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正午,豔陽高照。
李觀瀾打開辦公室的窗戶,讓微風和花木的清新氣息吹拂進來。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徐徐吐出,似乎心隋格外輕鬆。他坐到辦公桌邊,剛要拿起電話,鈴聲卻突兀地響起來。接起來,是國土局的紀檢科科長鬍榮華打來的。
胡榮華說:“沈支隊,我在刑警隊樓下,有些東西要交給你。”
胡榮華帶來了國土局的三名嫌疑人的掌紋。六隻掌紋,清晰地印在六張紙上,並標註了主人的名字。
李觀瀾說:“真是難爲你了,怎麼做到的?”
胡榮華哈哈一笑:“不難辦,找個江湖醫生,到局裡轉一圈,吹噓用掌紋的病理線診斷病癥的神奇功能,他們幾個就深信不疑。這些貪官,惜命得很,江湖醫生說用掃描儀印下掌紋,回頭仔細研究,他們就乖乖照辦了。”
李觀瀾說:“你真有辦法,我剛纔正要給你打電話問這件事的進展。”
胡榮華說:“你交代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這是事關的大案子,不能掉以輕心。”
李觀瀾說:“省紀委的劉黎雄書記轉給我一封舉報信,是你寫給他的,裡面詳細列舉了肖景輝團伙近些年來通過審批土地、低價轉讓土地大肆斂財的犯罪事實,如果這些事情屬實,將是一起國內罕見的鉅額貪污舞弊案。”
胡榮華信誓旦旦:“絕對屬實,我用黨格和人格保證。”
李觀瀾說:“這裡面有許多細節,例如肖景輝於2005年7月,以每畝七十元的價格出售給房地產巨頭蘭桂苑二百畝土地,而他本人從中套利三百萬元;再如2007年2月,肖景輝將所轄區域內一塊黃金商業地段以十年免租金的優惠條件轉讓給通達商城,他從中獲利七百萬元。這些細節,都是秘密的私下交易,你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的?此外,肖景輝作爲一個區的國土局局長,顯然並沒有這樣絕對的權力促成這麼多權錢交易,其中應有更有力的人士在幕後支持,而你並沒有提及幕後的人員。”
胡榮華瞪大眼睛,激動地說:“李支隊,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作爲國土局的紀檢科科長,職位雖然卑微,卻從未敢忘記爲民請命,在其位謀其政,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蒐集肖景輝團伙的犯罪證據,舉報信中的內容,都是我辛勤工作的結果。至於有些幕後人士,不在我的視線之內,那並不是我的失誤,這需要你們執法機關的支持和配合,才能徹底水落石出,揭開籠罩在曲州市房地產界上空的巨大黑幕。”
胡榮華越說越慷慨激昂,以至於到後來眼中泛出閃閃的淚光。
李觀瀾靜靜地聆聽,稍停頓半分鐘,以使胡榮華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說:“不管怎樣說,你的這封舉報信非常寶貴,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客觀上都爲執法部門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線索。不過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蘭桂苑事件中,你也從中獲利二百五十萬元,而且這起權錢交易的始作俑者就是你,蘭桂苑集團的副總裁惠美娟對這次行賄過程供認不諱,這裡有一份她的供詞。”
胡榮華掃了一眼李觀瀾攤在他面前的供認書,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說:“這是誣陷,別有用心的誣陷!爲什麼我們站在反腐一線的鬥士總是成爲敵人的首要目標?總是會被對方反潑一身污水?我們的社會病了,無論遭受多少委屈,遭遇多大苦難,我都願意做一名社會的外科醫生,切去它身上的毒瘤。李支隊,你願意相信我嗎?”
李觀瀾沒有正面回答,等他發泄完,揮手示意他坐下,說:“我掌握的關於你以權謀私的證據,並不止這一份,至於它們是純粹的誣陷,還是你本人在賊喊捉賊,舉報肖景輝不過是團伙紛爭,內部反目,還有待證實。不過你在肖景輝城門失守,即將向紀委坦白他的犯罪事實之前把他殺害,恐怕也是爲了掩蓋你自己的犯罪事實。”
胡榮華愣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我殺害了肖景輝?哈,哈哈,哈哈哈,我爲什麼要殺他?你是做刑警的,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李觀瀾平靜地說:“你殺害肖景輝的動機,還要由你自己來交代,不過我推測的內部紛爭、殺人滅口的動機,多半不錯。”
胡榮華譏諷他說:“‘推測’‘多半不錯’——這就是一個刑警隊長說出來的話,你不爲自己的模糊態度臉紅嗎?”
李觀瀾微笑說:“刑警隊長不是神仙,當然無法窺探你的內心世界,但是你殺害肖景輝的事實卻是證據確鑿。我們的法醫去公安部痕跡檢驗中心提取物證的事情非常隱秘,兇手卻能掌握她的行蹤,這是你暴露的第一個漏洞。”
胡榮華陰陽怪氣地說:“小心內鬼啊。”
李觀瀾說:“你是看多了《無間道》電影吧,我對我們的刑警隊員有足夠的信任。我在此之前,做錯了一件事,就是請你幫忙蒐集國土局的三名嫌疑人的掌紋。那時,我還把你看成是自己人,所以沒有想到對你保密。以你在紀檢崗位上的豐富經驗,以及不算太差的智商,自然能明白我讓你收集掌紋的目的,這促使你鋌而走險,製造了一起車禍。那天剛好有一位大領導路過曲州,造成高速公路封堵,爲你作案提供了便利條件。”
胡榮華撇撇嘴說:“你可以這樣想,不過我提醒你,我們雖然崗位不同,卻都是辦案子的,要用證據說話。”
李觀瀾說:“我既然能對你說這些話,當然有證據,我在車禍發生後,就懷疑到你,而法醫蘇採萱事後又告訴我,印在肖景輝墜樓時所穿西裝背部的掌紋是左手留下的印跡,這證實了我的懷疑。因爲在和你第一次接觸中,我已經注意到你是左撇子,你在調咖啡、挪椅子時,用的都是左手,而兇手要推肖景輝墜樓,一定會用最有力,最靈便的一隻手,所以會把左手的完整清晰的掌紋留在肖景輝的衣服上。”
胡榮華說:“我是左撇子,這不是什麼秘密,許多人都知道。你就憑這點判斷我是殺害肖景輝的兇手?何況,那個法醫從北京取回來的證據已經丟失了,憑什麼證明留在衣服上的掌紋是左手?”
李觀瀾直視胡榮華說:“證據丟失這件事只有刑警隊內部的少數幾個人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胡榮華被李觀瀾的反問鎮住,臉上掠過緊張驚恐的神色,旋即又恢復正常,說:“你剛纔一直在說到北京取證的法醫遭遇了車禍,我當然能想到肇事者是奔著證據去的,這有什麼難猜的嗎?”
李觀瀾說:“就算你心思靈敏,自己猜到的。不過你還是忽略了一件事,蘇採萱是一名有十年經驗的資深法醫,曾屢次在大案要案的證據辨識工作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松江省乃至全國的業界都有一些名氣。”
胡榮華說:“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李觀瀾說:“我是說,你的對手很強大,你雖然趁她昏迷不醒時取走了證物,可是她仍有辦法讓你留下痕跡。”
胡榮華的思路完全被李觀瀾牽制住,下意識地說:“我留下了什麼痕跡?”
這句話幾乎等於承認了他就是作案人。李觀瀾笑笑說:“在衣服上提取掌紋的技術不僅複雜,而且價值不菲,需要用到金粉,是名副其實的金手印。這樣昂貴的證據,蘇採萱當然會採取保護措施,她在證物袋的封口處使用了防盜墨水,任何人用不正確的方法打開證物袋,都難免會留下痕跡。所以你雖然已經銷燬了肖景輝的衣服和我們費盡周折得來的金手印,卻無法抹去防盜墨水的印跡。”
胡榮華哼一聲:“胡說八道,什麼防盜墨水?”
李觀瀾說:“你也許還不知道你家裡已經有了防盜墨水留下的痕跡,因爲在你打破它的時候,它並不會顯現出任何印痕,要在幾個小時後纔可以看到。防盜墨水是一種神奇的產品,由丙烷、丁醇、纖維素等成分組成,無論吸附到光滑還是粗糙的表面,都無法輕易擦去,無論是酒精、洗滌劑、漂白液,都不能使它消失。這就是防盜墨水的奇妙之處,發達國家的一些大銀行、貴重品商場,都會把它用於物品的標籤上,以防竊賊。你不知道這種東西不奇怪,在蘇採萱告訴我之前,我也沒聽說過。當然,她還向我解釋了怎樣安全移除防盜墨水的方法,不過你已經用不到了,我就不再向你贅述。”
胡榮華聽得楞眉楞眼的,張大了嘴合不攏。
李觀瀾說:“今天上午你上班後,我們的刑警持搜查令進入你家裡,在衛生間的地板、牆壁和洗手池上,都發現了防盜墨水的痕跡。得知結果後,我正要把你請過來,你卻主動登門。我現在請你解釋,防盜墨水在國內市場上並沒有出售,你是從哪裡得來的?是在銀行裡行竊,還是偷取了公安部檢驗中心的證物?”
胡榮華的防線徹底崩潰,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喃喃自語地念叨著:“百密一疏,到底還是栽到了你們手裡。我承認是我殺死了肖景輝,是我想撞死那兩個警察,都是我乾的,反正我貪污的那些錢,被查出來也逃不過一死。我五十來歲了,多大的罪也遭過,多大的福也享過,死就死了,沒什麼可遺憾的。”
根據胡榮華的供述,揭開了曲州市的國土大案黑幕。四名省部級官員、七名廳局級官員、十三名處級官員和三十幾名科級官員落馬,鋃鐺入獄。這起震驚全國的國土大案,涉案金額達數十億元,終於告破。
因保密工作需要,無法在這裡詳述真空金屬沉積和防盜墨水的工作原理。把它們記錄下來,只爲了警示那些存有僥倖心理的小賊、大賊、竊鉤賊和竊國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日新月異的科技,以及戰勝兇頑的智慧和決心,終究會把一切躲在陰暗角落裡的勾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平和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