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31],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32],河海之於行潦[33],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34],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註釋】
[1]夫子:在這裡指孟子本人。
[2]不異:指不管是稱霸還是稱王,都要擔(dān)負起重大的責(zé)任,這是沒有差別的。
[3]動心:心情不安或意志動搖,因而不能從容平靜的面對。在這裡指擔(dān)大任而有所疑懼。
[4]孟賁:齊國的一位勇士,孟子認爲,他雖然有勇力,但卻不足以控制自己的心。
[5]告子:人名,即不害。
[6]道:方法、辦法。
[7]北宮黝:人名,和孟賁一樣,也是一位勇士。
[8]孟施捨:即孟舍,也是一位勇士。“施”是語氣助詞。
[9]子襄:曾子的學(xué)生。
[10]惡:何。
[11]浩然之氣:正大剛直的氣概。
[12]直:意爲自我反省常直而養(yǎng)成浩然之氣,不做不直之事,不懷不直之心。
[13]餒:飢餓。這裡當(dāng)“不足”講。
[14]集義:積善的行爲和思想,從而產(chǎn)生浩然之氣,而不是在義外產(chǎn)生浩然之氣。這說的是浩然之氣與義的關(guān)係。
[15]慊:痛快。
[16]正:止。
[17]閔:擔(dān)憂、發(fā)愁。
[18]揠:拔。
[19]芒芒然:疲倦的樣子。
[20]其人:指家裡的其他人。
[21]病:疲倦、勞累。
[22]耘:鋤草。
[23]詖辭:偏頗的言論。
[24]淫辭:過分誇張的言論。
[25]遁辭:閃爍其詞的言論。
[26]辭命:使者的應(yīng)對的言論。
[27]一體:一個方面。
[28]具體而微:已經(jīng)具備了整體,但還沒有趨於成熟。
[29]敢問所安:意爲“請問先生認爲先生在什麼位置上才妥當(dāng)呢”。
[30]班:等同。
[31]汙:卑下。
[32]丘垤:小的山丘。
[33]行潦:水溝裡的積水。
[34]拔萃:出衆(zhòng)。
【譯文】
公孫丑問孟子道:“假如先生擔(dān)任了齊國的卿相,能夠施行關(guān)於仁政的主張了,那麼即使因此而稱霸天下,甚至統(tǒng)一了天下,也是不值得感到驚奇的。假如真的有這樣的情況,先生動不動心呢?”
孟子回答道:“不動心。我從四十歲開始就不爲此而動心了。”
公孫丑聽了,驚奇地說道:“真是這樣的話,先生的勇氣就遠遠地超過孟賁了。”
孟子回答道:“其實,這個也不難做到,告子做到這些的時間比我還早呢。”
於是,公孫丑便問道:“做到這些,有什麼好方法嗎?”
孟子回答道:“當(dāng)然有。北宮黝通過皮膚被刺不後退、眼睛被刺不躲避來培養(yǎng)勇氣。他覺得,哪怕是受了一點小小的委屈,也像被人在大庭廣衆(zhòng)之下打了一頓一樣,他是既不接受平民百姓對他的羞辱,也不接受國君貴族對他的羞辱。在他看來,刺殺一個大國國君,就好像跟刺殺一個平民百姓一樣容易,沒有什麼好畏懼的。假如他聽到有人辱罵他,也一定要予以還擊。至於另一位勇士孟施捨,他說:‘我把不能取得勝利當(dāng)作能夠取得勝利,經(jīng)過估量,覺得和對方實力相差不多,我才前進,覺得能夠取得勝利再進攻。這樣做是因爲我畏懼比我強大的敵人。我哪能每戰(zhàn)必勝呢,只是我無所畏懼罷了。’
“從培養(yǎng)勇氣的方法上看,孟施捨的方法像曾子的,北宮黝的方法像子夏的,但他們兩人相比,就不知道誰更強了,但孟施捨是掌握了勇氣的要領(lǐng)的。曾子曾經(jīng)問子襄說:‘你喜歡勇敢嗎?我曾經(jīng)在孔子那裡聽到過關(guān)於大勇的高論,孔子說,反省自己的行爲,覺得理虧,那麼即使是平民百姓,我也不嚇唬他們;反省自己的行爲,覺得自己有理,那麼縱然要面對千萬個人的挑戰(zhàn),我也要勇往直前。’與曾子相比,孟施捨又不如曾子能把握住要領(lǐng)。”
公孫丑問道:“那麼,先生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道:“告子曾經(jīng)說:‘如果在言論上有所不通,那麼就不必在心裡尋求道理;如果心裡有不安的感覺,那麼就不必求助於意氣。’如果心裡不安而不必求助於意氣,這是可行的;但在言論上有所不通,又不在心裡尋求道理,這就不行了。心志是意氣的主帥,意氣又是充滿了整個身體的,心志到哪裡,意氣也停留到哪裡,所以要把握住心志,才能不亂動意氣。”
公孫丑問道:“既然說‘心志到哪裡,意氣也停留到哪裡’,又說‘要把握住心志,才能不亂動意氣’,爲什麼呢?”
孟子回答道:“心志專一就能調(diào)動意氣,反過來,如果意氣專一的話,也能觸動心志。比方摔倒和奔跑就是意氣專一的結(jié)果,而心志也因此受到了觸動。”
公孫丑又問道:“請問先生擅長於哪一方面呢?”
孟子回答道:“我善於識別別人的言論,還善於培養(yǎng)浩然之氣。”
公孫丑問道:“那麼,‘浩然之氣’是什麼呢?”
孟子回答道:“這很難說清楚。這種氣最爲浩大,也最爲剛強有力,如果用正直去培養(yǎng)它而不加以傷害的話,它就會充滿天地間。這種氣要和仁義道德配合,否則它就會萎縮。它的產(chǎn)生是不斷積累仁義道德的結(jié)果,不是靠偶爾的正義行爲能取得的。如果行爲有愧於心,它就會萎縮。正因爲如此,我才說告子不懂得義,因爲他把義看作是外在的東西。我們一定要不斷地培養(yǎng)浩然之氣,不要停下來,在心裡更不能忘記它,但也不要一相情願地幫助它生長。不要像那個宋人那樣——宋國有個人擔(dān)心他的禾苗長不高,因此經(jīng)常到田地裡用手把禾苗拔高,然後氣喘吁吁地回家,說道:‘今天可把我累壞了!我?guī)椭堂玳L高了!’他的兒子聽了,大吃一驚,急忙跑到田地裡,發(fā)現(xiàn)禾苗已經(jīng)枯死了。不犯這種拔苗助長的錯誤的人是很少的,同樣,認爲培養(yǎng)浩然之氣沒有用處而半途而廢的人就像不給禾苗除草的懶漢一樣;而一相情願地幫助浩然之氣成長的人就像拔苗助長的人一樣,不僅得不到好處,反而傷害了它。”
公孫丑又問道:“那麼,怎樣才叫識別別人的言論呢?”
孟子回答道:“對於偏頗的言論,知道它不全面在哪裡;對於誇張的言論,知道它錯在哪裡;對於怪僻的言論,知道它離奇在哪裡;對於含糊的言論,知道它理虧在哪裡。這些言論都是從人的心裡產(chǎn)生的,會危害到政治;表現(xiàn)到政治上的話,會危害到國家大事。如果聖人再世的話,一定會贊同我的看法。”
公孫丑問道:“據(jù)我所知,宰我和子貢擅長言談辭令,冉牛、閔子和顏淵擅長論述德行,而孔子兼有兩方面的才能,卻還說:‘我不擅長言談辭令。’既然先生說擅長於識別各種言論,那麼就已經(jīng)是聖人了吧?”
孟子道:“這是什麼話啊!從前,子貢問孔子道:‘先生已經(jīng)是聖人了吧?’孔子回答道:‘我還做不到聖人。我只是堅持孜孜不倦地學(xué)習(xí)和教育人罷了。’子貢感慨道:‘孜孜不倦地學(xué)習(xí)就能具備智慧;孜孜不倦地教育人是在實踐仁義。先生既有智慧又有仁義,已經(jīng)是聖人了。’孔子尚且不敢自稱爲聖人,你卻說我是聖人,這是什麼道理啊!”
公孫丑問道:“我曾經(jīng)聽說過這樣的話:子夏、子游和子張都具備了聖人的一部分秉性,而冉牛、閔子和顏淵則具備了聖人的全部秉性,但他們還是嫌太過淺顯了。先生是哪種情況呢?”
孟子道:“暫時先不說這個話題。”
於是,公孫丑又問道:“伯夷和伊尹這兩個人怎麼樣呢?”
孟子回答道:“他們兩位的處世方法不一樣。如果不是他認爲的理想的國君,他就不侍奉;如果不是他認爲的理想的百姓,他就不指使。如果天下安定的話,他就謀求當(dāng)官從政;如果天下動盪的話,他就辭職隱居——這是伯夷的處世之道。即使不是他認爲的理想的國君,他也願意侍奉;即使不是他認爲的理想的百姓,他也願意指使。不管天下是安定還是動盪,他都願意當(dāng)官——這是伊尹的處世之道。至於該從政的時候就當(dāng)官,該隱退的時候就辭職,該長時間當(dāng)官的時候就長時間當(dāng)官,該立即辭職的時候就立即辭職,這是孔子的處世之道。孔子、伯夷和伊尹都是聖人,我還達不到他們的水平,所以我希望學(xué)習(xí)孔子。”
公孫丑問道:“相對於孔子來說,伯夷和伊尹跟他是等同的嗎?”
孟子回答:“當(dāng)然不是。自從有了宇宙和人類以來,就沒有人能跟孔子相比。”
公孫丑問道:“那麼,他們有共同之處嗎?”
孟子回答道:“有。如果他們可以做面積一百里的國家的國君,他們都有能力讓衆(zhòng)諸侯來朝見他們;如果他們只要肯做一件不仁義的事情,或者殺一個無辜的人,就能因此而得到天下的話,他們都不願意這樣。這就是他們的共同之處。”
公孫丑問道:“那麼,孔子和他們有什麼不同之處呢?”
孟子回答道:“宰我、子貢和有若這些人,憑藉他們的智慧是可以瞭解孔子的,即便有所誇大,但他們也不至於過分吹捧孔子。宰我說過:‘根據(jù)我對孔子的觀察結(jié)果來看,他遠在堯、舜之上。’子貢也說:‘親眼見到一個國家的禮儀制度,就能瞭解它的政治情況;親耳聆聽到一個國家的音樂,就能瞭解它的道德教育情況。即使從一百代以後來評價這一百代的國君,也沒有違背孔子的這個道理;自從有了宇宙和人類以來,就沒有人能跟孔子相比。’有若則說:‘不只是人類有這樣的區(qū)別!麒麟對於猛獸而言,鳳凰對於鳥類而言,泰山對於小丘而言,江河對於溪流而言,都是相同的。同樣聖人對於普通人而言,也是相同的。不過,他們只是高出同類,超越衆(zhòng)人罷了。自從有了人類以來,就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人了。’”
【闡釋】
這一章是全書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宋代的理學(xué)大師程頤曾說《孟子》此章“擴前聖所未發(fā),學(xué)者所宜潛心而玩索也”。
這一章篇幅長,內(nèi)容多,涉及四個方面的問題。一是“行勇”的問題,孟子認爲只有“恃義”才能行勇,也就是孔子講的“大勇”;二是“知言”的問題,即通過別人說的話掌握他的內(nèi)心世界,這需要有“不動心”,需要“沉得住氣”才能做到;三是孔子的地位問題,孟子認爲,孔子是古之聖賢中“出於其類,拔乎其萃”的傑出人物,“自有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四是養(yǎng)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的問題,孟子認爲“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要做到“持其志,勿暴其氣”,才能心志不亂。這四個問題裡,養(yǎng)“浩然之氣”的問題最爲重要。
千百年來,孟子提出的“養(yǎng)氣”問題究竟是指什麼,學(xué)者們有很多不同的見解,甚至有學(xué)者認爲這是氣功方面的問題。其實,這指的是“意志”的培養(yǎng)問題,屬於倫理學(xué)中的“理性凝聚”方面的問題。也就是說,這不是一般的“精氣”、“血氣”,而是充滿正義和仁義的正氣、骨氣,是屬於人類的精神範疇的氣貫長虹、氣衝霄漢的“氣”,“說大人則藐之,匆視其巍巍然”靠的是這種氣,“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樣靠的也是這種氣。
根據(jù)孟子的理論,“浩然之氣”是集“義”和“道”而生成的,是從內(nèi)心生成的,人生稟受的“氣”是自身具有的,並非告子所說的“義在外”,因此,要順道而養(yǎng),既不能有拔苗助長的性急之舉,也不能“以爲無益而舍之”。
孟子養(yǎng)“浩然之氣”的理論是對儒學(xué)的重大發(fā)展,也是對中國文化思想的重大貢獻。
【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1]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2]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3]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4]雲(yún):‘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註釋】
[1]假:假借、憑藉。
[2]待:等待,這裡引申爲依靠。
[3]贍:充足。
[4]《詩》:這裡特指《詩經(jīng)·大雅·文王有聲》篇。
【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