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瀾向局長金水申請一份搜查令。
金水擡起眼疑惑地看看他:“你懷疑這個人?有證據嗎?”
李觀瀾說:“沒有,所以需要對他的家和辦公室進行秘密搜查。”
金水不耐煩地發出噝噝的吸氣聲,說:“觀瀾,你做刑警幾年了?”
李觀瀾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報告局座,十一年。”
金水說:“做了十一年刑警,還不懂法,看來我們要在幹警中加強普法教育。你要搜查的這個人有強大的社會背景和影響力,而你無憑無據,如果搜查後一無所獲,人家把你和公安局告上法院,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李觀瀾說:“報告局座,根據程序法,公安部門在認爲確有必要的情況下,可以依法對嫌疑人進行傳喚、審訊、留置、搜查。即使結局不能取得預期效果,公安部門沒有責任。”
金水不屑地撇撇嘴:“你是在對我進行普法教育?”
李觀瀾說:“不敢,我只是提醒局座,這起案件涉及直升機爆炸、四條人命和一把64式手槍,在曲州市前所未有,我們在執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採取一些特殊手段。”
金水說:“你就是一定要把槍案和直升機爆炸案聯繫起來,憑直覺辦案是靠不住的。不過這次我就支持你一回,既然在案發時承諾過要全力以赴地支持,就要兌現嘛。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如果這次搜查無果,你馬上寫一份結案報告交給我,不許再耽擱。市委黃漢書記也很關注這起案件。”
李觀瀾終於拿到了搜查令。
四十八小時後,在這場飛機爆炸事故中損失最慘重的花好月圓公司,召開了事故後的第二次高層會議。
除去唐虞鋒、唐健峰兄弟外,公司的銷售總監遊新宇、財務總監陶舜筠、策劃總監樑文道、人事主管田亮在座。這次會議的主題則是商議是否再購進一架專供禮儀慶典使用的直升機。
座中人意見不統一,爭辯激烈。支持方認爲目前花好月圓公司的經營狀況良好,實力雄厚,在市內外有很高知名度,一年前購進直升機,更是省內慶典企業中絕無僅有的大手筆,如果因一起事故就不求進取,故步自封,會給外界留下公司財務不景氣的印象。反對方則認爲七千萬元的投資過於巨大,目前花好月圓公司的元氣已傷,還是要緩和一段時間,等到保險公司的賠償撥下來以後再作進一步的打算。
會場上正爭執不下,唐虞鋒的秘書急匆匆地走進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唐虞鋒的臉色驟變,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會議室的門被人推開,四名身穿制服的刑警箭步走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李觀瀾,後面三人則分別是蘇採萱、許曉尉和馮欣然。
一隊全副武裝的特警跑著步魚貫而入,將正在開會的六個人團團圍住。
唐家兄弟的臉色都發白,其餘四名花好月圓公司的高層則不明所以,面面相覷,在特警們冰涼的槍口包圍中,都有些惴惴不安,四肢微微顫抖,卻不敢稍作移動,唯恐成爲衆槍所指的靶子。
李觀瀾、許曉尉和馮欣然走到唐家兄弟面前,取出鋥亮的手銬,給兩人戴上。李觀瀾說:“戲演完了,走吧。”
唐虞鋒高舉戴著手銬的雙手,叫喊說:“我沒犯法,憑什麼抓我?”
馮欣然哂笑說:“作了這麼大的案子,居然還敢說沒犯法,那這世界上就沒人犯過法了。”
李觀瀾取出逮捕令,在唐家兄弟眼前晃晃說:“唐虞鋒、唐健峰兄弟,因涉嫌製造直升機爆炸案,槍殺塗遠征,現被執行拘捕,你們保有抗辯的權利,如果拒捕,公安幹警有權力當場將其擊斃。”
唐健峰吼道:“荒謬,那家失事的直升機是我們兄弟的畢生心血,我們有什麼道理親手把它毀壞?世界上有沒有這樣愚蠢的人?”
許曉尉說:“唐家兄弟白手起家,到今天坐擁數億身家,當然不是蠢人,就怕你們聰明得過了頭,機關算盡,反誤了性命。”
與會的花好月圓公司高層聽出許曉尉的話裡有話,心裡暗暗盤算,每個人都萌生出疑問。
許曉尉直視唐虞鋒說:“花好月圓公司表面風光,論實力在松江省同類企業裡首屈一指,其實你們兄弟二人並不善於經營管理,近年來攤子鋪得過大,財務上已經捉襟見肘,公司負債經營,舉步維艱。”說完斜睨了一眼公司財務總監陶舜筠。
唐虞鋒見陶舜筠躲避著他的眼神,低頭默然不語,隱約明白,怒吼說:“陶舜筠你渾蛋,竟敢背叛我!”
許曉尉說:“陶舜筠是依法配合調查,‘背叛’兩個字怎麼也安不到他頭上。花好月圓公司的財務陷入窘境後,有人不願見到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就策劃了一起驚人的謀殺,以詐騙鉅額保險。在直升機爆炸事件裡,花好月圓公司表面上損失慘重,其實是最大的贏家,這件事如果操作成功,花好月圓公司可以獲得三億元的保險賠償,將一舉解決公司的財務危機。”
唐虞鋒冷笑:“你們無憑無據,血口噴人,想栽贓到我頭上,我也不怕。”
許曉尉說:“以唐老闆在省內盤根錯節的關係,沒有確切證據,誰敢在你頭上動土?話說回來,以唐老闆今日在省內的地位,恐怕誰也想不到,你年輕時曾混跡在金三角,不僅大發不義之財,撈到了人生裡的第一桶金,而且由此和一位製作炸彈的高手結識,他就是塗遠征,唐老闆不會否認認識這個人吧?”
唐虞鋒的鼻子裡哼出一聲,“不認識。”然後又轉向李觀瀾說,“李警官,今天是你帶隊來的,就派一個手下的小警察和我對話,你們究竟誰是領導?”
李觀瀾微笑說:“你和他還不認識?我來介紹一下,他是曲州市刑警支隊的後起之秀——許曉尉,旁邊這位是馮欣然,這一位是市局的法醫蘇採萱。唐老闆在曲州市作案,如果低估了他們,就是自取滅亡。”
唐虞鋒說:“你口口聲聲說我作案,拿出證據來,否則就是栽贓陷害,我告到市委去,你這個從七品的副支隊長是當到頭了。”
李觀瀾說:“塗遠征在金三角做過毒販,又在以色列做過僱傭軍,死的時候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了,但是身手依然非常了得,何況他深居簡出,對人有嚴密的防範,怎麼會輕易給人害死?除非兇手是他熟悉的人,塗遠征對兇手毫無設防。”
唐虞鋒不屑地說:“塗遠征這個名字,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
李觀瀾說:“你公司的直升機失事,塗遠征遇害,這兩起案子貌似沒有關聯,實際都指向一起鉅額的保險詐騙,據我所知,這樣的賠償金額,在曲州市的金融歷史上前所未有。塗遠征是曲州市民間的幾個製作炸彈的頂尖高手之一,知道這件事的人在曲州不超過十個。這兩起案子都做得非常隱秘,直升機爆炸以後,所有的犯罪痕跡都被抹去,連炸彈的外殼都不留一點碎片,而塗遠征獨居偏遠郊外,如果我們沒有了解到他的背景,也許他的屍體變成一具骨骸還不爲人所知。兇手作案手段很高,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是天網恢恢,雖然沒有目擊證人、沒有常規物證,不等於沒有證據。罪犯的作案手段在升級,警方的偵破技術也在升級,在這兩起特殊的案子裡,兇手在作案時雖避開了監控錄像,避開了所有人的眼睛,卻沒能避開無處不在的、雖不能開口說話卻密切注視著這個世界的一切動靜的生靈,那些生長在土地上的花草樹木。”
沉默半天的唐健峰這時哈哈大笑,卻掩飾不住聲音中的顫抖,說:“曲州市的公安越來越長進了,黔驢技窮的時候連花花草草都使出來了,你不怕市民戳你們的脊樑骨?”
李觀瀾說:“在外行人聽來,確實有些危言聳聽,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這種刑偵手段,據法醫說,這在法醫證據學裡被稱爲‘植物痕跡’。”說著,李觀瀾用目光向蘇採萱示意。
蘇採萱向李觀瀾點點頭,“中國有句古話叫‘草菅人命’,而法醫證據學中正在發展草‘鑑’人命的學科。道路兩側有樹木花草,空氣中有花粉,我們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在和植物打交道。而不爲人所知的是,植物中含有大量能夠長期存活的纖維素,只要接觸到人體皮膚、頭髮、衣服等,即使肉眼看上去已經毫無痕跡,其實仍然可以通過科學手段進行檢測。在國內外,對於懸置幾年甚至十幾年以上的案件,通過現場的花粉取證,最終抓獲兇手的案例已經出現過多起。”
“被害人塗遠征居住在偏遠郊外,他的別墅周圍樹木叢生,而曲州市的氣候多變,四季鮮明,雖然作物的種類不多,卻有一些珍稀植物。塗遠征家的門外有幾株亭亭如蓋的大樹,唐健峰可能沒有注意到,也可能不認識,這幾株大樹叫做望天樹,最早是在西雙版納的森林裡發現的,在曲州市則僅有這幾株。望天樹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它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雖很高大,但果實稀少,且落果嚴重。眼下正是望天樹的果實成熟的時候,散落在地上,很快發芽或腐爛。而我們的刑警對唐健峰的車子輪胎上的污泥進行了取樣,在分析化驗之後,證實污泥裡含有望天樹的果實成分,而污泥的乾燥程度證實,唐健峰的車子碾過望天樹果實的時間,就是塗遠征遇害的當天!”
唐健峰冷笑說:“天下路天下人走,就憑我車子輪胎上的一點泥巴,你們就想定我的罪?難道你們在我家裡找到了殺死塗遠征的那把槍?你們現在把槍拍到桌子上,我立刻認罪。”
李觀瀾拍拍唐健峰的肩膀說:“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人說塗遠征是被槍打死的,你哥哥剛纔還辯解說沒聽過塗遠征的名字,你這是不打自招。你說的這些話,都已經記錄在案,將來會送交到檢察院,作爲起訴材料裡的證詞。”
唐健峰知道激動之下失言,汗水涔涔而下,跌坐在座位上,顫若篩糠。唐虞鋒的心理防線也已經接近崩潰,卻還殘存一絲希望,畢竟警方目前還沒有鐵證,他還有抗辯的機會。
唐虞鋒呵斥他的弟弟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給我站起來,別裝■,我們沒犯罪,怕警察幹什麼,就算是咱們做的,他們沒有證據,也不能怎麼樣!”
蘇採萱見慣了犯罪分子在窮途末路時色厲內荏的嘴臉,知道唐虞鋒也已經亂了陣腳,就繼續給他壓上最後一根稻草:“飛機爆炸以後,所有的痕跡都被抹去。現場雖然有目擊者,但是人在驚慌失措的情況下,見到的事物、所做的證詞往往會發生混亂,目擊證人馬佳的證詞就與事實不符,但這並非她故作僞證,而是正常人在鉅變發生後的正常反應。但是,我們還是通過受害人的殘骸揭示了爆炸的真相。三名死者的炸傷程度不同,許剛和徐曼受的是衝擊波傷,而趙欣明的屍身表現出炸點傷,這說明飛機不是意外爆炸,而趙欣明在失事前就坐在爆炸的中心區域。是誰動了手腳呢?揭開這個謎底,還要感謝花好月圓公司的高端服務。
“許剛年少得志,又人逢喜事,要辦一次轟動性的婚禮,對婚禮的每一個細節都要求非常嚴謹。連在直升機裡撒的花瓣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趙欣明生前非常喜歡一種叫做‘路易十四’的深紫色玫瑰,這是產自法國的珍稀品種,以‘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名字命名,象徵尊貴與權威。曲州市乃至松江省至今都沒有這種玫瑰出售,許剛生前送給趙欣明的紫色玫瑰都是從法國空運過來的。而他們在佈置機艙時就在地面上撒了一些這種紫色玫瑰的花瓣。
據唐健峰自己所說和其他證人的證詞,唐健峰在飛機爆炸的前一天檢修過飛機後,就再沒進入過機艙,而艙內佈置是在檢修後才進行的。按照花好月圓公司的慣例,在檢修飛機時要錄像,唐健峰當時穿的是一身灰色西裝,警方在經過上級部門允許後,對唐健峰家進行了搜查,並從這套灰色西裝的褲腿上化驗出了‘路易十四’的花粉成分,這就是鐵一樣的證據——唐健峰在失事直升機機艙內撒過花瓣並封閉後,又偷偷潛入了直升機,並在副駕駛的座位下,安裝了由塗遠征親手製作的定時炸彈。”
唐虞鋒聽得心驚肉跳,卻仍不甘心,“就憑一點花粉、車輪胎上的一點痕跡,你們就想定我們的罪?這才應了剛纔說的那句話,這是草菅人命。”
李觀瀾說:“定罪是法院的事,我們要做的,是查找證據,把真兇繩之以法。”
唐家兄弟案在曲州市乃至全國的司法界都引起熱議,植物痕跡納入刑偵犯罪證據,也第一次進入法院的視野。而唐家兄弟也以雄厚的財力,請來了中國刑法學會的一位副會長作爲辯護律師,尋找警方證據中的漏洞。經過四次開庭,激烈的法庭抗辯,曲州市刑警支隊又聘請了國內外權威的植物學家和司法鑑定專家,出具了植物作爲刑偵證據的可行性和可信度,最終法院裁定,唐家兄弟的故意殺人罪、危害公共安全罪、非法持有槍支罪、金融詐騙罪成立,依法判處死刑。
四個月後,唐虞鋒、唐健峰兄弟被執行注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