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餘暉揮灑在人間,依依不捨地跟大地告別。寒風吹起,深秋的夜總是格外的涼。
“他始終是那個王者,帶著驕傲,帶著倔強,不由他人分說。”任安尋默默走到未央的身邊,緩緩說道,“我這一生輸給了他,心悅誠服。”
“安尋……”未央輕輕地說道。
任安尋溫柔地看著未央,摸摸她的頭,“去看看他吧,他等你很久了。”
他轉身要走進屋,身後卻傳來未央的聲音,“再給我畫一次眉吧。”他停下遲疑的腳步,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拿起眉筆,像當初一樣,卻又不像當初。他還是那樣的仔細,那樣的一筆一劃。他終究是老了,兩鬢出現了絲絲白髮。
他們都老了。
眉筆仿若在未央的眉間跳舞,每畫一筆,往日的時光就像畫卷般在未央眼前展開。
第一次的相見,那隻藍色的老鷹,那片藍樹林,那個魚骨同心結,還有他爲自己在雪山上受了三招秘術差點死去,一幕幕,一段段,全隨著眉筆的彈奏,浮現在未央的眼前。
“如果你先遇見了哥哥,會不會不一樣?”
未央還記得任安羽問她的這句話。當時她沒有回答,她是不敢。因爲會,一切都會不一樣。
任安尋那樣真心地愛她,那樣地帶給她無限多的快樂。今生因爲程希的存在,她終究要負了他的深情。她想到這些,眼眶不禁溼潤了。
“好了。”他停下手中的眉筆,溫柔地看著她。她拿過鏡子,看著鏡中的雙眉。這次不再是一字眉,而是漂亮的雙峨眉。
“好看嗎?”他問道。
她強忍住眼中的淚水,不讓淚流出來,轉頭看著他,撥浪鼓式地點點頭。
他笑了笑,緩緩從脖子上取下那枚魚骨同心結,“是時候物歸原主了。”他將魚骨同心結塞到她的手中,緊握,“保重。”
她握著手中的魚骨同心結,再也忍不住,淚水好似決堤。
他俯身,輕輕吻了她的脣,這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他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別哭了。來世,我一定會比他先遇到你。”他拍拍她的肩膀,轉身離去。轉身的那一霎那,他的眼中閃動著淚光。
她站在原地,心中默唸著“珍重,珍重……”
未央走後,任安尋被程佑任命爲御前馬伕。這馬伕不是御馬,而是當馬。每天,任安尋都要被叫去,然後身上纏繞著繮繩,費力地拉著程佑的馬車。程佑則坐在馬車上,用繮繩鞭打著他,嘴裡不停喊著“快點,快點。”
就這樣,每天任安尋都要拉上幾個時辰。他沒有怨言,欣然接受這一切。他想這也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他拉著馬車,一步步艱難地向前,身後的馬鞭一鞭一鞭地打在他的身上。每一鞭,都讓他皮開肉綻。但他忍了,他忍受著這種辛苦,忍著程佑對他的羞辱。他只要想到寫意肚中的孩子,心中就充滿了希望,感覺身上也充滿了力量。
每天當他回到小屋,寫意總是輕輕地邊哭邊幫他上藥。寫意問他,爲何程佑要這樣折磨他,還不如一劍殺了他們。但任安尋只是笑笑,說程佑這是爲了報仇,“他怎會讓我死,只有天天折磨我才能解他的心頭只恨。”他又安慰寫意道:“爲了我們的孩子,什麼都不重要。”寫意聽此,抱著他,她感覺即使生活再艱難,也要爲了這個孩子活下去。
這天,他又在艱難地拉著程佑的馬車。天天的鞭打和勞累,新傷加舊傷,讓他疲憊不堪。他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但這卻讓程佑的馬車微微顛頗了一下。程佑勃然大怒,以此爲藉口命人鞭打任安尋。
任安尋已不是當年的任安尋,他已經年過四十,這些日子的折磨讓他身心俱疲,身上的傷讓他的身子骨早已不如當年。幾鞭下去,他終於體力不支,不省人事。
程佑見任安尋暈過去,擺擺手道:“把他扔回去。”
侍衛們擡著任安尋回到小屋,直接將任安尋扔在了庭院中。寫意聽到動靜,趕忙從屋內出來,卻見任安尋全身鮮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她衝上去,哭喊著:“大王,大王,你怎麼了?”
任安尋被剛纔一扔,反而突然醒過來。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寫意。寫意看著任安尋全身的傷,跑到門口,卻被門口的侍衛擋住。她跪著哀求道:“求求你們送點藥過來吧,我們的藥用完了。他傷得這麼重,要上藥啊。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侍衛不耐煩地將寫意推倒在地,“別吵,別煩!”然後侍衛重重關上了門口的大門,上了鎖,招呼著同伴,“走,喝酒去。”
寫意被推倒在地,卻意外撞到了肚子,她在地上撫著肚子痛苦地呻吟起來。任安尋見狀,掙扎著起身,卻又摔倒在地。他再次用盡全力地想要爬起來,這次終於跌跌撞撞地起來。他來到寫意的身旁,扶起寫意的上身,問道:“寫意,你怎麼了?寫意。”
寫意摸著肚子,斷斷續續地說道:“孩子,孩子……”
任安尋朝寫意身下看去,只見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褲。任安尋頓時大驚,用盡全身力氣將寫意抱到房間的牀上,握著寫意的手,撫摸她的頭道:“我去去就來。”任安尋走到門口,拍打著門,“有人嗎?有人嗎?來人啊,來人啊。”他帶著嘶啞的嗓音呼喊,卻沒聽到半點回應。
屋內又傳來寫意的一聲慘叫。任安尋趕忙跑回屋內,他將寫意抱在自己的懷中,握著寫意的手,不停地安慰道:“別害怕,再堅持堅持,馬上就有藥師來了。”這句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但他還是說得那麼堅定。
寫意身下的血將整個牀都染得鮮紅,她滿頭的汗,痛苦的呻吟。寫意痛苦的呻吟就像一把刀,聲聲劃在任安尋的心口上。任安尋不停地撫摸著寫意的頭,“別怕,別怕,我陪著你。”突然伴著寫意一聲淒厲的叫喊,寫意暈了過去。
任安尋在寫意的牀邊失聲痛哭,此時他是多麼的害怕,他害怕寫意就這樣離他而去。此生,他欠寫意太多了,還沒來得及補償她,上天就要帶走她。
不知過了多久,寫意緩緩睜開眼,看見牀邊的任安尋,輕輕喚道:“大王。”任安尋擡起頭看著寫意,摸了摸寫意的額頭,“我在這。”
寫意哭了,她帶著虛弱的聲音,“大王,對……不起……我們……孩子……沒了……孩子……”
任安尋聽著寫意的話,不停地點頭,他撫摸著寫意的頭,“噓,噓,別說了,別說了……”
寫意和任安尋都痛哭起來,寫意道:“大王,妾……身……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寫意伸手想再摸一次任安尋的臉,可手還沒有碰到他的臉,就從空中墜落。她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然後又隨著風飄舞,飄出了門外,飄到了遙遠的空中。
那年,窗外微雨,他對她說:“以後你就叫寫意。寫意人生,自在飄搖。”
任安尋看著寫意滑落的手,痛苦地大喊出來。他知道寫意去了,永遠地離開了他。他抱著寫意還殘存著溫度的身體,悲痛像是潮水,將他完完全全地淹沒。他就那麼愣愣地呆坐在那裡,直到寫意的身體漸漸冷去。
外面傳來一聲鳥叫,天似乎就要亮了。失去了孩子和寫意的任安尋,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暗夜不會過去,再也不會,他再也等不到第二天的曙光,將永遠地活在黑暗無邊的深淵中。
他放下寫意,再次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輕理了理她的鬢髮,然後在她的脣種下深深的一吻。他利好自己的儀容,躺在了寫意的身邊。他最後看了一眼寫意,然後把刀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清秋的早晨,風微微地吹著,像是要把人吹得化掉,舒爽而綿密。未央臥在醉雨谷的樹下,看著遠處厚重的雲層,霞光映著雲層的邊緣發出淡淡的紅,甚是好看。今日應該會是個暖晴天吧,未央暗暗想到。
不遠處的大片的淇芊花正競相開放。那片淇芊花已經在那裡好多年了,似乎閱盡了人生的滄桑。可它們依然頑強的活著,等待著每年的秋季,盛放出華美的畫卷。這些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直在等待著她的到來。
如今,她終於來了。
自她回到醉雨谷後,她每天都要這樣躺上幾個時辰。她閉上眼睛,靜靜地,靜靜地,程希就出現在她的腦海中。沒有人打擾,天地間只有她與他。他時而低頭鎖眉,時而背手踱步,時而微微一笑。他對她笑時,她也對他笑。有時,他也會同她生氣,故意不理她。她只有往他懷裡鑽,不停地撒嬌。那時,他總會摸摸她的頭。她仰頭問“不生氣了,好不好?”他會抱著她說句傻瓜。就這樣靜靜地,她能坐上一天。
歲月總是毫不留情地向前奔騰,從來不會爲誰停留。她老了,有時候她甚至有些記不清那些事情的真假和一些曾經讓她記憶深刻的細節。可她已經不需要記起那些細節,也不需要再分辨那些事情的真假。因爲他,就在她的心裡,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天早晨,她依然如故。坐在院中樹下,想著他。然而這次,卻是那麼的不同。他坐在馬上,還是他的應天。只是應天的棕色毛髮更加的順滑,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的俊。他還是他,一身棕色長衣在微風中飄動,頭髮束在頭頂。
她看著他,愣了幾秒,像是第一次愛上他時,有點眩暈。她衝他笑了笑,他也衝她笑了笑。他的笑好看極了,在她心裡,沒有人能比得上。
她飛奔向他,迫不及待地想抱住他。跑至馬下,她叫了聲那在心裡叫了無數次的“阿希”。他沒回應她,只是伸手要拉她上馬。
她遲疑了,不敢相信怎麼如此的真實。這就是她魂牽夢繞的他,這就是她想了無數次的愛人。他真的回來了嗎?他回來了?她盯著他,怕只是自己的幻覺,又或者只不過是自己的夢。他依然微微笑著,透著溫柔,又彷彿透著某種未知的神秘。
她終於朝他伸出了手,他一把拉住她躍上馬背。真的,是真的,她感受到了他的溫度。阿希回來了。她心中好似萬馬奔騰,止不住的思念噴薄而出。
“阿希,真的是你嗎?你回來了?”她含淚問道。
他搖搖頭,輕輕在她耳邊說道:“未央,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