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爲何物……”皇帝對著畫像呢喃，眼中跳躍著火光，最後只餘灰燼。
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他像是看到什麼別樣的風景，輕輕哼唱起來，如果殷小虎聽到，定能一下認出，這是酒城的採蓮小調。越女新妝出鏡心，一曲菱歌敵萬金。
他是笑著的，眼神又爆發出一瞬間的凌厲，揮袖把案子上的奏摺全都掃在地上。口裡呢喃：“我對你這麼好，你爲什麼要離開我？”
回答他的只有深夜的寂靜，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他伏案低泣，心想，他終究不是她的心上人。
世上之物，唯有求之不得，才最爲珍貴，就因爲不曾得到，所以他花了一輩子去追，哪怕是一個影子，哪怕是一絲一釐相似的神情。
可是到最後才發現，都是贗品、贗品。除了一個人……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兩人，別說容貌，就連脾氣也如出一轍。
“陛下……”恍如夢中，門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待他看清，“皇后怎麼來了？”
武皇后走到她身邊，爲他披上披風，又蹲下身撿起褶子放好，賢惠而溫柔道：“陛下辛苦了，請早些休息。”
皇帝一時動容，拉著她坐到身邊：“到底是結髮夫妻，只有你懂我。”
武皇后笑容有些無奈：“可惜陛下最愛的不是懂你的女人，而是你不懂的女人。”
皇帝只笑笑：“天下男子大約都是如此。”
“依臣妾看來，我們的蕪兒就不是這樣的。”
“哦……”對於太子的終身大事，作爲皇帝他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你的意思是皇兒他已經有了意中人？”
武皇后點點頭：“我見過那姑娘，是個很本分老實女子，雖沒什麼家世背景，但瞧著懂事。”
“家世背景什麼的，先娶個側妃也是不打緊的。”皇帝擡起她的手指，低頭欣賞起來。
“可林貴妃那邊……”
“那是她一廂情願，如今皇兒既然已經有了意中人，那門親事就應該推掉，一下子娶兩個，實在不妥。”
武皇后低頭一笑，夫妻幾十年，她是最瞭解他的。
“那臣妾就先謝過陛下。”她正要行禮，卻扔被他握住手。
“怎麼了？”
“皇后辛苦了。”皇帝突然感慨，看著那雙雖然依舊細膩白皙卻已不在年輕的手感慨，“朕對皇后是尊重的。”
武皇后尷尬地笑笑，一個女人只能得到丈夫的尊重，聽上去真是諷刺。
但對於今時今日的她來說，已經足夠。
“皇上，臣妾還有一事，想與您商量。”
“什麼？”皇帝鬆開她的手，撐著額頭，面露疲倦。
武皇后思量了一會兒問：“殷侍衛伺候的可還妥當？”
皇帝看了她一眼，“武功不高，脾氣不好，手腳不利索，除此之外，也還好。”
恩？武皇后睜大眼睛，半天不知道怎麼接話。
皇帝笑笑：“開玩笑的，她很好，端茶遞水也算勤快。”
武皇后放下心來說道：“臣妾命人打聽過，殷小虎是酒城裡大戶人家出來的孩子，從小也是嬌慣了的，就是脾氣差了些，所以至今並未定過親事。”
“哦……”皇帝擡擡眉毛，凝視著那雙沉靜的美目，“看來還是皇后的手下得力，朕也派人打聽過，卻查無所獲。”
武皇后心裡咯噔一下，強自鎮定：“陛下謬讚了，是臣妾運氣好了，臣妾的弟弟好酒，恰好與當地一戶酒樓關係甚好，這纔打聽到這消息，畢竟女孩兒家脾氣壞並不是什麼光彩事，想來是那戶人家有意隱瞞。”
皇帝也不糊塗：“既然如此，皇后可查到她是怎麼進的宮嗎？”
“這……想來是歪打正著，緣分所至，陛下那丫頭也正好來自酒城。”武皇后款款微笑，故意提到酒城兩字。
皇帝按著額頭，神思渺遠：“真是巧啊。”
武皇后暗暗一笑，雙手捧起君王的手，目光真誠而心痛：“二十年年前的緣分，終究還是要續上。”
皇帝哂笑，拍拍她的肩膀：“不想二十年過去，皇后竟已如此大度。”他搖搖頭，望向窗口，似有所思，最後低喃一句：“她是朕心上的傷口，而皇后是朕的藥。”
月光照進窗牖，時光彷彿凝結，這樣寂靜的夜晚，這樣熟悉的氣息，都只在燈火搖曳的歲月中溫暖而已。
“陛下……”她輕喚一聲，緩緩靠在夫君的懷裡。
“朕無論有多少個妃子，你都是朕唯一的皇后。”皇帝微笑著拍她的肩膀，這種夫妻之間的默契與信任是靠幾十年的歲月沉澱而來，沒有人可以取代。
武皇后依偎在夫君懷中，猶豫了片刻，仍忍不住說：“這個世上恐怕再也尋不到第二個殷小虎了，陛下請三思。”
皇帝思考著，伸手抓了抓空氣。
“怎麼了？”
“什麼都沒抓到呢？”他垂下眼瞼，看著被燈火投映在地上的虛影：“就像影子和癢癢，它們總會跟著你，你也總能感到，可就是抓不出來。”
“陛下……臣妾不願看到陛下心憂。”
“讓朕心憂的又豈止一件事，”他斜眼看了下桌案上的奏摺，擺擺頭暫時把政事放到一邊，“不過，朕已經習慣了。”
“習慣什麼？”
“習慣有皇后爲朕補衣服，習慣每天每月每一年回想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歲月，那個人。”
“陛下，臣妾聽說那姑娘曾爲陛下誕下皇子，如果是真的，得加緊派人尋找纔是，怎能讓滄海遺珠的事發生呢？”她說的誠懇，語氣中帶著一種難以察覺的試探。
皇帝睨她一眼，將她從懷裡推起：“皇后操心的還真是多啊，這件事朕自己會辦，你先下去吧。”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終是露出了破綻，怪只怪沒有忍住心底的一絲妒忌。
“那殷小虎她……”
“皇后放心，”他打斷了她，“她能來到朕的身邊是天意，朕不會再讓自己有遺憾。”
武皇后沉默地告退，她終於聽到了她要的答案，只要殷小虎進宮，定能分走林貴妃的寵愛，可是爲什麼她早已冰死的心此刻卻像被火灼一般疼痛。她從不在乎皇帝身邊有多少女人，唯有那副面孔讓她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