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關於他的消息,真的來了.
高凌雲做了京城高官的乘龍快婿.這是與師父交情甚好的一位姓錢的瓷商告訴劉夢蕓的,消息的來源他不便透露,但絕對千真萬確.
消息很快傳遍了景德鎮.師父聽聞後,什麼也沒有說,也許他早已料到.獨自背手離去的師父,背影分明更彎了.
從此,劉夢蕓那愛笑的眼睛黯淡無神了.彷彿天地都爲之失色,,紅花綠草也去了生機.當她用能令人心碎的眼神望著我時,我能感覺到身外的世界變得慘然,她的心躲在孤寂的深處靜靜地哭泣.茶不思飯不想,從早至晚,從清晨至半夜.我佇立在房外,默默地陪著她.
我不去安慰她,因爲那隻會驚擾到她.只要她感覺到我會一直陪伴她,心裡能生起哪怕一絲一毫的暖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一連數十天的自我苦虐,劉夢蕓終於體力虛弱不支,昏倒了.
師父懂得一些醫術,爲她把脈診斷後告訴我們劉夢蕓是傷心過度,加之連日身心交瘁導致的昏迷,其餘並無大礙.
五個時辰後,劉夢蕓甦醒了.
但她醒來後,立刻爬下牀直奔去她的窯燒房裡.不和任何人說話,連師父也在內,她日夜不停歇地制瓷,稍有不順心便砸了重做.大家輪番去勸慰她,結果卻都是失敗而回.
劉夢蕓突然發了瘋似的,在房裡叫喊,好象是喊著要什麼東西,引得全鎮的鄉民圍集而來.
師父進屋去一探究竟.當他從窯燒房裡走出,蒼白的鬍子也跟著他一起唉聲嘆氣,師父口中喃喃道:“唉!蘇麻離青.我去哪裡爲你找蘇麻離青啊…”
原來是劉夢蕓最寶貴的釉料——蘇麻離青不見了.那是她看得與命一樣珍貴的東西.
蘇麻離青.
我聽師父說過,蘇麻離青是世間絕好的上釉色料.
從遙遠的異域傳入中原的,最初是波斯國人進貢給皇帝的貢品.如今雖已漸漸流至民間,卻仍舊稀罕少見,其價可攀真金白銀.但頭疼的是,拿著銀票滿世界找,也得不到小小的一盒.
勞石最清楚不過,他說當年劉夢蕓與高凌雲就是因爲蘇麻離青而相知,漸漸互生好意.他還添油加醋地講些有的沒的,聽得師姐們羞紅了臉.師父怒目圓瞪了他一眼,喝道:“你蕓兒師妹傷心成這副樣子,還有心思插科打諢!”
勞石嚇得趕忙閉了嘴,卻仍在憋笑,憋得好不難受.
我決定出鎮過江爲劉夢蕓找另外的蘇麻離青.只要能找到它,或許就能夠撫慰劉夢蕓.
可是天下之大,何處去尋蘇麻離青?若是我還在相府,興許爹能爲我集到滿滿一箱子.但我已決心再不回相府,也不願與相府任何人有瓜葛,這個念頭立刻被我打消了.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決定靠自己的能力去完成.
臨行前,師父問道:“蕭瑾,你真的打算去?”
我認真地回答:“是的.”
師父嘆聲道:“蕓兒只是一時傷心過度,或者是忘記了將蘇麻離青放在哪裡.你根本不必當真啊.待她心情好些了,或許就淡忘了.再說,蘇麻離青世上罕有,你這一去無異於大海撈針,何時才能回來.”
我朝著劉夢蕓房間的方向望了望,說道:“師父請放心,我定會找到的.”
“你爲何要爲蕓兒付出這麼多呢?”見我尷尬不語,師父心裡明白了七八分,他笑著問道,“難道,你喜歡蕓兒?”
“我…我…”我被師父一語正中內心所想,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得臉色通紅.
師父撫了撫白鬚說道:“如果你真能找到蘇麻離青,讓蕓兒好起來的話,我就…”
話快要提到嗓子眼,呼之欲出了.我等待著下文.師父卻來了個大喘氣.
“我就,我就傳授你更多的制瓷秘訣.”
我只想要劉夢蕓能再露出笑容.
不消半日,船已靠岸.
我改爲步行,一路向西.與其在中原徒勞奔波,不如去到阿拉伯尋找源發地.
過了最後一道邊關後,整個世界變成了黃沙.
漫天走石飛沙,如刀般割向全身,頭頂烈日炎炎,快要焚化衣衫.乾渴難忍,卻無處尋水.我不能回頭.我只能一直向西,向西,只要能買到那絕好的色料,就會一直向西.
我最後的意識是眼前那片金黃色的無邊無際的沙漠,緊接著感到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倒在滾燙的沙漠中.
再醒來時,人已躺在了一座沙漠中建立的城鎮中,一間客店的房間裡.四壁的油畫充滿了異域的風情.坐在我牀邊的人是阿布伊,是位阿拉伯商人.他見我醒來,先讓我洗浴乾淨,換了身波斯百姓的衣裳.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兩撇彎彎的鬍子掛在脣上.他總是露出友善的笑容,大笑時鬍子跟著一抖一抖的.肥胖的身軀,披著富貴華麗的衣服,粗壯的手指上戴著寶石戒指,卻是隻贗品.
阿布伊只會說阿拉伯語,我和他對話簡直是對牛彈琴,他也瞪著魚泡般的大眼迷茫地望著我,不知所云.
這時來了一位中年男子.穿著打扮與阿拉伯人無異,但他的容貌倒像是中原人.他與阿布伊嘰裡呱啦談了幾句,轉身走向我,一開口竟是山東口音:“在下是周大順.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驚訝萬分,起身問道:“你會說中原話?”
周大順哈哈一笑道:“我本就是中原人,我老家在山東.”
我立刻道:“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沒人能聽懂我說的話呢.在下蕭瑾,江西景德鎮人.”我心底裡已暗暗將景德鎮當作自己的家鄉了.
“蕭公子,這位是阿布伊老爺,是他發現你倒在沙漠中奄奄一息,出手救了你.”周大順介紹道.
我作揖謝道:“多謝阿布伊老爺救命之恩.”
阿布伊與周大順交談了幾句阿拉伯語後,微笑著點點頭,兩撇卷鬍子也跟著一抖一抖.
周大順又說道:“阿布伊老爺說過人生在世,應盡全力去行善積德.蕭公子不必道謝了,無論是誰都不會見死不救的.阿布伊老爺還說了,他會在這座鎮裡談幾樁生意,蕭公子你儘管在他包下的這間客店裡吃住,直至養好精神.”
我再次作揖道謝:“阿布伊老爺的大恩大德,蕭瑾實在是無以爲報!”
接連幾天,阿布伊老爺忙於生意,很少再見他的面.倒是周大順總是來與我談天說地,聊聊中原之事.
我得知他原本是個小販,由於做小買賣總是虧本,不得以決定來到西域外淘換些稀有的物件帶回中原,興許能賣個好價錢.哪料這一去,丟了水糧,差點死在沙漠裡.多虧了阿布伊老爺出手相救.阿布伊老爺對他極是照顧,令周大順極爲感動.於是自願做了阿布伊的跟從,跟隨阿布伊走南闖北,日子過得相當富足.
“阿布伊老爺爲人善良,自己豐衣足食,卻不忘百姓們窮苦.他常教我們要日行一善…”周大順講起阿布伊做過的善事,一件接一件,樂此不疲.最後他問起我爲何要孤身一人來闖沙漠.
我說之所以不遠千里的長途跋涉,是爲了我的心上人尋找蘇麻離青,希望能讓心上人開心.周大順聽後,很是感動.他又皺起了眉頭,說這種色料即使是這裡也很難見,只有再去更遙遠的阿拉伯國向國王陛下請求,以百兩黃金只能換得一小盒蘇麻離青.
“我不怕遠,不怕貴.別說是再行千里,就算是再行萬里,十萬裡我也要到達阿拉伯國,得到蘇麻離青!”我一拍桌子,堅定地說道.
周大順凝視了我好一陣子,緩緩開口道:“蕭公子,最近阿拉伯國的國王正與鄰國交戰,已打了三月有餘.只怕蕭公子到了阿拉伯國也不一定能見過國王啊.”
“交戰?已打了三月?”我嘆息不已.心說萬一阿拉伯國王戰敗了,國度被鄰國踐踏平了,蘇麻離青恐怕連影子都沒有了.
周大順繼續說:“不過呢,阿布伊老爺準備十天後起程回阿拉伯去探望在戰場上英勇奮戰的兒子,順便給軍隊提供一些食糧.蕭公子,你若是不嫌棄,十天後與我們同行如何?”
我欣喜萬分,連忙向周大順單膝跪下,高聲道:“蕭瑾跪謝周大哥!”
周大順扶起我,操著山東人豪爽的口音,笑道:“使不得,使不得.蕭公子快請起吧!”
風雲不測.
第五天時,氣候突變,狂風席捲了整個城鎮,肆虐的狂沙快要將它淹沒.
沙塵暴持續了好久好久才停歇,地面上仍殘留有小股風沙,穿街過巷.
從西方來了一小批軍隊,是阿拉伯人.爲首的將領滿身血污,疲倦不堪,應該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勝利的微笑,不停地向衆人們宣佈著什麼.
周大順打聽後激動萬分地搖著我的肩膀說:“太好了!這場戰爭,阿拉伯勝利了!”
他們來到我們住的客店,找到了阿布伊老爺.
爲首的將領突然面露苦色,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血跡斑斑的衣甲.
那是阿布伊老爺的兒子的戰甲!
阿布伊老爺的兒子,犧牲了.
我不明白爲何那將領要對阿布伊老爺恭敬地下跪.周大順這才告訴我,阿布伊老爺其實皇族的後裔.
那將領說最後一場戰役中,國王陷入敵人圈套,阿布伊老爺的兒子是國王的護衛軍首領.當時他察覺到了敵人的陰謀,帶著一小部人馬前去救駕.爲了掩護國王順利逃走,他奮勇殺敵,破開血路.
國王成功撤退,他自己卻慘死在敵人的亂刀之下.最後,結盟的中原天子的駐邊御林軍趕到,助其一舉殲滅敵軍,乘勝追擊擊敗了鄰國.
阿拉伯慘勝.
戰勝後,國王將他厚葬在王族的陵園裡,並派人好好安撫他唯一的親人.也就是阿布伊老爺.
百箱子金銀,百箱錦緞布匹,百箱珍珠翡翠,所有的賜品都是論箱賞的,將小小的客店塞滿了.最後將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精緻的盒子.阿布伊彷彿看見了神明一般,畢恭畢敬地跪下身,雙手去迎接那金燦燦的盒子.其餘人也都紛紛跪下,周大順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也跪下.
“周大哥,那是什麼啊?”我問道.
周大順輕嘆一聲,小聲道:“那應該就是你要找的蘇麻離青了.”
我很是驚訝,但周大順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的心直墜入谷底.
“不過,那是阿布伊老爺兒子用性命換來的寶物啊!”
這是用一條血淋淋的親人的生命換來的寶貝,任誰也不可能輕易轉送他人.再說阿布伊老爺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能再奢求他將蘇麻離青給予我呢.
阿布伊老爺跪在那裡,粗肥的手捧著盒子,顫抖著打開了蓋子.我上前幾步細瞧,當真是極品中的極品.那些色料密封在更小的叫做玻璃的瓶中,可望見其中的色料純淨無比.透明如水.天下間任何一款色料與之相比較,立刻黯淡失色.
他喃喃低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周大順翻譯給我說,蘇麻離青啊蘇麻離青,它是多麼珍貴的貢品,但它能換回我兒子嗎?我守著它又有何用?
我突然覺得阿布伊老爺明顯蒼老了好多,一夜白頭那般明顯.這令我更加不捨得請求他那件事了.我不能連他最後睹物思人,寄託情感的對象都失去了.
我決定前去阿拉伯國去向國王企求.
就在我準備出發的前夜,周大順拉住我悄悄闖入阿布伊老爺的房間.他指著其中一隻箱子,說道:
“阿布伊老爺出去解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了,估計十天半月也回不來.喏,蘇麻離青就在這裡.你趕快拿了回去跟你的心上人團聚吧!”
我驚詫萬分,道:“周大哥,那可是國王賞給阿布伊老爺的賜品,我怎麼可以因爲一己之私而做此茍且之事呢!”
周大順將盒子拿起,直接丟到我懷裡,說道:“我們能在距中原千里之外的西域相遇,也算是有緣分.我跟著阿布伊老爺走南闖北做生意,把妻兒都忘記了.直到去年我回了趟老家,才發現我的妻兒早已餓死在家中!我…我對不起她們啊!”
周大順用力抹去眼淚,說道:“蕭公子,你爲了愛人不遠千里尋找蘇麻離青,我佩服你,也被你所感動了.你就放心吧,阿布伊老爺那裡我來扛著.我幹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阿布伊老爺不會將我怎樣的.”
那一刻,我曾泛起私心,想過偷取後一走了之.
周大順見我遲疑不決,使勁將我向外推,叫道:“哎喲,區區一盒蘇麻離青能當飯吃嗎,反正阿布伊老爺也沒幾天可活的了,他也無子嗣,到時候定然由我繼承他全部家產,蘇麻離青還不是送入你手!你就拿了趕緊回去吧!”
“蒼啷!”劍拔出鞘,鋒利的刃光寒閃閃,怒指周大順頸下.
周大順訝然失色:“蕭公子,你…你這是幹什麼?”
我向他逼近幾步,劍上加重了好幾成力,冷冷地說道:“身爲僕從,對主不忠不義,罪無可恕.今日我便替阿布伊老爺斬了你!”
“蕭公子,我是出於一片好意呀!蘇麻離青是你夢寐以求的東西,難道不是嗎?”
“就算死了我也想要得到它,”我握緊了劍柄,“但我絕不行忘恩負義之事!”
周大順突然哈哈大笑,撫掌道:“好好好,我果然沒看錯你!”
這時,阿布伊老爺從門外走進來,笑著說了嘰裡咕嚕的一大通話,卷卷的鬍子一抖一抖.
周大順道:“蕭公子,其實這是我與老爺聯手設下的局來考驗你.”
原來周大順故意將我領到阿布伊老爺的房間,是爲了試練我.如果我當真帶著它逃離,那麼大批軍隊就在前方,真刀實槍等著我.
月下,我與阿布伊老爺,周大順共飲.趁著微醺,阿布伊老爺用一口不太純正的中原話開口道:“蕭公字,我的兒子不在了,我沒有一個親人了.你和我那兒子年紀相仿,看著你我就想起他.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有這榮幸認你爲義子?”
我不禁可憐起這個垂暮的老人,白髮人送走黑髮人,然後還要孤苦伶仃的度完餘生,實在是悽慘到了極點,再想到我在沙漠中吃的那些苦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我雙膝跪下,連叩三首.
阿布伊連忙扶起我.我見他已是老淚縱橫.他將盒子鄭重交到我手中,說:“我也沒準備什麼禮物,這盒蘇麻離青你不是一直想要嗎?送給你吧,願你和你的心上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搖頭道:“不,我不能白拿.”
阿布伊像是很失望,嘆道:“你既然已認我爲父親,爲何不要我送的禮物呢?”
我回答道:“因爲這份大禮太過貴重,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白拿.”話說完,卻看見阿布伊和周大順皆是一副失望到底的模樣,心立刻軟了.我從腰間取下一塊玉配,放在桌上.
“我們中原人有一句話叫禮尚往來,既然乾爸送了我這麼大的禮物,我也該回敬一份禮物.我自小便戴著它,是塊上好的玉,我很喜歡.送給您吧.”
阿布伊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頭答應了.他還鄭重其事地將玉配掛在了腰上,衝我微笑.我感覺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總是覺得自己欺騙了他似的,既感到羞愧又無法說出口.
道別的那天,意外的沒有颳起沙塵.城鎮安靜得出奇,好像是在爲我們的分別而沉默.
“千里送行終有一別,我們就此別過吧!”我說得很小聲,周大順倒是翻譯得很大聲.其實不用他翻譯,阿布伊也該明白我說了什麼.
周大順硬塞給我一袋銀子,說我日後用得上,這也算是他一番心意了.
騎上阿布伊送的良馬,向著東方疾馳而去.身後的人影漸漸縮小,縮小,只剩下一個黑點,又直至消失不見.
果然是日行千里的良馬,穿越無垠的沙漠,如履平地,簡直比駱駝還要強上百倍.十天後,我在落日黃昏下,邊關封鎖的前一刻及時趕到.
回望身後,殘陽如血,染透了天空.
劉夢蕓,這些日子裡,你一切可安好?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啊!只要一想起你,心裡便會泛起朦朦朧朧的感覺,好複雜.思念的苦澀,又帶著心底泛涌的陣陣酸楚.時而錯覺地以爲那是甜蜜,又時而真切地感到如刀割般痛苦.
難道我真的無可救藥地愛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