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下午很早。
四下裡沒有風(fēng),頭頂上偶爾有一兩片在這個冬日殘存下來的樹葉。樹葉一動不動地垂著。路面上白色的方格子寂寞地躺在陽光下面,微微耀花著路人的眼睛。
整整一路上,舒丹都靜靜地看著車窗外。車廂內(nèi)的混亂在這個下午在舒丹的意識裡化成黑白的默片。車窗外遍川街陳舊老化的景派無聲無息地倒退著。偶爾有橫過街道的電線在視線裡蠻橫地刮過去。
居住了幾十年了。走了幾十年的遍川街道,幾乎是閉上眼睛都可以準(zhǔn)確無誤地計算出自己已經(jīng)到了哪裡了。哪條巷子裡可能會竄出來一條瘦不拉幾的灰毛狗,哪條巷子裡又可能會有孩子撲在牆壁上渾身一抖一抖地哭泣,哪眼搖井又是那個長年累月都穿著碎花棉布衫的婦女最常用的。等等這些,都在腦子裡刻下了深深的記印。
舒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趟菜市場,買好了晚上的菜。菜的樣式很多,大袋小袋的。
把菜提回家裡之後,舒丹沒有空閒下來,轉(zhuǎn)身又出門去了。
太陽還老高。冬天的陽光柔軟地籠罩著遍川街,透著慵懶的氛圍。像是在一張巨大的畫上突兀地塗抹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黃色,讓人微微有點暈眩。
冬天的陽光打在天時五金廠的招牌上,反射出耀花眼睛的光芒來。
一大羣人圍在廠門口的一張招工廣告前,弄出很大的噪雜聲。沒一會兒從工廠裡面走出來一個身穿工作制服,手裡拿著名單和筆的年輕女子。噪雜聲立即被壓了下去。
年輕女子站在工廠門口,仰著嬌好的臉盤,冷冰冰的目光在人羣裡掃過來掃過去。
“大家不要擠,”年輕女子發(fā)話了,擡手搖了搖手裡的名單,“我手上的這些人,是被本廠錄取的,一會兒我點到名的人,就站到左邊排好隊,聽見了嗎?”
年輕女子說完自顧低下頭去開始念名單。被唸到名字的人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悅,飛快地站到左邊去排好隊。一個接一個整整齊齊地排過去。
舒丹從公路上轉(zhuǎn)出來,看到這情景不由收住腳步,想等招工完了之後才進(jìn)去。沒想這會兒那年輕女子剛好擡起頭來看見了自己。舒丹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年輕女子拿著名單的手稍稍抖了抖,但很快就被她抑制住了,停下念名單,直直射過來的目光充滿了挑釁的味道。
而臉上的笑容慢慢盪開來,在冬天的陽光裡像是一朵逐漸綻放開來的花。
是這樣無比的美好著的花。
據(jù)說有毒的花,往往要比普通的花豔麗很多很多的。
舒丹挺了挺胸脯,鎮(zhèn)靜地走過去,來到門衛(wèi)室前,擡手敲了敲窗戶上的玻璃:“對不起,我找安廠長?!?
窗戶被推開:“你找安廠長?你是哪個單位的呀?先進(jìn)來登記……”
“陳伯,放她進(jìn)去,”年輕女子側(cè)過身來看著舒丹,臉上依舊是美好地令人暈眩的笑容,“吶,人家可是廠長夫人,下次你要還這麼怠慢人家,就炒你魷魚?!?
陳伯連忙應(yīng)了一連串的“是是是”,跑出來拉開門:“您請進(jìn)你。”
舒丹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年輕女子,是酒紅的披肩頭髮,保養(yǎng)的格外好的皮膚,精緻的眉毛,塗抹的恰到好處的口紅,所有的這一切,都在陽光下變得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指自己的心臟。
舒丹臉上的表情慢慢舒展開來,回頭拍拍陳伯的肩膀:“您別對我這麼客氣,我和您一樣,普通老百姓一個,不像有些人,唉,盡幹些不要臉的事情,還整天趾高氣揚(yáng)的裝呢。”
身後傳來一聲撕掉名單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哦……”“啊……”“要死了!”“哈,撕得好!”這個明顯幸災(zāi)樂禍。
不用回頭看,完全可以想像出來,剛纔那朵無比美好著的花,是怎樣在一瞬間就凋謝了,褪色,腐爛,發(fā)出臭味來。
舒丹扯著嘴角笑了笑,慢慢走了進(jìn)去。
高大的落地窗被厚厚的窗簾垂遮著,陽光照不進(jìn)來。
拉開窗簾,是這個冬天的天空,天空下面的房子互相取暖一樣一棟緊挨著一棟,所有的聲響都被隔在了玻璃之外,看上去像是一幅發(fā)不出聲來的溫暖的油畫。
是這樣一個和諧得無以附加的世界。
安慶東合上桌子上的一本材料登記譜,起身放回文件架裡,又從裡面抽出一本更厚的生產(chǎn)流程明細(xì)書,坐下來翻開,拿起電話正欲撥號,門被敲了起來。
安慶東握著電話遲疑了一下:“進(jìn)來。”
門被打開來,一大團(tuán)噪音跟著涌了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