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鎮(zhèn)長靜坐在廳堂內(nèi)品茗,弟子們也都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了,數(shù)來數(shù)去也沒超過七人,在偌大的廳堂裡分兩列站得畢恭畢敬.

當(dāng)我將瓷瓶擺在堂前時,衆(zhòng)人眼中雖有驚訝之意,但更多的是不屑與嘲笑.因爲(wèi)那隻瓷瓶雖外形甚美,但瓶身上卻笨拙地塗抹了幾筆墨釉,就像是幾塊髒漬.

鎮(zhèn)長看也不看便說:“蕭公子,花瓶做得相當(dāng)精美,與我徒兒們也有的一拼.可是這真的出於你手嗎?”

“呵,不出於我手難不成出於你手?”我有些放肆地反問.

“哦?難道不是你隨便從某些地方順手拿來欺瞞我的嗎?”劉鎮(zhèn)長似乎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似的,他端起骨瓷茶杯飲用.

“什麼意思?”我不解.

勞石在一旁插話道:“嘿嘿,別裝了.既然有膽拿我們小師妹的花瓶冒充,那就要有膽承認(rèn)嘛.”

另一位師兄說道:“實話與你講明瞭吧.其實每個來拜師的人都要經(jīng)過我們的試煉,你誤入小師妹的窯燒房倒是不在我們的預(yù)料之內(nèi).但小師妹冰雪聰明,故意留下一堆瓷瓶考驗?zāi)愕钠沸?嘿嘿,虧得小師妹還在我們面前說你不同尋常呢.原來也不過如此.師父最看重人品,人品不端者一律沒資格爲(wèi)徒.這就是師父這幾年來從未再收過徒弟的原因.”

我環(huán)望了衆(zhòng)人一番,毫不在意地笑道:“這隻瓷瓶是我做的.”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劉鎮(zhèn)長開口問道.

“就憑我已將屋裡的瓷瓶都打碎了!”

說的同時,劉夢蕓正神色慌張地走了進(jìn)來.

劉鎮(zhèn)長問道:“蕓兒,你怎麼了?”

劉夢蕓有些難過地回答:“爹,不知是誰將我的瓷瓶全砸碎了,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劉鎮(zhèn)長另眼望望我,捧起我的瓷瓶上下左右端詳了半天,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這瓷瓶製作的手法仍有些生疏的,而且瓶底也沒有蕓兒獨有的蕓夢落印…看來的確是你親手做的.只是,你又何必將那些瓷器全打碎了?”

“我之所以那樣做,是爲(wèi)了證明我的本事來得不虛.當(dāng)然,至於那個蕓夢落印,我也並不知情,”我自信地微笑道,“再說了,如果我沒有全打碎的話,你們會相信我說的嗎?”

劉鎮(zhèn)長悶聲,重重地點點頭,眼中露出滿意之色.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已在暗暗讚賞.

勞石驚訝萬分道:“啊,太不可思議了吧.一個門外漢僅用三天時間便能做出這麼像模像樣的作品,真是天要絕我啊!蕭瑾,難道你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我哪裡是什麼高手,更別論深藏不露了:“不敢當(dāng).我只是按照劉夢蕓師姐的成品,照著模樣仿製了而已.”

“仿製?”劉鎮(zhèn)長再次細(xì)細(xì)看了看瓷瓶,看樣子很是訝異,他嘆道,“你只是生搬硬套上蕓兒的製法和基本工序,便能仿製瓷瓶.雖然手法不夠嫺熟,幾處還有些不大不小的瑕疵.卻已實屬不易.呵呵,你有如此潛力,該好好發(fā)揮啊.就算是老夫當(dāng)年隨父學(xué)藝時也做不到這種境界啊!”

劉鎮(zhèn)長收了我爲(wèi)徒.我第一次喚了他師父,上了拜師茶.

臨了,他還絮絮叨叨唸著,瓷藝乃是世上最高雅最高超的手藝,貫徹其精髓者可將瓷藝推至無上之境.他又說瓷藝便如同武藝廚藝,雖人人可學(xué),但真正徹悟其道理的人少之甚少.

練武需先修德,學(xué)廚需先修品,學(xué)瓷藝自然要先修心了.

我聽得有些困了,卻還是勉強(qiáng)聽完了.

出了廳堂,我鄭重地攔下劉夢蕓道歉.

“師姐,對不起.”

“如果是因爲(wèi)砸光我的瓷瓶而道歉,那就不必了,”她無所謂地說,“反正是一堆失敗的作品,碎了也就碎了,不過碎得很值得,因爲(wèi)我沒有看錯你.我挺欣賞你的勇氣,還有對瓷藝的天賦.”

“天賦?我哪有什麼天賦?”我苦笑道,”不過是依葫蘆畫瓢罷了.”

“別謙虛啦,你很厲害啊.再見了,蕭瑾.”劉夢蕓嫣然一笑,默默地走開了.

你的離去,永遠(yuǎn)是那麼的不經(jīng)意.就像寒冬裡的雪花,悄悄地飄落我肩頭.美麗的蒲公英,慢慢地映入我的視線.呼!風(fēng),不聲不響地掠過,於是雪花不見了,蒲公英散去了.

“相傳,自東晉始天下間便已有了燒瓷這門技藝,是由制瓷師祖趙慨祖師引入中原.瓷器經(jīng)歷先祖?zhèn)兊纳习倌晟锨甑腻N鍊,瓷藝已然進(jìn)化成熟.我來問你一道問題,你可知此地爲(wèi)何喚做‘景德鎮(zhèn)’?”

我隨口答道:“不知道.”

“此地之名乃是宋真宗皇帝所取.他極愛瓷器,又因他的年號爲(wèi)‘景德’,故而將此地命名爲(wèi)‘景德鎮(zhèn)’,”師父瞥了我一眼,又捋捋一部白花花的鬍子,繼續(xù)說道,“景德鎮(zhèn)久立千百年而不滅,生生不息,自是有它曠古無雙的道理.如今每年至夏,也就是多風(fēng)雨時,景德鎮(zhèn)便會變得非常忙碌.”

“爲(wèi)什麼?”我擡頭詢問,在我印象裡,大家都是很清閒的.尤其是勞石師兄,從早到晚一副無聊到想自殺的樣子,最閒時還摘葉子決定是該飽睡一天還是找村民賭錢怡情.

師父得意地笑笑:“因爲(wèi)每年至夏,我們都要日夜燒製瓷器,不過只做兩百件.然後從這條…對了,此江名爲(wèi)昌江,還有一個更美的名字叫瑤江.從瑤江直通長江送往全天下.或是予瓷商,或是予小販,或是予大戶人家.不過要在三年前預(yù)訂下,才能得到我們景德鎮(zhèn)所造的瓷器.”

我啊了一聲:“三年?太久了吧.”

“此言差異!你根本不懂得燒瓷之難.”師父搖搖頭,念起了一句詩.

“雨過天青雲(yún)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我品味詩句中的含義,字面上雖簡單明瞭,但深思時卻一頭霧水.

“呵呵,將來你便會明白其中奧秘.”

“將來?多久?十年?五十年?還是下輩子?”我仰天尋望著剛剛飛過去的閒雲(yún)野鶴.

“做出一件絕好的瓷器,已是千般不易.若再能遇上天青煙雨,那便是奇蹟了.三年而已?若只需三年便能得珍物,老夫也不必在此苦等了,呵呵.”

師父從滿是灰塵的箱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四隻形態(tài)各異的瓷瓶,擺放在我眼前.他介紹說此四件珍物即是他半生心血而成,是無價之寶.他不許我去觸碰它們,生怕染髒了一絲一毫.

“從左至右,依次是青花瓷,玲瓏瓷,粉彩瓷,色釉瓷,此四種類別的瓷器合稱景德鎮(zhèn)四大名瓷.其中以青花瓷最爲(wèi)珍貴,被世人稱爲(wèi)‘人間瑰寶’.因爲(wèi),唯有青花瓷需要等待那場未知的雨過天晴,完成蛻變.達(dá)到脫離俗塵,超凡入聖的無上境界.”

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

師傅說這是瓷器的最高境界.這十二字訣乃是在前人歷經(jīng)千年滄桑過後留下的精髓,我輩必須永銘於心,至死不忘.師父還道若是哪天我忘了這十二字訣的話,就打得我屁股開花.他還揚起了鐵尺嚇唬我.

淅瀝瀝的小雨滋潤著滿目幽綠.這是師父爲(wèi)我上的第一堂課,在雨中開始,亦在雨中結(jié)束了.

後知後覺,在景德鎮(zhèn)已虛度幾月時光.十年如一日的清逸悠閒,使得凡塵之心在這堂前屋後的湖水中洗盡鉛華,靜若止水了.

只是**靜了,不免有些空虛.每日除了聽聽師父的嘮叨,看看師兄師姐們反覆練習(xí)制瓷,再沒有別事可做了.

難得能見劉夢蕓師姐一面,或是連一面都見不著.

獨自一人徘徊在鎮(zhèn)中,總是在胡思亂想.不是不再掛念了嗎?怎得又惦記起家中安好?爹在朝中的權(quán)勢依舊還是那般如日中天吧.他得知我不告而別離家出走的消息定然大發(fā)了一頓脾氣.我逃至千里之外,在景德鎮(zhèn)此等世外桃源之處也已停留時月,卻也不見爹派人來尋我,想必他是放棄了吧.嘿,也好.爹若真的不再管我,我便永遠(yuǎn)不用回京了.

我奈不住寂寞,按照自以爲(wèi)得意的那套仿造方法做了許多瓷器,且出窯後的樣貌都比之前要漂亮得多.我興沖沖地跑去想向師父炫耀一番.哪知師父頓生怒意,白鬍微顫.猛一揚手,將它們?nèi)看蛩樵诘?

我忿忿不滿:“師父你這是做什麼,太不尊重我的作品了吧!”

師父長嘆了一聲:“作品?哼!幼稚,你還是太幼稚了.我說過,瓷藝是世上最高超的技藝,是世上最難的技藝.修藝需先修心,沒有一顆絕對無慾無求,靜如止水的心靈,萬事皆無成.你從蕓兒那裡學(xué)來的技藝只不過是些殘文斷篇的皮毛而已,你卻盲目以爲(wèi)那就是瓷藝的全部了嗎?哼,天大的笑話!”

“老夫之所以答應(yīng)收你爲(wèi)徒,並非看中你過目不忘和仿製的能力,那些東西一旦放縱失控,只會成爲(wèi)你永遠(yuǎn)的絆腳石,敗損終身.蕭瑾,你可別重蹈那個人…”

師父瘦骨嶙峋的背影走遠(yuǎn)了,背影裡夾雜著聲聲輕嘆,好象在憐憫我犯下的滔天大罪.他低喃時,好象提到了一個叫“高凌雲(yún)”的人.聽他同樣嘆息的口氣,似乎高凌雲(yún)也是他的徒弟吧.只是師徒兩人之間曾發(fā)生過些什麼.不得而知,也未曾再聽任何人提起過.

回憶,只是繁亂無章的記憶的胡亂拼湊,用年華堆積起的一種莫名想念.

十年逍遙,何其漫漫,我還能記得花開花落多少次輪迴.

那些平淡無奇的一天又一年早已隨風(fēng)而逝,任誰也挽不回.留下的盡是寂寞的愁苦或情愛的傷痛的碎片,化作紛飛的思緒,毫無同情地狂虐著我滿是傷痕的心.我哭泣,我明白了對你的所有回憶,原來也只是閃碎的殘片罷了.

不是因爲(wèi)我忘了你,不是因爲(wèi)我不再愛你,而是因爲(wèi)……

唉!連我自己都解釋不了,但,有誰信呢?

我此生不渝,天真得像個倔強(qiáng)的孩子那般死死認(rèn)定,我和你的愛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美夢,即使在荊棘裡摔得支離破碎,它也會閃爍著金色的光芒,猶若你在瑤江中飛濺的冰淚.一如那傳世的青花瓷香消玉殞的那一瞬間,破滅得完美無暇.

在景德鎮(zhèn)究竟又待了多久的時光,我已懶得去想了.

直到有一天,我懶洋洋地躺在師父的庭院裡曬陽光,身下的青石板暖和和的,躺在其上舒舒服服的小睡,一天便如此過去了,實在是愜意十足.

師父推門而出,見我如此悠閒,悶聲輕哼了一聲.他走來用腳踢踢我:“老夫本意是讓你在這遠(yuǎn)離是非之地靜心修性,你反倒好,索性練得了一身懶惰.現(xiàn)在已幾時,便做起青天白日夢了.”

我將眼睛微睜開一條縫,嘴裡似是在說夢話:“誰說做白日夢便不是在靜心養(yǎng)性了,我現(xiàn)在可已煉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了.”

“哼!”師父返身回了屋.不多時,他又邁步而出,手裡還多了兩隻竹籃,“蕭瑾,跟我來吧.”

“去哪兒?”我翻身躍起,問道.

“後山.”師父將竹籃丟到了我懷裡,反手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