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之日,終究是到來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景德鎮張燈結綵,鑼鼓喧鬧,大到婚房小到紅燭,都佈置得奢華至極.光只是這些便已不知花去了幾萬兩銀子.
除了重創未愈,仍躺在牀上養傷的勞石外,全鎮的百姓都被強迫著聚集在師父家的廳堂外.他們沒有座位,只能站著.有資格入席的只有身爲高堂的師父,高凌雲及他的親信,還有將要成爲他新婚妻子的劉夢蕓.
喜慶的鑼鼓嗩吶吹得熱鬧沖天,整個廳堂的氣氛卻冰冷異常.所有人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喜慶,好象他們參加的不是婚宴,而是喪禮.
高凌雲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他隨手拿起一盤銀子往地上傾倒,叫道:“全都死爹死娘了?給爺我笑,誰笑得好有賞,如果再有不笑的爺爺我賞他五十大板!”
百姓們這才鬨然熱鬧起來,雖然裝得很歡喜的樣子,但嘴上說得都是些不知所云的話.其中有位李寡婦,她的丈夫前幾日剛剛病死.此刻她懷裡抱著的剛滿月的兒子,被高凌雲的大聲威嚇驚嚇住了,開始放聲大哭.
良辰吉日,怎能聽到如此晦氣之音.高凌雲大叫:“來人,將這個農婦和孩子拉出去重打!”
師父起身,擺手道:“凌雲,且慢!”
自從高凌雲回到景德鎮,還是第一次聽師父念起自己的名字,連忙應道:“是.師父有何事?”
師父略思片刻,道:“凌雲啊,你既已當朝爲官,就要體恤百姓,爲民造福.不可胡亂責罰.這孩子才滿月,根本不懂事,你又何必與孩子計較.”
高凌雲道:“師父說的是.”說罷,揮手撤去了手下.
師父又道:“今日又是你的大喜之日,應該全鎮同歡,與民同慶.你何不將百姓們請如入席間一同慶賀呢.”
高凌雲思索了一會兒.師父既然開口了,自然不好拒絕.他隨手招來一名手下道:“再多設下十桌,讓這些小民們都能吃上我的喜酒.怎麼樣,師父,您滿意了吧?”
師父微微一笑,又道:“呵呵,光是百姓恐怕還是不夠.不如將你帶來駐守江邊的兵衛也都聚來吧.你身爲官,理應多多照顧自己所帶之兵,時而施些小恩小惠能更令兵衛們對官忠心.”
高凌雲似乎也沒多想,他哈哈大笑道:“凌雲今日才知,原來師父也深諳爲官之道啊!哈哈哈!那也好,就依師父之言吧.”
劉夢蕓披上鳳冠霞衣,端坐在鏡前.望著鏡中的自己,被幾名女僕們精心梳妝打扮得宛如天仙,鮮紅的嫁衣更映得她的皮膚白皙如雪,卻又顯得極爲蒼白無力.
眼角,情不自禁流下冰冷的淚.
妝花了,暈散了.
如同繪料暈開了的青花瓷.
那滴淚,是她的心所承載不了的傷痛.
還是那個夜晚.
當我在滿是樟樹月影的庭院中舞劍時,舞的卻不是劍,而是星光淚水.
劍起的風聲,耳邊裡迴響著和師父最後的那段對話.
……
“蕭瑾,我知道你和夢蕓兩相定情.我很想將夢蕓託付予你,但是,她與高凌雲早在幾年前就有了婚約,我若不兌現便成了不守信用的小人了.”
:“師父的意思,我明白.”其實我根本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我不會阻止夢蕓和高凌雲的婚姻,令師父揹負上言而無信的污名,讓景德鎮千年美譽受損…”
“不不不,你誤會爲師了,”師父道,“高凌雲突然回來,當上了四品大官,而且又如此急著迎娶夢蕓…只怕他的目的不單單是爲此,很有可能…”
“可能什麼?”我問道.
師父想了半天,又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他似乎想要得到更多的東西.比如鎮子,不外傳的瓷藝,還有…”說著說著,師父想到了什麼,神情突然大變,面色青白.
“師父,怎麼了?”我關切地問道,我也意識到事情並非娶親那般簡單了.
師父有些坐立不安,他道:“你不必再多問了.蕭瑾,帶著夢蕓趕快離開景德鎮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什麼?我,帶夢蕓離開?”我詫異萬分.
師父堅定地點點頭道:“對,你必須帶她走!”
“如何能走得了,”我道,“全鎮所有的江岸邊上都已駐紮了高凌雲的兵,如何能走得了?況且,我也不會離開.”
師父大叫:“我自有辦法,可你們必須走!”
“爲什麼?”
師父沒有回答我.
……
劍花驟止,紛落月影下,劉夢蕓立在我面前,懷中抱著我們的青花瓷.
“劉師姐,請問找我有何事?如果沒事請走開.”我背對著她,冷冷地說道.
“劉師姐…劉師姐…你我何時這麼生疏了,你…”劉夢蕓低喃到哽咽,後面的話根本聽不清了,“瑾,難道連你都不理我了嗎,不愛我了嗎…”
我默默無語,良久.
劉夢蕓強忍住淚水,輕輕地走到我面前.將懷中的青花瓷慢慢地遞向我.
我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她卻不說話,依舊擺著遞物的姿勢,只是手臂在微微顫抖.
她,到底在想什麼,想做什麼?
她渴望的神情裡,滿是哀痛滿是幽怨,更多的是傷心.但她偏偏默不作聲.
突然間,我們相扣十指,定情三生的那一刻,佔據在腦海中,無休止地強迫著我去回憶,去浮想,想到心痛.
“劉師姐,你將是有夫之婦了,所以,請自重.”
冷漠如冰的話語,比肅殺的夜色更加寒冷.
孤單的月影,閃映徹骨心傷的淚水,無聲滴落,卻有如巨石轟然壓胸般砸在她的心裡,最底處
紅蓋頭下,是新娘的淚.
爲何一切離開得太快,將自己拋棄得太狠,連最愛的人都拋棄了自己.那麼,淚,在爲誰而流;心,在爲誰而傷.
門,開了.腳步聲慢慢地向劉夢蕓靠近著.
她絕望了,他能想象到高凌雲會是以如何貪婪的目光盯著自己,甚至是如何滅絕人性的虐待…
絕望,全是絕望.
那隻手,已緩緩,將頭頂的蓋頭掀起了.
劉夢蕓攥緊的雙手猛地用力,匕首毫不留情地向前刺去.
劉夢蕓感覺得到噗地一聲,實實地刺進了他的身體裡.他沒有閃躲.
“夢蕓…”熟悉的聲音令劉夢蕓驚愕得掀開蓋頭.
“瑾!怎麼會是你!”眼前這個男人不就是劉夢蕓深愛不悔的人嗎
“瑾,對不起,我以爲是…”
劉夢蕓不知所措,欲伸手拔匕首.
“不要拔,你沒有刺中要害,不礙事的.”我柔聲說著,一點責怪的意思都沒有.
“瑾,我真傻…對不起…嗚嗚…”劉夢蕓的淚再一次奪眶而出,晶瑩的雙眸令人心疼.
我強忍住痛,一把將她深深地摟入懷中.蒼白的手溫柔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淚花.閉上了雙眼,低下頭,輕輕地吻上了她的紅脣.
什麼也不必說,什麼也不必做.所有的誤會,所有的傷心難過已不再重要了.
我牽起她的手,說道:“夢蕓,跟我走吧!”
我們逃離了家,逃離了景德鎮.
跳上阿水的船,我們就在這星輝斑斕的夜幕下,從此遠走高飛.
但,未能如願.
江面上突然出現的幾十艘官船,岸上聚來的官兵,將我們圍困在了當中.高凌雲站在江邊,遙望著.他的臉在燈火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他望向一旁的師父:“師父,你好大的本事,竟敢欺騙我.幸虧我及時察覺,不然今晚可要鬧空房了.”
“你這條走狗,老夫騙的就是你.”師父高身道:“夢蕓,蕭瑾,快逃啊!”
我護在夢蕓身側,對阿水道:“阿水,不關你事,快走吧!”
阿水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縱身躍入江中,游回了岸邊.
我手中長劍並未出鞘.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官船靠近我們的小船,兵衛們衝將過來.我將劍左右揮舞,力道雖留情了幾分,還是很輕鬆地將他們一個個打落水中.
“劉夢蕓,快給本大爺回來,不然休怪我無情!”高凌雲沉著臉,叫吼道.
劉夢蕓好象沒聽見似的,根本不回頭去望高凌雲那張氣急敗壞的惡臉.她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意欲和我共進退.就算死,也絕不與我分開.
高凌雲氣得渾身發抖,他猛地拔出一名兵衛的刀.
忽聽見孩子的哭聲,原來是李寡婦家的兒子又被嚇哭了.高凌雲已喪失理智,聽見啼哭聲更是暴躁,他怒吼一聲砍向了李寡婦.
鮮血,流了滿地.李寡婦連呼救都沒來得及,就倒在血泊裡.
她懷中的兒子還在哭,傷心地哭.高凌雲咬了咬牙,舉起的刀直直落下,穿透了孩子的身體,再無情地拔出!
血,讓他更加瘋狂,滅絕人性.猛地一把拽住師父,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高凌雲吼道:“夢蕓,你如果再不乖乖地掉轉船頭回岸,下一個被殺的就是你爹!”
“你們不許回頭,趕快走…啊!”師父話音未落,高凌雲的拳頭已如雨點般砸在他蒼老的身上,將師父打得伏地不起.
我們別無選擇,只得回岸.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師父還有更多人被這個喪心病狂的畜生殺害.
我們剛剛上岸,高凌雲就伸手去抓夢蕓,被我用鞘狠狠彈開了.他怒目瞪我,擡手便要砍.而我的劍已指在他的胸膛.
他愕然了,他根本沒有看清我是如何出手的.他心裡也徹底明白了,我若想殺他不過是瞬間.所以當兵衛們呼喝而上時,被他攔下了.
“夢蕓是我的新娘子,給我!”高凌雲向我伸手,好象是在討要一件本就屬於他的物品.
我將懷中的夢蕓抱得更緊,說道:“她是我的妻子,憑什麼給你!”
高凌雲蔑笑道:“她已與我拜過天地了.”
我道:“我與夢蕓早已行過周公之禮,你說她是誰的妻子?”
我知道名節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最爲重要.一旦被玷污,一生受到世人所辱.但我說出這番話並不是在玷污夢蕓,而是下定決心要給夢蕓名分.而且我若不這樣說,高凌雲也不會罷手.
果然,高凌雲被我鎮住了.當他再看夢蕓的眼神都變了,變得不屑和嫌棄,好象恨不得將髒女人,不知廉恥這些侮言穢語都罵出口.
但他不敢,因爲他懼怕我手中的劍.
高凌雲到底還是吐露出了他的真正目的.事到如今他依然趾高氣昂地向所有人宣佈道:“十日之內,若不交出傳世青花瓷,我就殺光所有人,踏平景德鎮!”
“你…你這走狗終於暴露你的陰謀了.果然…果然如此…”話未說完,師父昏倒過去,人事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