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採萱再次見到路瑤時已是三個月後,是在她的辦公室裡,路瑤憔悴的樣子把蘇採萱嚇了一跳。
那個漂亮的女孩,竟然消瘦得顴骨都凸出來。眼神黯淡無光,眼圈發黑,甚至可以看見微微下垂的眼袋。
蘇採萱說:“你是不是太勞累了,怎麼瘦成這樣子?”
路瑤搖搖頭:“我最近在採訪一個特大新聞,跟了好些日子,也沒什麼進展,鬧得心情很差。”
蘇採萱說:“幹工作別太拼命,要細水長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路瑤說:“不入行不知道,記者這行挺難做的。”
蘇採萱一笑:“有榜樣豎在那裡,你們報社的張某人,從來不出力採訪,天天和檢察院、派出所、治安支隊那些人喝酒唱歌,就坐在家裡等傳真,而且代表官方說話,還不會犯政治錯誤,連擺拍的那張照片去年都獲大獎了,他這記者做得夠滋潤吧?”
路瑤說:“你說反話呢吧?我要是和他一樣想法,早不幹記者了,找個更滋潤的地方混吃等死去。這不是惦記著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出來,就像你這樣,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嗎?”
路遙這話倒是真的,據說她家裡有些勢力,她是放棄了市政府外事辦的悠閒工作,應聘到《松江晚報》的。
蘇採萱說:“你別拿我說事,我幹這個活兒,連女人味都沒了,你可還是楚楚動人的小女子。說說吧,你找到什麼轟動新聞了?”
路瑤說:“我現在感覺推動自己追蹤這件事的動力,不是追求新聞的轟動性,而是揭開黑幕的強烈。”
路瑤終於沒向蘇採萱說出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但是她的憔悴、疲憊和憂心忡忡給蘇採萱留下了深刻印象,讓她爲路瑤隱隱地擔心。
一個星期後,蘇採萱這天早上纔到辦公室,就接到了路瑤的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消沉:“他們先動手了。”
蘇採萱摸不著頭腦地問:“什麼先動手了?”
路瑤說:“今天的《松江日報》你看了嗎?”
“我纔到辦公室,還沒來得及看,而且我也不怎麼看日報。”蘇採萱說。
路瑤說:“日報二版有一篇報道,說曲州市黑山子收容所因誤用利巴遂安眼藥水,造成十幾名被收容人員失明。”
蘇採萱一驚:“利巴遂安是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認證的眼藥水,不過在中國境內使用還受到許多限制,目前尚未批量進口,是否有副作用也還在檢驗中,怎麼收容所會有那麼多人在用?”
路瑤說:“所以黑山子收容所的所長和書記,都因這件事被民政和衛生部門通報批評。其實這是一個煙幕彈,這件事另有內幕,我本來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準備在近期披露出來,卻被他們搶了先。這是丟卒保車的做法。”
“到底是怎麼回事?”蘇採萱問。
路瑤說:“你是法醫,能不能和我去一次黑山子收容所,對那些失明的被收容人員的眼睛進行鑑定?”
蘇採萱說:“這不是我的職責範圍,按規定,這件事應由衛生局調查處理。”
路瑤在電話裡哀求:“就算是幫我一個忙,我知道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揭不開這個蓋子,可是半途而廢總有些不甘心。”
蘇採萱對路瑤的印象一直很好,聽她這樣迫切的懇求,有些不忍心,說:“我可以抽時間和你去一趟,不過要掩飾我的法醫身份,就說是你的同事好了。”
黑山子收容所位於曲州市遠郊,依山傍水,山是荒蕪的饅頭山,水是造紙廠排出的腐臭污水。收容所有前後五進平房,第一進平房供收容所的辦公人員使用,後面四進房屋隔開二十個房間,除去餐廳、廚房、洗漱間外,每個房間裡都住有十幾個被收容人員。
被收容人員經過簡單分類,除去男女分開外,智障人士單獨居住在一進平房裡,殘疾和無家可歸者住在一進房屋裡,上訪人員居住在一進房屋內,其餘雜七雜八的人則住在一間平房裡。
由於被收容人員流動性大,許多人無名無姓,這裡管理非常混亂,有些被收容人員死亡,就按照無人認領屍體處理。有人透露,北方某城市的屍體加工廠生產的乾屍遠銷歐美,物美價廉,且切割分片、挖腹掏心,百無禁忌,爲向歐美居民普及人體生理知識和醫學知識作出傑出貢獻,深受海外人士好評,黑山子收容所功不可沒。
蘇採萱平生第一次走進收容所,感覺這裡的氣氛比火化場還要陰森可怖。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滯空洞,帶著對生命的漠然,對人類尊嚴的蔑視,無論工作人員還是被收容人員,概莫能外。
唯一讓蘇採萱感覺到生命的蓬勃氣息的是收容所裡處處可見的盆栽檸檬。黃色的檸檬與綠葉輝映,散發出沁人肺腑的芬芳,在收容所的黑暗、潮溼、陰冷的環境裡,是唯一讓人身心振奮的事物。
收容所的所長關廣明接待了她們。關廣月身高不到一米七,瘦得兩腮完全癟進去,喉結突出,雙手青筋暴突,皮膚黑而粗糙,像一對烏雞的爪子。
關廣明的煙癮極大,焦黃的牙齒中間總是叼著一根菸,大概是進口的牌子,味道特別嗆人。
路瑤向他介紹蘇採萱說,這是新調到《松江晚報》來的實習記者,雖然蘇採萱看上去比路瑤大著幾歲,但是人有先進後進,年紀大的未必資深,關廣明也沒對蘇採萱產生懷疑。
路瑤到這裡來的藉口是做義工。收容所雖然不比孤兒院和養老院,但是也需要社會捐助和義工,這可以緩解管理者們的工作強度,尤其是被收容人員們的居住環境,要依靠義工們進行打掃,否則裡面會找不到下腳的地方。路瑤每次來這裡,都會從地面上收拾起幾個編織袋的垃圾。
關廣明見她們兩個弱女子,沒什麼可疑,審查幾句後就允許她們進去了。臨走時沒忘記回頭向路瑤展顏一笑,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焦黃牙齒和塊壘不平的鮮紅牙牀,頗觸目驚心。
路瑤帶著蘇採萱走進智障人士居住的第一進平房。這裡隔出了五個大房間,每個房間裡都有南北兩張大板牀通鋪,擠著十幾個男人。其時正值盛夏,這些智障人士不知有多久沒洗過澡,衣衫襤樓,有的只穿一條褲頭蔽體,渾身上下污穢不堪,散發出嗆人的氣息。而十幾個人擠在一起,使得味道更加濃郁。他們或面帶驚恐,或作出訝異的表情,或眼神空洞地看著她們走進來。
路瑤用手示意,讓蘇採萱留神其中幾個失明的智障人員的眼睛,然後她開始彎腰打掃地面上的紙屑、痰、幹饅頭片、破布頭等垃圾。
蘇採萱在走進這個房間後不久,已經注意到幾個智障人士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輕霧,而眼皮已經潰爛,遠遠看去,就像是嵌在臉上的兩個褶皺的核桃。
蘇採萱擡起雙手,掌心對著他們,以示毫無惡意,臉上努力作出友善的笑容,緩緩地向一位看上去眼疾最嚴重的、三十歲左右的智障人士靠近。
快接近他的時候,他忽然咧開嘴憨憨地笑了一聲,把蘇採萱嚇了一跳。他旁邊的一個老年男子對準蘇採萱吐出一口濃痰,她急忙側身躲過,濃痰帶著風聲墜落到地上。
蘇採萱從揹包裡取出兩塊巧克力,用雙手舉著,大聲說:“是好吃的巧克力,我是你們的好朋友。”
那個老年男子瞪著蘇採萱手中的巧克力。蘇採萱站在距離他一米的地方,身體向前傾,伸長手臂遞給他。又剝開另一塊巧克力的包裝,送到失明的智障男子的嘴裡。
他們大口咀嚼著,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時,蘇採萱看清了失明男子的眼睛。那是怎樣恐怖的一雙眼睛啊。眼球已經重度潰爛,虹膜脫落,甚至分辨不清眼白和瞳孔。下眼皮嚴重鬆馳下垂,上面有許多出血點和結痂。看上去像破損的眼眶裡被塞進了兩個污濁的玻璃球,毫無光澤和靈動之感。
利巴遂安眼藥水竟然有這樣強烈的藥性和藥力?
蘇採萱又檢查了另外兩名智障人員的眼睛,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嚴重損毀,有一人的雙眼已經完全辨別不出來,甚至眉毛也已經脫落得一根不剩,在眼眶裡長著兩塊扭結的疤痕。蘇採萱看得心中泛起酸楚。
幾個智障人士以爲蘇採萱在和他們玩,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吸吮著她給他們的巧克力。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打開,關廣明探頭探腦地走進來,帶著質問的語氣:“你們在幹什麼?”
路瑤忙把手中的掃帚和垃圾袋亮給他看:“我們一直在打掃衛生,這房間裡太髒了。”
關廣明咧嘴一笑,幾顆黑黃色的大板牙若隱若現,說:“辛苦辛苦,收容所的經費不足啊,請不起工人,只好煩勞你們這些好心的義工。對了,你不是記者嗎,能不能在報紙上幫我們呼籲呼籲,說不定市政府看到後,更瞭解我們的工作和現狀,以後申請經費就會容易一些。”
路瑤說:“那是應該的,你們這裡是弱勢羣體的庇護所,不該被社會遺忘。”
關廣明哈哈大笑:“說得好,深得我心。”一邊“慈愛”地伸出手去欲撫摸路瑤的肩頭。
路瑤靈巧卻不著痕跡地伸手擋住關廣明的胳膊,笑嘻嘻地說:“不必客氣,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蘇採萱和路瑤又逗留了半晌,才離開黑山子收容所。
蘇採萱在車裡對路瑤說:“這件事透著古怪,利巴遂安眼藥水怎麼可能有這樣強烈的副作用?這些人的眼睛倒像是長期受到藥物刺激導致的眼疾,按理說,在試用眼藥水的初期,如果發現有副作用,應該馬上停止用藥,也不至於使得眼睛失明、潰爛。”
路瑤緊鎖著眉頭,臉上現出與她的年紀不相符的憂鬱,說:“這就是我請你來的目的,你能幫我解開這個謎團嗎?這些智障人士太可憐了,遭受最冷酷無情的摧殘,卻有苦說不出。”
蘇採萱說:“我不是眼科專家,只能表示懷疑,卻無法作出權威鑑定,但是你放心,我既然看到了這件事,就會追查到底,松江省眼科研究所所長簡雲笙是我父親的同門學弟,也許他可以幫助我們查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