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十集體夢遊
鳳來村的三百七十名村民齊刷刷地跪在曲州市和平區法院門前,爲正在庭審的被告朱四蘋請願。
正是炎夏的夏季,天地彷彿烤炙萬物的火爐,地面上蒸騰著熱氣,似乎可以煎熟雞蛋,毒辣辣的太陽直射在身上,讓人汗流浹背,頭暈目眩。請願的村民卻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動,任混濁的汗水流過眼睛,流進嘴角,又鹹又苦又澀。
曲州市委給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一個小時內必須把請願的村民疏散,確保城市的安定繁榮和司法獨立,不受外界干擾。
適逢擔負維穩重任的治安支隊的主要干將都在國外參觀學習,有個副政委黎庶在家,局長金水知道他是裙帶官員,喝酒應酬是把好手,處理突發事件一準弄砸。金水就把李觀瀾調到現場,讓他指揮防暴大隊,務必在四十分鐘內疏散村民,儘量在不動用武力的前提下完成任務。
李觀瀾與和平區法院聯繫後,瞭解到朱四蘋案的詳細案情。
朱四蘋,曲州市新民縣鳳來村村民,時年五十七歲,孀居,有一子餘彪,兒媳朱秀香。四個月前,因家庭糾紛,朱四蘋揮刀將朱秀香殺死。因案發時正值中午,案發地在村委會大院內,目擊者衆多,人證物證俱在,案情簡單清楚。審判委員會認爲朱四蘋系在婆媳爭吵時激憤殺人,有從輕情節,擬判處朱四蘋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從整個過程來看,案情並無可質疑之處,法院的判決也沒有偏頗之處,村民集體請願的動機和目的究竟何在呢?
爲避免村民的敵對情緒,李觀瀾吩咐全副武裝的防暴隊員們在車裡待命,他輕裝簡從,僅帶著防暴隊長站到村民面前。
李觀瀾略提高聲音,向村民喊話:“鄉親們,我是曲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負責人李觀瀾,代表市委和公安局,以誠懇的心情和態度,和鄉親們進行溝通,你們有什麼心願和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只要合情合理,不違背法律,政府都會認真考慮,法院在量刑時也會酌情處理。我希望,鄉親們能夠選出一個帶頭人,和我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全面、詳細地反映鄉親們的訴求。”
三百多名村民安靜地跪著,鴉雀無聲。
人羣第一排中間的兩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在聽過李觀瀾的一番話後,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面部肌肉略略牽動,又低下頭去,不動聲色。
這細微的動作未能逃過李觀瀾的眼睛,他走到兩名男子面前,微俯下身,低聲說:“咱們進室內談談?事情應儘快解決,這麼多人在外面暴曬著,萬一有幾個中暑的,你們心裡也過意不去,而且僵持下去,你們的訴求也得不到解決。”
那兩名男子正是鳳來村的村長餘得水和村委書記朱大海。他們見李觀瀾逼問到頭上,對視一眼,說:“我們願意和你談。”
三人走進法院的門衛室,李觀瀾說:“說吧,你們村有多少人?要達成什麼目的?”
朱大海長得細眉細目,膚色白膩,男生女相,說:“我們村裡有一千一百二十七人,這次來了三百七十人,每家出一個代表,請求法院判朱四蘋無罪釋放。”
李觀瀾感覺到其中有隱情,不動聲色地說:“朱四蘋殺人的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們根據什麼要求判她無罪?”
朱大海說:“朱秀香不是朱四蘋殺的,殺人的是朱本山。”
李觀瀾說:“朱本山是誰?”
“是朱秀香的父親。”
李觀瀾聽他越說越離奇,質疑說:“朱本山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你們誰看見了?”
朱大海說:“不需要有人看見,我們大家心裡都知道,朱本山的靈魂附在朱四蘋身上,借她的手殺死了朱秀香。”
李觀瀾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朱本山已經死了,朱四蘋被他的鬼魂附體,殺死了朱秀香?”
朱大海說:“是這樣。”
李觀瀾懷疑地看了看村長餘得水,以期聽聽他的說法。餘得水連連點頭,表示朱大海說的就是他的訴求。
李觀瀾說:“你們村裡人都是這樣想的嗎?”
“大家的看法很一致,這就是我們請願的目的。”
李觀瀾認真地審視朱大海和餘得水,見他們的眼神正常,沒有精神病人的眼睛裡常見的渙散和迷離,不像是失去理智的樣子。
李觀瀾在這一刻有些爲難。按照他的理解,鳳來村村民應該是受到謠言蠱惑,相信了靈魂附體的傳說。但是能夠欺騙到所有村民,可見這謠言的蠱惑性極強,一時之間無法查清真相。朱四蘋被鬼魂附體的說法顯然不能取信於法庭,更無法向公安局和市委的上層領導彙報。他又不能哄騙村民。怎樣疏散請願的村民,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李觀瀾問面前的兩個人說:“朱四蘋被鬼魂附體,你們都親眼看見了嗎?”
朱大海和餘得水都連連點頭:“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李觀瀾猜想,朱四蘋也許是一個作法有術的神婆一類的人物,這樣的人在農村往往很有市場。他說:“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也很理解村民們的心情,不過這樣跪在法院門前,終歸不是解決辦法。我有一個提議,你們看看是否可行。今天無論怎樣判決,畢竟是初審,朱四蘋還有上訴的機會。我可以幫助你們,找一個好律師,在上訴期間努力尋找一切對朱四蘋有利的證據,你們的想法也可以向律師說說,在二審量刑時納入考慮。現在是法治社會,請願不是辦法,還是要循法律的途徑解決,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朱四蘋如果真有冤情,法院不會枉判的。”
朱大海和餘得水連聲稱是。
李觀瀾說:“你們也贊同我的提議,那麼,現在你們就去把請願的村民帶回去,明天——最晚後天,我們的警員和律師會到你們村裡去,重新全面調查朱秀香的死亡經過,你們認爲如何?”
朱大海和餘得水喊嘁喳喳地商量—會兒,說:“行,我們在村裡等你。”
疏散了請願的村民,李觀瀾回到隊裡,查閱了鳳來村的資料。這是一個一千多人的小村落,形成於抗戰時期,村民絕大多數姓餘或姓朱,僅有幾個外來戶。鳳來村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相對閉塞。背靠雲嶺山,村邊有一條巨流河的分支。前後左右十里內沒有人煙。五年前以生產氮肥爲主業的騰飛農業集團公司在鳳來村外設廠,爲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帶來了一些人氣,村裡經濟也被帶動,村民的生活水平有明顯提高。
李觀瀾抄起桌上的內部電話,把許曉尉叫進來,敘述過朱四蘋的案情,說:“這件事你還是去處理一下,主要是預防村民們情緒波動,再次到法院門前聚集請願。爭取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讓法院的判決順利執行,又不傷害村民們的感情。”
許曉尉說:“聽上去是村民們受到了蠱惑,根源就在朱四蘋身上,我想先和她直接接觸一次。”
李觀瀾說:“行,你去和司法局聯繫一下,朱四蘋的案子有特殊性,應該可以得到批準面談。抓緊時間,明天晚上之前一定要到達鳳來村,我對他們的村長和書記都保證過的。”
朱四蘋的頭髮花白,臉上的皺紋重重疊疊,矮而胖,比實際年齡顯得老態。因爲是重刑犯,戴著沉重的手銬腳鐐,隔一道鐵門坐在許曉尉對面,臉上帶著對世界無所眷戀、對死亡毫不畏懼的漠然表情。
許曉尉說明身份後,問朱四蘋:“朱秀香生前和你之間的婆媳關係和睦嗎?”
朱四蘋說:“還行,沒什麼矛盾。”
“你爲什麼要殺死她?”
“我沒殺她,是她爸爸朱本山殺的。”
許曉尉咬咬牙,壓制住怒氣:“朱本山爲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女兒?”
朱四蘋說:“那是她們父女之間的事情,我是外人,不知道。”
“朱本山是怎麼上你身的?”
“不知道。”
許曉尉見她有強烈的牴觸情緒,實在問不出什麼,就儘快結束談話。出門後驅車徑直向鳳來村駛去。
抵達鳳來村時已經是晚上八點,朱大海和餘得水都在村委會辦公室裡等著,院子裡黑壓壓地站著幾百名村民。沒有人說話,臉色漠然麻木,目光呆滯。
許曉尉在人羣前走過,村民們沒有一點反應,就是呆呆地站著,連脖子和眼珠都沒轉動一下。
許曉尉忽然感覺到一陣涼風拂體,周圍的環境冷颼颼的,雖然是在光天化日下,處身於衆人之間,卻像是走過一個漆黑陰冷的墳場,感受不到活人的氣息。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卻異常真實而強烈。
朱大海和餘得水都站在門口迎接,對許曉尉說:“許警官,聽說你要來,村民們都很激動,從中午開始就站在村委會院子裡等著,趕都趕不走。”
許曉尉想,從這些村民身上無論如何看不出激動的樣子,就說:“你們倆的證詞我已經看過,想再聽聽其他目擊者的說法。”
朱秀香案的目擊者除去餘得水和朱大海,還有鳳來村村民餘德順、餘聯芳、朱五三人。三名目擊者的口徑一致,都說朱秀香生前和朱四蘋時常會拌嘴,對婆婆不太恭敬,但都是在農村司空見慣的家常小事,從沒有婆媳爲這些矛盾動刀子的。
案發時朱秀香和朱四蘋因餘彪要不要去騰飛農業集團公司打工的事鬧到村委會來。朱秀香的丈夫餘彪是典型的農村潑皮破落戶,好吃懶做,不務正業,家裡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朱秀香見村裡的青年有人去騰飛公司打工,一個月賺回一千多元,就有些眼紅,她自己要去,人家又不肯要女人做工。朱秀香就攛掇餘彪去打工。朱四蘋當即表示反對,本意就是怕兒子累著,卻說不出正當理由,只和朱秀香胡攪蠻纏。餘彪見老母支持,有了倚仗,就不肯聽媳婦的話去打工。朱秀香和朱四蘋爲這事吵起來,一直鬧到村委會。
餘得水和朱大海調解了半晌,不見成效。朱秀香讀過高中,有文化修養,不肯撕破臉皮地大聲叫罵,性格卻執拗,堅持說餘彪三十來歲年紀,整天在家裡遊手好閒,不像個男人樣,應該出去打工,賺些錢回來改善家人生活。
朱四蘋見撒潑耍賴、破口大罵都不能嚇唬住媳婦,氣得暈了過去,醒來後就靈魂附體,變了聲音,目擊者都識得是已過世的朱秀香父親朱本山的聲音。
“朱本山”手指著朱秀香厲聲叱罵,說她“忤逆不孝,對老人不敬,要遭天打雷劈”。幾名目擊者出於對死者的恭敬,都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朱秀香卻不信邪,說朱四蘋裝腔作勢,借先人的名義來壓她。“朱本山”見這樣還是壓不住朱秀香,突然衝進村委會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劈頭蓋臉地向朱秀香身上砍去。朱秀香猝不及防,瞬間就被砍成了血人。
“朱本山”殺死親生女兒後,把刀一拋,又暈倒在地。
許曉尉聽過目擊者訴說,有些不相信地說:“就這些?”
餘得水點頭證實,“就是這些。”
許曉尉表態:“這分明是朱四蘋裝神弄鬼,故意上演鬼魂附體,藉機殺死朱秀香,你們全村人竟然都相信這騙人的鬼話。”
一直不做聲的朱五吃驚地說:“許警官,可不能胡說,衝撞了神佛,在場這些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餘聯芳附和說:“死者爲大。”
許曉尉盯著朱大海和餘得水說:“你們兩個是村幹部,也這麼想嗎?”
餘得水的臉上露出尷尬的苦笑。
朱大海小心翼翼地說:“許警官,你一定認爲我們這些人愚昧,現在都是數字化時代了,我們還相信這些鬼魂附體的說法。可是你想想,爲什麼全村一千多口人都會相信這是真的,難道一千多人都瞎了眼,蒙了心?”
朱大海的反問也正是許曉尉的疑惑。按理說,朱四蘋的這種伎倆最多能唬一唬年老愚昧的村民,整個鳳來村都被她矇蔽,而且到市裡法院去集體請願,這裡面難道還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許曉尉接下來了解到的事情,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魂靈附體的事情不僅曾發生在朱四蘋身上,村裡的十幾名老人都曾有過類似的體驗。他們在被“靈魂附體”時,往往表現出異樣的行爲,除去動作、聲音、神態和已逝的長輩一模一樣,還會擁有一些超常的能力。例如突然間力大無比,一個身體孱弱的花甲老人可以把一名壯年男子舉起;或者一名沒讀過書的老者在附體時長篇大段地駢四儷六,引經據典。這些表現讓目睹他們被“靈魂附體”的觀衆們心驚膽戰,不由得不信。
更讓人心膽俱寒的是,老者們被靈魂附體時,所有的觀衆都能看見他們頭上隱隱地籠罩著一圈“佛光”,這使得他們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卻增加了神異的迷惑性。而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身體燥熱,頭腦中一片空明,四肢痠軟,像是被施了法術一樣。
許曉尉皺著眉聽村民們訴說這些天方夜譚似的故事,心裡轉的念頭只有兩個字——愚昧。
可是,隨著調查的深入,鳳來村的一千多名村民異口同聲地這樣說,讓許曉尉心中的謎團越來越雜亂糾結。村民們信誓旦旦的表情和語氣,以及籠罩在村子上空的、可以感覺卻無法觸及的厚重陰霾,使得許曉尉恍惚間懷疑他自己處在一個塵世以外的鄉村,置身於一羣被魔法攝去了魂魄的村民中間,一陣又一陣的寒冷和驚悚掠過他的心頭。
這個神秘的山村,真的已經被靈異的力量控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