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勞石就提著畫筆,面對著上過釉卻未作畫的瓷瓶,雪白的瓶身,不知該如何下手.當我略帶倦意地走來向衆人問安時,勞石將瓷瓶和筆交到了我的手裡.
“蕭師弟,今天開始,我們的工作就是爲瓷器上釉,然後送入窯燒製了.你的繪畫功底如何?”
話裡似乎充滿了挑逗的味道,因無聊而想看笑話,故意對我的挑逗.
其他幾位師兄也湊熱鬧似的湊過來,七嘴八舌道:
“蕭師弟,既然你能學會連我們這些師兄都學不會的絕技,那你的繪畫功力一定也差不了.”
勞石道:“是嗎?我看不見得吧.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唯一一項本領.一項本領強了,那麼另外的本領也會變弱.蕭師弟總不會是全才吧.”
“誰知道呢.萬一我是全才如何?”我問他.
勞石昂著頭道:“那我就改拜你蕭師弟爲師!”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當真?”我再問道.
勞石道:“那當然!”
我相信他連腸子都快要悔青了.我只用了一柱香不到的時間,瓷瓶上便現出一幅優美的山水畫,粗獷的青山,溫柔的綠水白雲.
我之所以有畫功,是因爲我一直都在描繪劉夢蕓的音容笑貌,那一顰一笑,一擺一動,在每當我想念你的夜裡,從未間斷過.也許就是這麼樣,繪畫的功力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吧.
彩繪完後的上釉工序,極爲重要.若是浸塗釉料不均勻,或是毀掉了畫作,那最終成品都將是敗筆,淪爲最次品,只能毀掉.連做盛物的容易都不行,因爲留下它只會砸了景德鎮的千年金字招牌.
一切的工作漸入尾聲,只剩下燒製瓷器這道最後的,最關鍵的工序.最終成品的顏色,光澤,甚至是靈氣,都與外界的溫度,天氣有著神秘莫測的關係.這是一道化腐朽爲神奇的工序.即使之前的製作中稍有瑕疵之處,只要把握得當燒製的一切事宜,瑕疵便自行滅跡.
所有弟子各值一班,輪流守夜.因爲他們看守的都是自己做的瓷器,所以沒有人敢怠慢,都將守夜當作神職似的,連分神都不敢,更別提是打瞌睡了.所以他們白天都會養足了精神,抵抗黑夜的倦困.
窯燒足十二時辰後,若遇上天青煙雨,將會燒出世上獨一無二的絕世之瓷.但是,今年說也奇怪,燒製的這幾天竟沒有下過一次雨.我們雖仍舊可以燒出上好的瓷器,卻比不上那傳說中的絕世之瓷,或許只因它乃是上天賜予人間之物,可遇而不可求.
最後一天,是由我守夜.但不會是我一個人獨自守.我的身邊定然坐著劉夢蕓.因爲她守夜的那晚,我也陪著她一起.
兩人靜靜坐在窯前的青石堆上.那青石光滑無比,還能映出淡淡的月色.
劉夢蕓倚在我身旁,仰望著月夜,問道:“瑾,還有多久天就亮了?”
我答道:“大概,還有兩三個時辰吧.”
她輕嘆了一聲.即使是嘆氣,也很宛轉動聽.她念了一句我很熟悉的句子.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劉夢蕓道,“好奇怪,爲什麼這些天一直都沒有下雨呢?”
我隨口答:“天知道.”
劉夢蕓似乎有些失望,說道:“好希望能下一場雨啊.”
我問道:“爲什麼你希望有雨呢?”
劉夢蕓的杏眼靈動,縱然是靜謐月光也會黯然失色.我分明看見她的眼中映著我的模樣.她凝視了我好久,忽然,甩動的烏黑長髮遮住了紅暈的臉龐,淡雅的香味彌散在空氣裡.還故作神秘道:“不告訴你.”
“咦呀?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壞事呢?”原來勞石師兄起夜,路過了這裡.他淫笑著的那副尊容,真得很像鬼,而且還是一隻色鬼.
我說道:“沒什麼,守夜而已.怎麼,你有興趣一起守夜嗎?”
勞石擺擺手道:“我可不要.前幾天輪到我守,十二個時辰連眼皮都不敢閉一下,累得我睡了整整兩天才把精神補回來.哎,不對啊,劉師妹不是守過夜了嗎,怎麼又…哦,嘿嘿,我明白了…”
劉夢蕓瞪了他一眼,問道:“你明白什麼了?”
勞石笑得很誇張,身體一仰一擺的:“你們在談情說愛!哈哈!原來劉師妹孤身一人,寂寞難熬,於是乎,和蕭師弟在這花好月圓夜展開一段…”
我打斷勞石的瘋言瘋語:“勞師兄,我的劍最討厭胡說八道的人.”
勞石前一秒還在嘻嘻哈哈,聞聽此言立刻驚愕住了,臉上的肌肉緊張地顫抖著.“蕭…蕭師弟,我不過是無意看到你們偷情,你不必做得這麼絕情吧.嘿嘿嘿嘿!”
勞石突然一想,蕭師弟的寶劍還放在鎮中呢,他只是想嚇唬嚇唬我罷了.想到此,勞石於是更加放肆,他學著那些才子們風流倜儻,學富五車的模樣,搖頭晃腦道“嘿嘿嘿嘿,這個,什麼子曰,男女相悅,總不免於私通…”
我忽地從身後亮出一把利刃.正是我的鐵劍.
勞石嚇得快脫形了,一溜煙躲回了幽居,估計已團在抱窩裡哆嗦呢.
劉夢蕓驚訝地問我劍從哪裡變出來的,我告訴她第一天來到這裡時,就一直將劍藏在這裡的草叢中,以防萬一.她又問我爲何身不離劍,我說:
“劍如我人,就算死了也不讓它離開我的身旁.”
沉默了好久,劉夢蕓似乎鼓起了勇氣似的,終於,她柔聲問道:“那,我呢?”
我摟住她柔若無骨的身體,靠近她小巧的耳朵,聲音溫柔得如同這無聲的夜色:
“就算死,我也絕不願意離開你.”
不多時,劉夢蕓睏意難抵,一頭倒在我肩上,睡去了.我無奈一笑,將她輕輕地放平在青石堆上,脫下自己禦寒的外衣,輕輕地披在她身上,然後默默欣賞.
窯燒裡的火映得四周變得溫暖,裡面滿滿的是正經火煉的瓷器,他們在等待天明,歡快地期待新生.而你,靜靜地躺著,安靜沉睡的模樣,宛如青花瓷般完美.
多年以後,再懷念時,真的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晚,那一瞬.
天明.
我的瓷器出窯了,無一件有任何瑕疵,連師父也點頭稱讚.
原先的那幾位瓷商們已準時回到景德鎮,登上幽居.
我們將完美的瓷器一件一件擺在他們面前,瓷商們看得快眼花繚亂了.
一位姓趙的瓷商捧著青花瓷讚不絕口:“哎呀,這瓷器美得簡直堪比天物啊!”
另一位瓷商欣慰道:“哎呀,今年至夏後未下一滴雨,前幾日我還在發愁呢.現在看來,我是杞人憂天了!”
錢瓷商也在場,他雖不加言語,但眼裡滿是讚歎.
一隻只瓷器裝入了精緻的箱中,堆積在十幾輛木車上如小山一般,三十幾個大漢推著都很吃力.趙瓷商招手示意,又有十個大漢擡著沉甸甸箱子,放在我們面前.同時打開,露出滿箱子白花花的銀兩,勞石的眼睛都看直了,張大了嘴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劉鎮長,今年這批瓷器做得相當完美.按照事先約好的,除了付成本費用,此外每位雙倍的工錢!”
“哈哈,發工錢了!”勞石終於喊出了聲,蹦蹦跳跳地伸手去箱子裡撈銀子.
師父厲聲喝止道:“不得放肆!沒大沒小,盡在外人面前丟臉,還不給我退回去!”
勞石趕緊灰頭土臉地退了回去.
趙瓷商毫不介意地笑道:“世上能有幾人面對錢財而絕不動心的呢,更何況這只是他應得的報酬.”
師父道:“那也不能在客商面前失了禮數.哼,我這劣徒實在是俗不可耐.”
“無傷大雅,無傷大雅.”趙瓷商大笑道,“其實我們也都是些俗不可耐的奸商而已.我們將這些瓷器賣給那些有錢的主,他們一高興起來,給完錢後再隨便送點古董字畫,我們下輩子都吃喝不愁了.大家都是爲了生活嘛!這位小兄弟,我們彼此彼此啊!哈哈哈!”
勞石一聽有人爲他撐腰,也毫不客氣:“哈哈,說的正是.大家彼此彼此.”
送走了瓷商,看著他們的船在寧靜的江中漸漸遠去,每個人心裡都充滿了無限的歡快.因爲接下來將是慶功的時刻了.
還是勞石第一個大聲問:“師父,今天的慶功會一定比往常得要豐盛吧!”
師父半開玩笑地說道:“你整天遊手好閒,我罰你不準參加晚上的慶功會!”
勞石聞言,一屁股坐在地上,學著孩童不停地打滾,嘴裡叫道:“我不要!師父你太狠心了!我不要啊!我要吃肉!我要參加慶功會!”
大夥鬨堂大笑,師父也只能收回剛纔的話.勞石耍無賴的本事,無人可敵,連神仙都會被他折磨死,何況師父原本就是菩薩心腸.
今夜的星夜格外的美麗,月色下燃燒的篝火,還有滿桌豐盛的雞鴨魚肉,陳年好酒.
也是今夜才知原來師兄師姐都精通音律.我手扣瓷簫,劉夢蕓輕挽瓷笛,與身後悠遠音繞的管鐘樂合奏一曲濃情蜜意的人間仙樂.令大家直呼羨慕我倆這一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
當大傢伙盡興得有些累了,師兄們都醉得連路都走不動時,勞石向我使了個眼色,帶著我來到古窯前的青石堆,小心地挖出他的寶貝,小聲道:“師父真是摳門,連酒都捨不得買幾壇年份久的,喝得真是不盡興.蕭師弟,來來來,我勞石說話算數,久藏了十年的美酒今日與你喝個夠!”
抹去酒罈的泥封,誘人的醇香破壇而出,直鑽入鼻,入胸,入腹.頓時全身舒暢,竟漸漸有了醺醉之感.勞石用袖子捂住壇口,拉著我邊跑邊道:“香味太濃了,小心飄到師兄們的鼻子裡!”
“呀,真香!什麼酒味道這麼香啊?”
“看!是勞石那小子的!這小子果然偷偷藏了酒!”
師兄們聞見酒香全醒了.一齊張牙舞爪地衝向我和勞石,目標直取酒罈.若是被他們抓住,搶到最後肯定誰也喝不著.於是,我趕緊端起酒罈,仰頭狂飲.香醇的酒往口中灌去,咕嘟咕嘟地直入腹中.師兄們包括勞石都站在原地,驚愕地,眼巴巴地望著我將滿滿的一罈酒從舉起到一口氣喝到精光.還剩下最後一滴,我側目看看勞石還有師兄們期待的眼神,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最後一滴收歸了腹中.
“蕭瑾,你…你一個人喝光了我珍藏十年的美酒!”勞石發瘋似地叫道,“而且沒有用酒杯慢慢品嚐其中的絕妙滋味,你…你這是對美酒的褻瀆!”
所有人憤怒地齊齊撲將過來,我視若無睹,腳下略施輕功,便飛身直上三尺高的大樹上.他們不懂武功,只能在地下尋覓著我的身影追趕.我與師兄們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宿.
當我回到幽居時,劉夢蕓已在那裡等了我好久了.
“瑾,你遲來了兩個時辰.”她雖是在抱怨,我聽到的卻全是溫柔.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不起,頭疼得厲害,不小心睡過頭了.”
劉夢蕓道:“誰讓你喝那麼多酒呢,活該!”
我取出一隻很是精美的盒子,問道:“夢蕓,爲什麼要我將蘇麻離青帶來?”
劉夢蕓道:“制青花瓷.”
我問:“你一個人?”
劉夢蕓搖搖頭,然後嫣然笑道:“不,是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