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瀾聽過許曉尉的調查結果,知道朱四蘋案的真相遠比他料想的要複雜。
要平復鳳來村村民的情緒,使得朱四蘋案順利地判決和執行,也兌現他對鳳來村民許下的諾言,就必須揭開籠罩在鳳來村上空的秘密,擊破靈魂附體的傳言。
雖然這件事聽起來荒誕不經,但是不能等閒視之,李觀瀾決定,派警員進駐鳳來村,力爭在朱四蘋案二審之前找到問題的癥結。
這個決定卻遭到了局長金水的極力反對。“荒唐,”金水的語氣堅決又毫不掩蓋嘲諷之意,“眼下警力這麼緊張,你們卻抽調幹警去做這樣不倫不類的事情,知道的說你們刑警隊是去辦案,不知道的,會說你們是嶗山道士,畫符捉鬼。”
李觀瀾自金水到任以來,屢次和他鬥智,早摸透了他的命門,就不緊不慢地說:“局座,這件事雖然聽起來有些荒唐,但是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一是朱四蘋的刑案未了,而這個案子是新民縣縣局辦的,是市局的下屬單位,我們師出有名。第二,一個村子,一千多名村民,他們的思想動態不容忽視,根據常理,一個兩個、十個八個村民被矇蔽,我們都能理解。一千多人都被捲進去了,都堅定不移地相信鬼神附體的傳說,這裡面一定有重大的、驚人的秘密。據我所知,咱們局在從前沒辦過類似的案子,如果我們這次把謎底揭開,可就是典型案例,公安幹警運用科學知識和恰當有效的工作方法,幫助村民破除封建迷信,促進村子的安定繁榮,是可以寫進工作彙報,到人代會上宣讀的。”
李觀瀾以“利”相誘,讓金水從牴觸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隱隱感覺他的話有些道理,如果真的做成這件事,不失爲一樁美談,就有些心動,卻不肯立刻轉變態度,仍一臉威嚴地說:“你們這些刑警辦案子也許還行,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恐怕不在行吧?我不大相信你們能做成這件事。”
李觀瀾說:“解決這件事的關鍵不完全在於思想工作,重要的是找出蠱惑村民的癥結所在,不能依靠政工幹事去做。此外,朱四蘋案在半個月後就要二審,如果在此之前不能平復村民們的激烈情緒,屆時村民們再到法院門口鬧事。往小了說,是公安局未及時辦案,往大了說,是維穩不力。公安局一向是市民評議的焦點所在,我們要防著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
這是以“害”相脅。
金水被李觀瀾說服,面子上卻仍作出不屑和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說:“我很忙,這些小事也不必都向我彙報,你決定了就去做吧。”
李觀瀾答應著向門外走。金水在他身後像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打算派誰去辦這件事?”
李觀瀾轉過頭說:“許曉尉和馮欣然,他們兩個年輕,文化程度比較高,還有法醫蘇採萱,她對心理學有些涉獵,我計劃讓他們三個在村子裡住兩天,和村民們透徹地談談。”
蘇採萱三人和朱大海聯繫後,於當晚來到鳳來村,住進了餘七斤大娘家。餘大娘時年六十七歲,兒子兒媳都在城裡打工,家裡只有她和正上高二的孫女餘小妹。她家的經濟條件較寬裕,人口又少,有三間空房子,村委會就把他們安排到她家,說好每人每天付二十元錢,作爲宿費和伙食費。
在餘大娘家吃過晚飯,已經是傍晚七點半。餘大娘在家裡騰出一間房作爲佛堂,供奉著觀音大士,一個碩大的香爐裡還在燃著檀香。餘大娘晚飯過後就走進佛堂,跪下來念誦佛經。餘小妹收拾著桌上的碗筷,一邊嘟嚷著:“又開始唸經了。”
蘇採萱聽出餘小妹的話裡有不滿的意味,問:“你不喜歡你奶奶拜佛唸經嗎?”
餘小妹向佛堂方向瞄了一眼:“都是封建迷信,我不贊成。我奶奶以前也不這樣,自從村子裡流傳開鬧鬼的傳聞後,她又自稱被鬼迷了幾次,就開始拜佛了。”
蘇採萱說:“她被鬼迷過嗎?”
餘小妹說:“她自己說的,晚上睡覺以後被鬼迷,會身不由己地做一些事情,還能聽到已經過世的親人的召喚,我平時都在學校住,沒見到過。”
蘇採萱感覺餘小妹說話很正常,思路清晰,和風來村的絕大多數村民們截然不同,就進一步問:“那你相信這些鬼神的傳聞嗎?”
餘小妹搖搖頭:“我不信,不知道爲什麼村裡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秀香姐活著時也不信這些鬼話,村裡人就把我們看成是眼中釘。”
蘇採萱說:“你說的秀香姐就是被朱四蘋殺死的朱秀香?”
餘小妹說:“是,她活著時向我抱怨過,說村子裡的人都像是著了魔,一天到晚神魔鬼道的。”
蘇採萱說:“鳳來村的絕大多數村民都相信鬼神的說法,據你所知,除去你和朱秀香,還有誰牴觸和反感這些謠言?”
餘小妹說:“還有餘成慶,村長餘得水的兒子,爲這,起初父子兩個整天吵架,後來餘成慶一個人搬出來,去城裡打工了。其他人,全都深信不疑。不過,也難怪他們……”
餘小妹的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蘇採萱鼓勵她:“爲什麼說‘難怪他們’,村子裡還有什麼不爲外人所知的秘密?”
餘小妹說:“這個村子近兩年的確挺古怪的,我每次回家來,睡覺時感覺胸口很悶,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頭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夜,起牀後卻全身痠痛,倒像是沒休息過一樣。這種癥狀在回到學校後常常還要持續幾天。如果不是因爲我奶奶年紀大了,我擔心她一個人在家不方便,我就長住學校,不回來了。”
和餘小妹說過話,蘇採萱叫上馮欣然和許曉尉,在鳳來村裡到處轉。這是一個表面上不見任何異樣的山村,或低矮破舊或高大簇新的民房,多數已經熄燈,小村莊陷入一片沉寂。間或有一兩戶人家的窗子裡泄露出昏暗的燈光,卻聽不到半點聲音。
夏夜的九點,在這個地球上的絕大多數地方,正是生機勃勃的時候,燈光、煙火、對話、嬉笑,也許還有食物的香氣,年輕男女的聲音。那是這個世界的正常秩序。
而鳳來村,此時已經萬籟俱寂,村頭村尾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個小村莊,與所有的中國農村一樣,樸實、安靜,洋溢著親切的鄉土氣息,唯一的區別是,它缺少人氣,無論是在豔陽高照時,抑或是明月初升後,它都顯得冷漠、冰涼,怯懦而恭順地沉默著,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巨流河從村東頭流過,這是村裡的水源。除去幾口飲用水井外,村民們灌溉、洗衣服,甚至洗澡,都離不開巨流河。在四五里外的河水上游,就是騰飛農業集團公司,此時已經隱藏在夜幕中,遙不可見。
馮欣然站在河水邊,耳邊迴響著河水沖刷鵝卵石的聲音,像是暗夜裡的嗚咽。馮欣然抱怨道:“這個村子真是見鬼了,到處都鬼氣森森。”
許曉尉說:“調查到現在,我越來越迷惑,也許我們真的不該插手這檔子事,這是一起脈絡清晰的刑事案件,不必管村民們怎樣說,只要事實俱在,證據確鑿,法院就可以依法判決。村民們是在無理取鬧。”
蘇採萱說:“李支隊不在這裡,隨便你們信口開河了。這是一起,從某個角度來說,比兇殺案的性質還要嚴重。你們處理好這件事,更能體現應變能力,比偵破一起刑事案件得到的鍛鍊和收穫還要大許多。”
許曉尉揶揄道:“聽著你教訓我們的語氣,恍如李支隊來到了眼前。”
蘇採萱對著他的屁股虛踢一腳:“翅膀硬了,對前輩也敢出言不遜。”
許曉尉誇張地躲閃:“前輩貴庚啊?”
蘇採萱說:“大一歲也是大,我和你們李支隊是一個輩分的。”
馮欣然說:“好了好了,我們對採萱姐一向是尊敬有加的。不過這件事真讓人一頭霧水,癥結是沒有嫌疑人,或者說,有一千多個嫌疑人,但是他們又沒觸犯法律,是我們主動介入別人的生活,他們沒把我們趕出村去,已經算是客氣了。”
三人在巨流河邊議論一番,茫無頭緒,悶悶地回到餘大娘家,倒頭睡下。
次日一整天,三個人走訪了十五戶村民,和超過一百人對話。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證實,靈魂附體的事情絕對不是謠言,而是真實地發生在鳳來村村民身上的,是逝去的祖先還魂,附著在某些人身上,整頓每況愈下的風氣,教訓忤逆的年輕人,讓村裡人的身心得到洗滌,這是祖先們的一片美意。而朱秀香曾是不忠不孝的年輕人的代表,他父親朱本山的在天之靈看不過去,才藉助朱四蘋的手奪去了她的性命,所以朱四蘋是無辜的。如果法院二審判她有罪,村民們還要集體上訪,一直到朱四蘋無罪獲釋爲止。
整個鳳來村村民,從垂髫童子,到青春年華的少男少女,到見過些世面的成年人,直到白髮蒼蒼的耄耋老人,口徑出奇的統一,令人難以質疑。他們對靈魂附體的堅信程度,彷彿是一身厚重的鐵甲,把他們全身上下緊緊包裹著,風雨不進,任誰也不能把他們這堅定的信念擊潰。
蘇採萱感受到,這不是一般的封建迷信在作祟,更沒有可能是人力在背後操縱。有一句話說,世界上最難的兩件事,就是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和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袋。誰又有這樣大的本事,把靈魂附體的荒唐想法裝進了一千多村民的腦袋,而且又讓他們深信不疑?
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在操縱這件事?
入夜,一件更恐怖、更離奇的事情,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三人眼前。
午夜時分,蘇採萱在睡夢中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披衣下牀,打開門,見是許曉尉和馮欣然。她揉揉眼睛:“才躺下,你們就來吵,要是沒有急事,我跟你們沒完。”
馮欣然說:“我剛纔起夜,見到外面發生了大事,就把你們兩個都叫起來,這件事太嚇人了,你看看外面。”
蘇採萱疑惑地走到門口,隔著玻璃向外面張望,眼前的景象令她毛骨悚然。
藉著朦朧的月光,可以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人影,估計有三四百之衆。他們的上身僵硬筆直,雙腿則機械地向前挪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左顧右盼,所有人都像是在無人之境,緩慢而堅定地向前走著,向著巨流河的方向走去。
三四百人,像是被魔法詛咒過一樣,在午夜裡靜默地行走,像是古老的宗教儀式,又像是一羣行屍走肉,這是怎樣恐怖的場景?鳳來村到底發生了什麼?
蘇採萱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頭皮發緊發奓,巨大的恐懼包圍著她,似乎已經墜落到地獄底層。
她向左右各看一眼,許曉尉和馮欣然還活生生地站在她身邊,雖然夜色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們兩個有著常人的呼吸、表情和體溫。蘇採萱稍稍定了定神,壓低聲音道:“房東餘大娘呢?”
馮欣然說:“我剛纔去看過,她不在房間裡,估計也在那羣人裡面。”
蘇採萱打了個冷戰。
馮欣然說:“採萱姐,你看他們這是在幹什麼呢?”
“看他們失魂落魄的樣子,像是在夢遊。”
許曉尉說:“幾百人一起夢遊,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看這架勢,鳳來村的村民是不是真的中了什麼邪,比如信仰一種蠱惑人心的宗教,這是他們的宗教儀式。”
馮欣然說:“可是看他們的樣子,分明都處在神志不清的狀態,我倒更傾向於他們在集體夢遊。”
蘇採萱說:“咱們也別瞎猜了,跟在他們後面,看看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許曉尉說:“到時你別嚇得腿軟就行。”
蘇採萱呵斥他:“閉嘴,你不拿我開心能死啊。”
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跟在人羣后面。好在這些人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誰也沒察覺到他們在後面跟隨,即使他們不小心在腳下踢到東西,弄出些聲響,也根本沒有人注意。
這些村民真的像是魂靈出竅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