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出殯時,已經是他被擊斃後的二十天。
這二十天裡發生了許多事。先是李響的妻子周美玲對案情質疑,從市公安局督察室一直申訴到省人大,至今各部門仍在對此案保持關注。
第二件大事是《今晚與你牽手》女嘉賓被害案終於被曝光。始作俑者就是《松江女報》的“新銳”記者於冰,他詳細報道了徐嬌嬌和唐曉笛的遇害過程,以及警方進駐《今晚與你牽手》錄製現場的偵查手段,這一系列報道使他名聲大噪,據說已經成爲年度風雲記者的候選人。而報道的直接後果是《今晚與你牽手》的收視率更上層樓,一躍成爲國內綜藝節目的翹楚。
第三件事是李觀瀾遲遲未將此案遞交到檢察院,他的理由是“案情尚未明晰,仍需繼續偵查”。這個做法遭到多方的詬病,最大的壓力則是來自於局長金水。他急於結案,在他心目中,這本是一件皆大歡喜的案子,案犯手段極端殘忍,而結局是被當場擊斃,是化悲劇爲喜劇的絕佳契機,彰顯公安幹警爲民除害的決心,樹立曲州市公安局的光輝形象。
李觀瀾的舉動則讓金水非常惱火,他不能理解這個年輕的刑警隊長,按說李觀瀾在執法機關裡摸爬滾打多年,以他的聰明,理應悟透官場玄機,但李觀瀾在做事情時,尤其是關鍵時候,總是缺根弦,與金水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
這起案子在金水的眼裡一目瞭然,李觀瀾還在拖延什麼呢?
李觀瀾心裡始終有一個疑團在糾結:與三個被殺害目標素不相識的李響爲什麼要痛下殺手?殺人後爲什麼要在死者身上刻字?
在國外的偵探小說裡,兇手作案後故意在現場留下線索,與警方鬥智鬥勇,這確實讓情節曲折多變,爲小說增加了許多看點,但是在現實的案件裡,這樣做是違背常理的,除去有自殺傾向的兇手,都不會採取這種毫無意義的做法。
李響在實施最後一起案子時,確實表現出了自殺傾向,這背後是不是隱藏著什麼重大秘密?
爲著這些原因,李響的屍體一直拖延了二十天才火化。
因爲死得不太體面,李響葬禮當天,來送行的親朋好友寥寥無幾。除去周美玲、李麥遠和李響的姑表兄弟外,就只有他公司的兩個鐵哥們。李響生前是常德府的專職司機,常德府念及故人之情,也專程前來弔唁。
偌大的弔唁廳裡,李響遺體前稀稀落落地圍著十幾個人。當蘇採萱和李觀瀾以及一衆刑警走進來時,格外引人注目。
爲了不激起死者家屬的情緒反彈,擊斃李響的許曉尉和馮欣然沒有露面。
雖然說死者爲大,但李響是被警方擊斃的兇徒,刑警們都沒有上前祭奠。
李觀瀾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走到常德府身邊,利索地取出手銬,在他作出反應之前,把他的雙手牢牢銬住。
常德府身旁的幾個人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後退幾步,讓出一片空地。
李觀瀾對周美玲說:“警方選擇了在這個場合捉拿兇手,並不是對死者不敬,而正是爲了替你死去的丈夫復仇,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能安心地閉上眼睛。”
周美玲怔怔地看著李觀瀾和常德府,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常德府猛地舉高戴著手銬的雙手,大聲叫喊道:“我抗議。”
李觀瀾平靜地說:“你有這個權利。”
周美玲這時緩過神來,遲疑地問李觀瀾:“我丈夫是被他害死的?不,他分明是被你們的人打死的。”
李觀瀾對常德府說:“你害死自己的下屬,要對他的家人懺悔嗎?”
常德府叫嚷道:“我沒害過李響,是你栽贓誣陷。”
李觀瀾說:“我從警十二年,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從沒栽贓誣陷過任何一個人。屍檢顯示,李響在作案前,曾服用大量迷幻劑,使得他處於極端狂亂的狀態,以至我們的幹警持槍命令他放下兇器投降時,他仍然繼續犯罪行爲。這個舉動有悖於常理,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有人用藥物操控了李響的行爲。”
常德府說:“李響吸毒,這不是什麼秘密,你們憑什麼栽贓到我身上?”
蘇採萱見常德府氣焰囂張,走近前說:“李響有吸毒的陋習,但他日常使用的只是藥力輕微的搖頭丸之類製劑,在案發當天,他服用的卻是俗稱LSD的麥角酸二乙銑胺,是藥力最強的迷幻劑,吸用者會出現心跳加速、血壓升高、瞳孔放大等反應,直至產生幻視、幻聽和幻覺,對周圍事物的敏感性畸形增大,對事物的判斷力和對自己的控制力下降或消失。這就是他無法控制犯罪行爲的直接原因。我這裡有一份屍檢報告,對此作出權威的解釋,可以給你的家人和受害者家人每人複製一份,這個屍檢結果無可辯駁。”
常德府說:“那又怎麼樣?李響是自己服用致幻藥物的,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李觀瀾說:“和你有直接的關係。李響在作案的前兩天,曾經在銀行開過一個賬戶,並在十六小時以後,收到一張四十萬元的轉賬支票。這就是你僱用他殺人的價格。”
常德府露出不屑的表情,也許是在掩飾他內心的慌亂:“難道轉賬支票上有我的名字嗎?”
李觀瀾說:“沒有你的名字,因爲這張支票是從海外的一個公司賬戶轉過來的,不過上面有你的字跡,和你在徐嬌嬌和唐曉笛的屍體上的簽字完全一致。”
常德府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重重地砸在裝有李響屍體的棺材上:“無稽之談。”
蘇採萱說:“這世界上有許多你不知道的事物,它們並不是無稽之談。你在徐嬌嬌和唐曉笛的屍體上刻下了字,以此混淆警方的視線,並引導警方一步步走進你的佈局,但是你沒有想到,你在屍體上刻下字跡的時候,也留下了關鍵線索,爲警方迅速找到真兇提供了偵查方向。
“用刀在屍體的皮肉上刻字和用筆在紙上寫字,字跡上當然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你忘記了一點,筆劃痕跡是無法掩飾的,你在作案後心理高度緊張,更想不到要掩飾你寫字的筆畫順序。筆跡鑑定包括運筆特徵、筆順特徵等多個方面,而你在寫字時有一個習慣,就是寫‘撇’的時候喜歡倒下筆,大多數人從上往下寫,你是從下往上寫。你在徐嬌嬌的屍體背上留下‘罪大惡極,非殺不可’幾個字,‘殺’字下面的一撇就是從下向上寫的,所以下面入刀的地方創口很深,向上逐漸變淺。而李響生前存進銀行的轉賬支票上,‘李’字上面的一撇也是從下向上寫的。”
常德府哈哈大笑,雖然笑聲中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卻異常響亮:“原來市局的刑警都是測字先生,破不了案子就使出測字的本事,大家看看,這就是納稅人供養的警察,太好笑了,笑死我了。”
李觀瀾不慍不火地說:“你理解錯了,這不是我們破案的依據,只是破案的線索。筆跡鑑定是很嚴密可靠的刑偵手段,我們在確定了給李響寫支票的人和殺害徐嬌嬌的兇手是同一個人以後,就確定了這起系列兇殺案另有隱情。在李響死後的這二十天裡,我們一直在通過各種渠道蒐集所有嫌疑人的筆跡,就在五天前,我們確定了你,常德府,就是給李響寫支票的那個人,也是在徐嬌嬌屍體上刻字的兇手!”
常德府學外國人的樣子聳聳肩,可惜戴著手銬,不能攤開雙手把遺憾的心情表達到十足:“你們打算怎麼起訴我——通過不靠譜的筆跡鑑定,常德府是殺害徐嬌嬌的兇手?曲州市警察會因此名聞四海,滑天下之大稽。”
李觀瀾說:“筆跡鑑定沒有你以爲的那樣不靠譜,就像指紋一樣,剛開始作爲物證鑑定時也曾惹過非議,不過只要符合科學,自然會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當然,我們的物證絕不僅此一項,還有一件最有力的證據。徐嬌嬌被害現場,散落著她的衣物,卻沒有隨身攜帶的女士包,這是一條重要線索。我當時曾佈置警員去尋找,因兇手把這個女士包丟棄在垃圾箱裡,被一個拾荒的老婦人揀走,我們耗費了大量精力,走訪了許多市政清潔部門和拾荒的人羣,最終還是找到了徐嬌嬌的隨身小包。雖然裡面的物品已經遺失了許多,但是這個女士包上沾有大量徐嬌嬌的血跡,可以算作鐵證。更重要的是,我們在你的車子的後備箱裡,找到了這款女士包上的一根纖維,而纖維上沾染的血跡,經DNA鑑定,正是徐嬌嬌的鮮血。常德府,以你的粗淺法律知識來判斷,這算不算是鐵證如山?”
聽到這裡,常德府禁不住雙腿發軟,跪倒在地上,向著李響的靈柩連連磕頭,嘴脣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據常德府交代,他真正想殺害的其實只有徐嬌嬌一人,而唐曉笛和梅小倩只是他在整個局中佈下的煙幕彈,她們的生死並不影響案情。常德府在殺害兩名遇害人後,在她們背部留下字跡,是刻意營造出連環殺手的假象,把警方的視線引向梅小倩,然後用藥物控制,安排李響自戕式跟蹤追殺梅小倩,以致被警方擊斃。
他計劃得周到嚴密,每一個細節都在掌控中。以他熟悉和理解的警方辦事態度,李響的死會爲此案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會抹去一切罪惡,不留一絲痕跡。
只是他沒想到,他會撞上李觀瀾。他自以爲天衣無縫,誰知在對手眼裡,處處都是漏洞。
常德府對徐嬌嬌起殺心,源於一次富豪相親會。那是曲州市組織的第一次富豪相親會,男人入場,需購買每張價值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門票,而女人入場則免費,當然,入場的女人是經過嚴格選拔的。常德府一向風流自喜,雖然已婚,卻也不拒絕再多幾個女人,也報名參加。
他和徐嬌嬌在那次富豪相親會上認識,以後感情一路升溫,有過多次露水情緣。誰知徐嬌嬌是工於心計的女孩子,且從小就有雄心大志,在掌握了常德府偷情的證據後,以曝光威脅,對他多次進行勒索。常德府不僅擁有集團公司,還有一個妻賢子孝的家庭,並擔任區政協委員,且平時廣撒錢糧,兼任著幾個慈善協會、體育會之類的社會職務,自然不肯爲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弄得身敗名裂,就多次忍痛解囊,滿足徐嬌嬌的物質要求。
徐嬌嬌通過勒索常德府扭虧爲盈,脫貧致富,就想到《今晚與你牽手》亮亮相,幻想著或許能找到一份感天動地的真摯愛情也說不定。而在此期間,她的胃口也越來越大,不斷提高對常德府勒索的數額,終於激得他動了殺心,釀成一案三命的慘劇。
一起波詭雲譎的連環兇殺案至此才真正告破。
李觀瀾後來到刑警學院作講座時曾以此案爲例,他說,掩蓋殺人真相的辦法之一就是把要殺害的目標隱藏在一羣被害者裡面,並刻意把案子僞裝成系列兇殺案,只要兇手能證明和其中的一起案子沒關係,就說明和其他的案件都沒有關係。
只是,狐貍能想到的,獵人也能想到。正義終究會戰勝邪惡,無論經過多長時間,無論經歷多少曲折,正義之光終究會閃耀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