤景問道.
我溫柔地念出她的名字:“劉夢蕓.”
“蕓聲夢影,笑語嫣然.好美的名字.”獨孤景讚道,“若是我們當年同時在景德鎮遇見了她,那該多好.嘿,也許你我便是情敵了.”
我捏起一塊糕點硬塞進他的嘴裡,說道:“你休想.”
獨孤景大口嚼著糕點,含糊不清地問:“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劉夢蕓能讓你如此癡情,那她一定很美吧?”
我微笑著說:“恩,很美,她是個會瓷藝的絕世美人.”
獨孤景笑道:“原來還是瓷器西施啊.”
“什麼瓷器西施?”
獨孤景解釋道:“賣豆腐的美女叫豆腐西施,那麼會做瓷器的美女當然就叫瓷器西施咯!”
我們同時開懷大笑,很久沒有笑得這麼輕鬆了.
但我笑著笑著,淚卻哭了.
只有真正懂得我的人,才能看見我眼底那一縷若有似無的哀傷,才能明白是什麼讓我如此的義無反顧,是什麼讓我戴上快樂的假面掩蓋悲傷,才能瞭解到我的堅強只是輕輕觸碰便會支離破碎的脆弱.
“王公子,我一直都想問你,你爲何事而被人追殺?”孤獨景邊問邊品嚐著滿桌的美味.
自從與王公子相識後,我就覺得他很與衆不同.
他比常人還要愛乾淨,若一天不洗澡,連覺都會睡不好.傷口還未痊癒,一日三餐便已吃上了大魚大肉,烹炒煮炸煎烤燜,熱菜冷盤堆滿三大桌.而且都是百年名樓裡的名菜,即使拿出我們的全副盤纏,也吃不起任何一道.王公子倒是大方,每餐都請我們入席.羨煞得旁邊的客人們個個口水直流.
王公子停下了筷,沉聲道:“爲了權利.”二十五歲的俊秀青年,說出的話卻像個五十二歲的老人,不是那種臨近風燭殘年的朽木,而是很有野心的雄鷹.
“權利如鬼魔.人心不足,慾壑難填,必定爲之所蠱惑.不知王公子與誰結下了如此深的權怨?”獨孤景停下筷問道.
“蕭明.”王公子乾脆地報出了那人的名字,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心頭一震,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幸好當時有我們在場,王公子倖免於難.但是在他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個王公子慘死呢.爹已是萬人之上的宰相,位極人臣,又何必再爭權奪利,甚至致人於死地..難不成還要謀反篡位,自己當皇帝嗎?
人的慾望真的那麼深壑難填嗎?
我望向一旁,發現獨孤景的臉色竟也有些蒼白了.他爲何會臉色蒼白?
張飛虎在一旁忍不住開口道:“蕭明這老傢伙老奸巨滑,坑害了無數的賢良忠臣.我早看出他圖謀不軌.他不僅殺光了所有反對他的忠良之臣,還暗地裡私立軍隊…哼,我看他下一步就要逆天叛道,想著謀權篡位了!”
王公子優雅地理了理身上的衣物,儼然是一股貴族氣質.他壓低聲音對我們說道:“實不相瞞,家父在朝爲官,公正廉明.卻慘遭宰相蕭明惡意誣陷,被打入天牢受盡刑責,最終....最終,竟落得個拋屍荒野,連個爲他立墓的人都沒有…”
王公子強忍住眼角滑落的淚,但他的聲音已然因哽咽而變了調:“全家上下盡遭滅口.惟獨我與飛虎大哥幾人從京城一路逃到這裡,已不知道過去多少天.別提對家父的最後一點孝道都無法守,我連他老人家的屍首都無處可尋.爹…你死得冤…”
張飛虎的眼裡也有了些晶瑩.一個虎軀鐵漢竟然當衆流淚,實在想象不出這是作假.
張飛虎用十分誠懇的目光望著我們,說道:“蕭明這等奸臣不除,天下永無太平之日.其實,我等在外招兵買馬已有些時日,眼下最缺的便是像蕭公子,獨孤公子還有夜公子三位武功絕頂的高手…”
我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問到了底:“所以呢?”
“所以…”王公子鄭重起身面對著我們.雙膝跪下,深深叩首,觸地有聲.張飛虎幾人也一同跪下.
“王某無能,懇求三位助我一臂之力!”
“你是想要我們幫助你平反叛亂,剷除蕭宰相?”獨孤景問道.
“正是.”王公子仍跪不起.
“你們…”我望向桌邊,話剛問出口,獨孤景便擡手說:“我知道你想問我們什麼,我沒意見.”
夜嵐依然面無表情:“師父說如何,我便如何.”
我微皺了皺眉,回過身:“王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一場,你認爲我應該助你嗎?”
此刻王公子已然立起身,依舊是那副高傲的貴族氣質.他天生就不會是甘願屈服的人,適才那一跪已賠上了他的自尊與榮耀.
只見他自信滿滿地答道:“你一定會的.”
我問道:“你怎知我定會助你?”
王公子道:“因爲我昨夜一宿未睡.”
這算什麼回答,我完全沒有聽懂.
王公子解釋道:“因爲我昨夜一宿未睡,所以我偶然聽見了蕭公子與獨孤公子的談話.”
我問道:“你聽到了什麼?”
王公子的神情忽然變得很落寞,很傷心.他慢慢地念出一個熟悉而美麗的名字:
“劉夢蕓.”
蕓字還未出口,我的手已置在瓷劍劍柄之上,瞬息間便能要了他的性命,隨時都可以.眼前這個王公子,到底真的是忠良之後,還是蕭明的孽黨.
“夢蕓,是我的青梅竹馬,”王公子微闔上了雙眼,“當年的夢蕓與我現在的處境相似.她的爺爺慘遭蕭明陷害,是我家父派人護送她逃離京城那片是非之地,回到景德鎮,她的故鄉.”
我相信了,也答應了.其實王公子不提當年救過夢蕓的事我也會答應的.
我因當年未能保護好師父和夢蕓,而悔恨至今.所以只要與夢蕓有關的人,我都會全力保護,就像保護夢蕓一樣.
獨孤景大笑著對我說,喲,蕭大俠,終於要幹一番大事業啦!
如果他得知我就是蕭明的兒子的話,不知道還會不會笑得出來了.
若是王公子得知的話,那就不僅僅是笑不笑得出了,也許連殺我的心都會有.
自與王公子相遇開始,我總感覺到一些不對勁.
房中整齊的衣物總是曾被人翻查過,我的青花瓷也從包袱中被移到了桌上,房門不知何時就敞開了,甚有幾次剛進房時眼前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閃過窗邊再去追蹤時那黑影早已消失不見.
數天後,王公子連夜離開了.只留下一封書信.信中說明他已悄悄返回京城展開初步的行動計劃,還說定能在我們趕到之前完成.屆時萬事俱備,只欠我等三人相助破東風了.
看來,現今的局勢已容不得王公子做任何無意義的停留了.
我們也即日起程,趕往京城.
途中,獨孤景對我說:“瑾,回到京城後我想先向我乾爹覆命,再就是…”
“見見你那位心上人嗎?去吧,”我道,“說實話,我並不想與此事無關的你,無辜捲入這場即將翻天覆地的朝廷浩劫中去.”
“呵呵,怎麼會與我無關呢…”獨孤景話說到一半擱著了.
他的下一句應該是“因爲我們是朋友”吧,或者也有可能是其他想說但沒法說完的話.
就像一段沒結局的故事,總會令人胡思亂想.
未至寒月,雪已漫天.
似乎是預示著,天下將要面臨浩劫,生靈塗炭.連上天也提前爲生靈們的冤死而降雪.
然而,之前卻是死寂,安睡如死的寂靜.
城外的荒田被大雪覆蓋.
夜嵐冷眼迷茫地望著,面無表情地望著,彷彿眼睛裡會結起冰似的.
雪花,紛落在他比雪還要純白的髮絲間.寒風,呼嘯著席捲而來,卷帶起他如雪的白髮,飛散開數朵停留在頭頂不願離去的雪花.
遠遠望去,竟以爲這漫天飛雪是由夜嵐的白髮衍生的.
像一朵冰天雪蓮.
不經意間,另一朵冰天雪蓮,在不遠處,在夜嵐的眼中不經意間綻放.
冰雪般的柔軀.冰雪般的眼神.冰雪般的白髮.
冰美人的手中,一堆雪.捏成了一隻精緻的雪鳳凰.
“鳳兒…”是夜嵐的聲音,他在念著誰的名?
莫不是,分離數十載,在人海中苦苦尋找的親妹妹,夜鳳兒?
那隻雪鳳凰,不就是幼時曾親手教給鳳兒的遊戲嗎.
傷心過往,一點點,一滴滴,不曾忘記.
這世上,至親至愛的人,夜鳳兒.
她乖巧可愛的臉龐,天真爛漫的眼睛,始終縈繞在心頭.
“鳳兒!”夜嵐輕聲呼喚.
美人回眸.望夜嵐的眼神,竟完全陌生.
雪發一甩,她已緩步離去.
“鳳兒,別走!等等我!”
夜嵐的腦中已是一片空白,他只乞求鳳兒別再離開自己.
夜嵐癡癡循著她的倩影,漸行漸遠.
消失在,這場太早到來的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