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說過.你會在世界的某個盡頭等我.
永遠,永遠地等著我.無論今生來世.
每當我捧著青花瓷傷心欲絕時,總是奢望在我放下它的一剎那,你正笑語嫣然地站在我面前,纖纖玉手拭去我哀傷的淚,溫柔輕語說,你從不曾離開過我.
如果你遺忘了我,沒有關係,我會一直等下去.
“永生永世,只爲君故.”
蕭瑾.
這是我的名字,這只是一個名字.
我不想承認我是那個權傾朝野的宰相之子.我厭惡那揮金如土的奢侈,紙醉金迷的紈絝,更不滿於爹替我安排好了的官場人生.
那條道路上佈滿了腐朽**,那些爾虞我詐,阿諛奉承.
我逃離了盛京,一路煙雨下江南,又在煙雨之中迷失方向.
最終,遇見了你.
我是一名劍客.
我所配的,是一把瓷劍.完完全全的瓷,從劍身到劍柄.此劍獨一無二.
曾經有位劍道高手嘲諷我,這把瓷劍能傷人嗎.我回答照傷不誤,而且比全天下所有的劍更加厲害.那人叫囂著不服,拔出配劍非要與我比試.當他的劍刃重重地砍在瓷劍劍身上,一道清脆悅耳如山林清泉般丁咚妙響聲過後.那人的劍,生生地折斷了.
陪伴在我身邊,與我漂泊十餘載的唯有兩個.一是令我睹物思人的青花瓷,那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情物;二是我的徒兒夜嵐,他是天生的暗殺天才.
說起與夜嵐的初遇,那是在深冬的夜晚.
我揹著裝有青花瓷的盒子,和剛煉製成不久的瓷劍.當時的我已是個失魂落魄的斷腸之人,迷茫得完全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該向何處.漫天飛舞著寒冷的雪花之雨,白皚皚的,將目光所到之處都變成純白的世界.
一片片蕭索的鵝毛雪,被一陣莫名的寒風摧殘得忽東又西,在夜幕下無力彷徨,錯亂了我的視線.
想念你,無疑是一種令身心俱悴的痛苦折磨.你那逝去的倩影,在我的回憶裡異常清晰,不曾被磨滅.明知每念及此便會有心如刀割般的疼痛,卻上了癮似的一想再想.
自從你離開我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只剩下兩件事可以做:尋找你,還有等待你.
踏上一座虹橋,撫去滿手的雪,一片…兩片…小心翼翼地數著,數著數著流淚了.數雪花,這是我和你曾經依偎在一起玩的幼稚遊戲.孤單的身軀冷得顫抖了幾下,幾片雪花從凍紅的指縫間滑落,墜入橋下的冰河中.
落入河中,悄無聲息,連一絲漣漪都捨不得泛起.
目光順著冰面的裂痕蔓延開去,我初遇見了夜嵐.
他是一個銀白色長髮,眼神孤寂的美少年.他將瘦長的雙腿浸在冒著寒氣的水中,凍得慘白慘白.
我走近問,你不覺得冷嗎?
過了好久他才冷冷地回答我,我的心比身體更冷.
過橋後是處酒家.我撿了個清淨的角落,頹然而坐.要了滿滿一桌的酒,欲喝個痛快.
第一碗酒下肚,稍稍去了些體內寒氣.
第二碗酒入腹,全身燥熱.
喝下第三碗酒時,反倒寒氣回涌了.
因爲,酒已經冷了.
三更時分,雪還沒有停,我仍在喝酒.忽見一羣兇神惡煞的傢伙大搖大擺踏進店裡,他們的首領是個光頭,本就醜陋的臉上留下一道用劍劃出的叉疤,顯得更加醜陋.
他野蠻地驅趕走了幾桌客人,扯著大嗓子大喊:“小二,好酒好菜統統給爺拿上來,快!”
小二自是怕得要命,由於太過畏懼,不慎將幾滴酒灑在了那光頭的褲腿上.光頭怒目圓瞪,一把揪住那小二大罵道:“媽了個巴子的,你小子想找死啊!”
“惡人,拿命來!”
很稚嫩的聲音.我舉目望去,是夜嵐.
當年的他才八九歲,光頭的一條胳膊都比他身長,比他腰粗.
夜嵐被光頭原地拎起,就像拎一隻小雞那樣.但夜嵐仍然嗷嗷叫著揮舞手中的短木劍.光頭嗤笑一聲,隨手將他扔回地上.小二被放開後,忙不迭地躲到櫃檯後,大氣也不敢出半聲.
夜嵐竟又爬起身,握劍的氣勢天真卻又頑強.他強忍著淚水說道:“我記得你的樣子、你的聲音,你就是殺我爹孃的惡人!我要殺了你,爲爹孃報仇!”
衆人先是一愣,隨後鬨堂大笑.
光頭大笑著問:“老子殺死的爹孃可多的去了,誰知道你爹孃是他媽哪個啊?”
夜嵐惱怒,他容不得別人侮辱自己的爹孃.舉起了木劍刺向他.光頭擡腳踢歪了他的小手,又補上一腳蹬中臉.夜嵐向後跌出十幾步,磕倒在地.
衆人笑得更瘋了,光頭更是狂笑著拍打桌子念穢語.
“老子倒是記起你了.原來你是那對叛賊的崽子.哼,你娘是個窩囊廢,你爹更是個窩囊廢!”
“你竟還敢污衊我的爹孃!!”夜嵐狠狠抹掉因疼痛而不自覺觸動的淚,不想讓他們誤以爲這些眼淚是因爲害怕.
衆人裡一個虎背熊腰的猛漢從腰間抽出一把配刀,掂量了幾下扔給夜嵐.隨後彎下腰指著自己的胸口,嚇唬他道:“你刺啊,有本事你就往這刺!來呀,來…”
夜嵐殺了他.
刀筆直地扎進了猛漢的胸膛.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連我都驚訝了.
夜嵐殺人,根本無需猶豫.
驚愕餘後,便是憤怒.光頭猛地拔出明晃晃的大刀,朝著夜嵐洶洶砍下.
“叮!”頭頂發出了美妙如山泉叮咚之音,夜嵐慢慢睜開眼,看見了我.我全身護在他的上方,反手持劍,輕鬆抵住那口襲來的兇惡的大刀.我微闔著有些醉意的雙目,朦朧開口:“趕快滾,否則我一劍殺了你.”
光頭兇相欲起,突然瞥見我的瓷劍,卻又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呸!你就拿這麼一把破爛玩意也想殺人,你…”話音未落,大刀發出細微的斷裂聲,一條極細的斷痕爬上刀身,隨之大刀從中折斷成兩截,刀片湯啷一聲落地,沉重的落地聲將光頭的心擊入深淵.
他侮辱了我的劍,侮辱了青花瓷,絕對不可原諒.我回旋起身,瓷劍舞出一道藍白色的光華,似電如雷,轉瞬即逝.再慢慢歸入鞘中.
無鋒之劍又如何,照樣殺人.
“噗!”血從光頭的左肩至腰下迸濺而出,噴涌如泉.但我並未傷他致命處,殺人不是我的興趣.我也不願傷人性命.
其餘人都棄下了光頭首領,狼狽逃遁.
我俯下身,與夜嵐相視了很久,我驚覺我們竟有著相似的神傷.夜嵐讓我感覺有種超脫俗塵的桀驁,精緻無暇的臉上雕刻著冷酷.我伸手去輕撫夜嵐的頭髮,那飄逸的銀白色透露出令人憐惜的淒涼.
小白.我想給他起這個外號.我解釋說他的頭髮是白色的,衣服是白色的,身體也是白色的,不叫小白叫什麼.當時他生氣了,嚴肅地糾正:我姓夜,叫夜嵐.
他是個孤兒.
他的雙親是一對行走江湖的俠侶,他們被一個極爲神秘的軍隊所殺害了.
在後來的風塵亂中,一名叫冥醫的人對我說起過.
他說那個神秘的軍隊是一支龐大的地下組織.
軍隊分爲兩軍,明王軍與暗殺軍.比如那個光頭所在的是明王軍中最次等的部隊,通常都在陽光下行動.而暗殺軍則極其隱秘,世上根本沒有人見過他們的面容.就算見過,恐怕都已下了黃泉.暗殺軍纔是真正於暗地裡保護主人安危的軍隊.他們可以在你毫無防備或者就算全神戒備的時候,對你瞬間秒殺.
夜嵐的雙親就是死於暗殺軍的手下.
至於更多的,冥醫就沒有再說下去,當然他也無從所知了.
他這位冥醫,不是有名的名,而是幽冥的冥.他還有個師祖,江湖人尊稱“鬼醫”,神龍見首不見尾,行事詭異至極.冥醫自嘆在煉丹術的造詣上遠不及師祖的萬分之一.
臨走前,冥醫送給我一顆“百日必死丹”.無論是健康人還是將死之人,皆可服用,服用後立時起效,延續百天生命.尋常人服下,體力充沛.練武之人服下,功力大增.但在整整一百天之後,必定死亡.這是一顆很邪門的丹藥.
夜嵐灌下幾碗酒後,蒼白的小臉居然泛起了紅暈.我笑他太年輕,不勝酒力.他卻不以爲然,竟還罵我欺小.喝到最後,他醉得發起酒瘋,踢凳掀桌,攪得雞犬不寧.
他狠狠握緊了雙拳,發誓似的說:“我要爲我爹孃報仇雪恨,還有一定要找到我的親妹妹!”夜嵐自己都不確定他的親妹妹是否還尚在人間,但他堅定不疑地相信妹妹還活著.
夜嵐決心跟我學武.
他問我將去何方.我輕柔地摸了摸包袱中的盒子,說道:“我要去尋找我此生最愛的女人.哪怕用盡一輩子,也要找到她!”
我不確定我最愛的女人是否還在人世,但我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還活著.
現在想來真是好笑.天下間唯一懂我,唯一肯聽我傾訴哀傷過往的,只是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我不勝唏噓.
對他傾訴那些飄渺虛無的風花雪月,他又能聽懂幾分.
一醉惹千愁.我們喝著喝著,便睡去了.
在這大雪紛飛的永夜,我和夜嵐同時舉酒.碗與碗相碰的那一刻,註定了我們此生的漂泊.
註定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
夜嵐是絕好的練武天才,他的天賦比我高得多.
但是他戾氣太重,急欲就大成,仇恨的思想只會讓他的武器變得鈍重.我遲遲沒有傳夜嵐任何一招劍法.
我只教他如何燒製青花瓷.
居無定所的我們,只能以此生計.雖然民家的窯燒及不上景德鎮天下第一的古窯,但用來教授夜嵐這樣的初學者還是可以的.
若將燒製出的青花瓷拿去集市上,我以爲賣出一隻便夠我們幾個月的盤纏.
說起我之所以煉就制瓷的高超技藝,一半是師父的傳授與我自身的領悟,另一半,則是因爲你,我最愛的人.
它們被取出窯燒時,通體圓潤光滑.壁上,藍的純淨如湛空,白的聖潔如羽毛的一片片雲塊,盛出嬌豔的花,大有破瓷綻放的慾望.那些平日裡燒慣了土碗土杯的民家百姓們無不稱奇.我送了幾隻給他們當作借用窯燒的報酬,他們也都欣然接受,當做稀世寶貝似的抱回家去了.
望著那些可愛的青花瓷器堆放在面前,我有一瞬間彷彿回到了那段有你有我的日子的錯覺.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每當我在青花瓷潔白無暇的光壁中望見你翩翩起舞的魅影,我便像個孩子一般放肆慟淚.
白晝時哭過,黑夜裡哭過,夢裡也哭過.甚至,出神時,也有淚水不經意滑落臉頰,滴在瓷碗中發出天籟般的美妙聲響.聽來越動聽,卻越會刺痛我的心.
我挑了一處攤位,默默坐在那裡,不吆喝.附近有一家戲院,他們每日只唱些悲愴催淚的苦戲,奇的是,生意竟異常得火爆,經常一坐難求.也許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般充滿了磨難,觀衆可以從那裡得到些許安慰吧.
夜嵐學武功心切,何況又是八,九歲的熱血年紀,所以他一開始從未幫我做過什麼.每天清晨便不知去哪裡瘋玩,直到我收攤了才滿身髒泥的與我回到郊外茅屋裡.
我問他,一整天干什麼去了.
夜嵐用眼神對我表示不滿,回答說,我去學武功了.
我又問道,你不是已經拜我爲師了嗎,怎麼又去別派偷學?
夜嵐走在我前面,頭也不回地反問,你教過我嗎?
夜嵐那渴求強大的神情曾一度令我決意傳他我引以爲豪的劍法.
那是自我幼時,爹爲我尋求的世外高人親手教授的一套劍法,後經我對它的創新與強化,達至頂峰.雖僅有九式,但每式中的招數可謂變化萬千,令人無從捉摸.
一劍刺出,風行凌厲,劍花狂舞.收招時又可隨意揮灑,轉瞬間又可變幻作另一招,可謂神鬼莫測.又因爲此劍法的精髓在於無慾無爲,以柔克剛,以遊餘之力可捍千斤巨頂,所以我能以易碎的瓷劍輕鬆斬斷對手武器,立於不敗之地.
直到我出師那天.我相信了爹的謊言,殺死天牢內關押的惡貫滿盈的江湖第一惡人便可順利出師.年幼無知的我闖入天牢,用自以爲的正義成功斬殺了第一惡人.但是後來,我才知道到第一惡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授業恩師.
我恨透了爹.
當夜嵐開始從酒樓裡偷回或騙回燒雞或美酒時,我意識到劍術事小,人品事大.
連擺了十幾天的攤,瓷器無人問津.眼看剩下的盤纏也快用完了.
我憑著過去的回憶造了一隻仿宋的青花瓷碗.新瓷與古瓷的區別,在於新瓷剛燒製後會隱隱釋放出浮光.明眼人一看便知,所以爲了增添古氣我便將它埋在地下足足七天七夜,完全去除掉浮光雜質.
夜嵐望著那精緻的瓷碗,只是出於好奇地問我,仿品是什麼?
贗品,也就是假的東西.
夜嵐哦了一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我說:“今天別去練劍了,我們去大吃一頓.”
“你有錢嗎?”
我朝他晃了晃手裡的瓷碗.
當鋪老闆拿著放大鏡左右端詳,口中不住地讚歎:“哎呀,哎呀,極品啊.我研究古董幾十年了,還沒見過這麼貴重的古董.我一眼就知道它是宋代宮廷御用碗,價值連城啊!”說罷,從帳房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雙手奉上.我心裡清楚,如果真是宋代御用碗,區區五百兩連它的碎片都買不起.真是無商不奸.
我帶著夜嵐出了當鋪.沒走幾步就聽得當鋪老闆大吼:“贗品啊!碗底的宮廷落款是假的!”
其實,我是故意刻錯了落款.
我們被抓進了大牢.
牢內陰冷潮溼,老鼠橫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寒天還未開春,晚上的牢房異常冷.夜嵐三天未吃牢飯,此刻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我憐惜地將他擁入懷中,用自身的溫度去溫暖他.我取出進牢獄之前僅剩的饅頭,塞給他吃.他吃完後,沉沉睡去了.
他睡覺的時候,像一隻溫順的小貓.躺在我的懷裡一動不動,他雙手抱得我很緊,生怕失去什麼,但又像是在防備著誰.我撫摸著他銀白色的長髮,他便輕輕蹭開我的手.
我真希望他永遠是一隻乖巧的小貓.因爲當他甦醒後,就會變成一匹兇殘冷血的狼.
“夜嵐,這是你此生必經的苦難.堅強地戰勝它吧!”
我附在他柔軟的小耳朵旁輕聲呢喃,不知道沉醉在夢裡的他會不會聽見.但願他能明白.
在獄中,我幾乎隔幾日便被拉去受刑.杖責三十,鞭苔二十,令我三個月無法下地行走.夜嵐也免不了一頓打.於是深夜時他一個人躲在草堆裡抽泣.
我也不去安慰,陪著他徹夜失眠.
直到那一天,夜嵐第一次叫我師父,哭著對我說:師父,我要學瓷藝.
我笑了.那是在失去你之後,第一次對別人露出笑容.
我們換了幾座州城.每換一次,便在郊外搭建臨時的茅屋.這次我選在小橋流水的一畔繼續賣青花瓷.這裡的街道很熱鬧,也很祥和.
夜嵐也到了讀書的年紀,我送他去上過幾天州城裡的學堂.但他總被同學們嘲笑衣衫破舊,寫字歪歪扭扭.但僅僅過了十日時光,夜嵐便當著所有人的面.寫出比先生還要秀美的字後,揚長而去.
他不屑地說先生懂的知識太少了,還不如跟著我學習.
“一件完美無暇的青花瓷,取決於窯燒.入窯後的擺放位置,溫度的高低等等因素,其中奧妙萬萬千.其實,燒製青花瓷的工序很簡單.初步是制雛瓷,將瓷器的雛形塑成.你這樣的初學者還要反覆修整內外壁厚,直到表裡一致方能罷休.再有就是彩繪青花…”
說到此,我突然哽咽了一下.彷彿觸動了某些傷痛的心絃.
師父,你怎麼了?夜嵐問.
我擺擺手,繼續說:“這一步工序,是最難的.一文不值,還是價值連城,就在你落筆的瞬間註定了.你會畫畫嗎?”
夜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所謂上釉,是指描完青花後爲它披上一層琉璃質釉,使之光潤晶瑩.注意要塗抹均勻,多塗一點則暈,少塗一點則漏.燒窯,是最後一道工序.以鬆柴之類柔軟燒作物烤燒器坯,萬不可以用木柴稻草等乾燥之物傷了瓷器的晶瑩水性.還需經三火提煉其真諦.分別爲流火,雄火,淨火三道,共燒一天一夜,方可出窯.”
“最後,還有最爲重要的制瓷最高境界——”
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
夜嵐比我聰慧得多,只聽一遍便將我的話熟記於心.
但手藝卻不敢恭維了.
初試時,或是用力過猛捏壞了坯塑.或是太過緊張,忘了繪青花便送了窯燒.從清晨動手一直忙碌到了黃昏,也沒見他有所進展.
“師父,我太笨了.”夜嵐原地坐下垂頭喪氣,準備放棄了.
我沉默.捧起一手土料置在破舊的車盤上.雙手極爲迅速地上下捏塑,那種感覺太熟悉不過了.不消片刻便做好了雛形,形態曲折有致,根本不需再做任何的修飾.我探手執起畫筆,蜻蜓點水般飛快蘸取青花色染料.筆走龍蛇,或粗獷,或細膩.只盞茶工夫已描繪完畢.
我和夜嵐靜待了一晝夜.
當它出窯時,夜嵐看呆了.那雪白的瓶壁,晶瑩剔透.青藍色的線條勾勒出一幅美人揮袖起舞之圖,栩栩如生.我彈指輕觸,即使是百步外仍能聽見,那宛如泉水般絕妙佳音.
我一擡手,青花瓷離手,落地綻開千萬朵聖白之花,支離破碎,散落下一地的哀傷.
我沒有理他.只希望他能夠領悟到我這樣做的用意.
又是一晚的不眠不休.終於,在我睡醒後的清晨,夜嵐完成了他的第一件作品.雖然瓶身有些瘦癟,但大致甚好,已然實屬不易.
“瓶上的女人,是誰?”我問道.
夜嵐的嘴角難得露出一絲微笑,眼眸卻無比淒涼:
“她是我的妹妹.夜鳳兒.”
我不禁苦笑.我與夜嵐,心懷不同的情傷,卻終究都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那整夜,夜嵐興奮得沒閤眼.竟然起得比我還要早.待我趕去攤位時,他手捧著一錠沉甸甸的銀子衝我炫耀.
可還沒等他炫耀夠呢,那買主卻又氣呼呼地回到原地,將花瓶扔還給夜嵐,高聲道:“臭小子,你欺負我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嗎?我的幾位朋友都說你這破東西做得七歪八扭的,連兩文錢都不值!哼,銀子還我!”
夜嵐怒道:“你說什麼!這可是我第一次做的花瓶!”
我伸手按住了正欲發怒的夜嵐.擡起頭,且見那買主風塵僕僕,像是剛從異地趕回家的樣子.身形瘦削,面容憔悴.
我問道:“請問,您買瓷器本是要做何用?”
“我出外給縣太爺做文書,今日好不容易回鄉探親.本想買個好玩意哄我那獨自一人等候了五年多的妻兒開心,但你們竟拿一件次品來糊弄我.小心我去告官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我回身望去,夜嵐那一副委屈的模樣真令人不忍.
“您誤會了.其實,您送給您妻子這件禮物,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順手提起筆,在瓷壁上寫下兩行詩句: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買主看懂了我的意思.大叫道:
“太妙了!以瓷器瘦削比作我在外思念妻兒,思念到身心憔悴.這花瓶定能感動她.!”說著說著,便喜滋滋地抱起花瓶,臨走時還多給了我一錠銀子.
我將銀子丟給了夜嵐.
“凡事總有解決的辦法,何必意氣用事.”
夜嵐點點頭,似乎明白了.
“喲,蕭瑾,好久不見了!”
我循聲望去,一黑衣男子站在面前,手裡把玩著瓷器,衝我說.
我先是一愣,隨之微微一笑:
“獨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