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由熱轉涼,然後又由涼轉熱。夏州城門上的歲月痕跡似乎又更深了些,風還是那陣風,海還是那片海。
但未央的心境已經一日日發生了變化。
她的愁思都化成了堅強,她變得更加勇敢更加獨立,生活的苦難和挫折都成爲她生命中養分,滋養著她的生命之花,越開越盛。她有時也會去看看舊王城的宮殿遺址,透過宮門,她彷彿看到了曾經熱鬧的越國大殿。她遙想當年發生在裡面的件件往事,不過除了一聲嘆息,什麼也沒有留下。
她來到夏州的第二年,又是一個秋日,夏州的秋日依舊的豔陽高照,絲毫沒有寒意。夏州沒有盛放的淇芊,只有椰林的陣陣幢影,隨著海風輕輕擺動。
八月初七,是她的生日。她想起今天也是她母后的忌日。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她的母后在生下她後與世長辭。她不自覺地走到了越國大殿的宮門外,她沒見過母后,卻從千叔和柳大嬸對往事的訴說中感受著母后。
她緩緩地走在宮牆外,仰頭看,只見磚磚瓦瓦整齊地排列著。她觸不到牆頭,卻見牆頭上已經長滿了草,在風中搖曳。她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城牆,卻感覺渾身打了一個顫。這就是她的家,這本應該是她的家。她感受到從指間傳來的某種力量,她帶著敬畏帶著緬懷帶著欣喜,沿著城牆漫步。
“娘,你還好嗎?我來看你了。”她輕輕地自言自語。她的手指劃過一塊塊磚塊,像在撫摸著歷史,撫摸著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走過轉角,卻不知身後的另一個轉角,輕輕出現程希的身影。程希一身棕色長袍,面色淡然,沿著未央走過的足跡,似乎也在緬懷著什麼,又或許他在思念著什麼。
他們兩人就這樣沿著城牆而走,卻沒有遇見。他們的步伐驚人的相似,當未央走向下一個轉角時,程希又出現在了這個轉角。他們是如此的近,卻又是如此的遠。隔著空氣,卻無法觸碰。她不知道,心中思念的人就在身後不遠處思念著她。而他也不知道,只要他走快些,就能見到他心中的那個她。
不遠處的海面上傳來聲聲海鷗的叫聲,偶爾有一兩隻漁船在海面上順著海浪飄蕩,就像是他們一樣,心想靠近,卻總順著海浪漸行漸遠。
她在夏州的這些年,她的內心深處依然無法擺脫對程希的愛。她時時刻刻都在思念著他,而她也學不會不去想他。即使她的生活充滿了瑣碎的事情,但她的內心的愛依然滿溢。後來,她終於找到了讓愛和思念排解的方法,她把這種愛和思念分享給他人。她每個月都會去看住在貧民區的百姓,給老人送上熱菜熱飯,帶著冰糖葫蘆和其他的好吃的送給那裡的窮孩子。她彈箏給他們聽,做菜給他們吃,和他們一起唱歌跳舞。有時,她一直在貧民區待上一整天,用滿腔的熱情和愛溫暖了一個又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和對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最後,所有夏州的貧民區都知道有這樣一位美麗又善良的姑娘。
她越來越喜歡夏州這個地方了。有時,她會跟著隔壁的大叔出海打漁。看著收網的那一刻,魚兒在網中活蹦亂跳,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那一刻,她的笑聲霖霖,笑容像是要化在海中。
有時,她會帶著小亮去集市上買東西。夏州的許多東西都帶著濃郁的越國風情,面對如此不同的小吃、飾品,她覺得生命處處都是驚喜。她換上夏州的服飾,編著夏州的頭髻,和夏州百姓一起光著腳在海邊嬉鬧。她覺得身心得到了解放,那種輕鬆和快樂,是來自對生命的感謝,對自然回饋的感恩。
冰火石依舊日日發出妖豔的光芒,她將冰火石日日帶在身上,那已成爲她生命中不可言說的秘密,深埋在她的心裡。她沒想過,有一天,冰火石會再次照亮她的生命。
這天,未央正在廚房中忙活著,柳大嬸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柳大嬸一走進來,就說道:“未央啊,別做了,快洗洗手出來。”
未央摘下圍裙,問道:“怎麼了?”
柳大嬸滿面笑容,說道:“今日夏州城主帶著一位高官來品菜,那位高官說是都城採育來的高官,是來視察民情的。夏州城主帶著他來品菜,他對你做的菜讚不絕口,非要見見你。”
未央面露難色,遲疑道:“柳大嬸,我就不去了吧,我就是個做菜的,還是不要見了吧。”
柳大嬸搖頭道:“誒,人家可是都城來的大官,這話都說出來了,不見不好。就見見,沒事的,城主他人很好,不會有事的。”
“那好吧,”未央勉強同意,“我這洗洗手,換件衣服就來。”
柳大嬸笑著走出去,“好,快點啊,就在樓上的包房中。”
未央洗洗手,換了件衣服,又梳理了頭髮,覺得可以了,才走到樓上的包房門口。她輕輕叩門,就聽到門內傳來柳大嬸的聲音:“來了。”柳大嬸前來開門,拉著未央走進來,“來,這就是那位大人。”
未央跟著走進包房,卻擡眼看到了眼前所謂的高官就是程希。
五年了,她已經在夏州待了五年。說不清是夏州改變了她,還是生活改變了她,亦或是兩者同時改變了她。這五年,她沒有一天不想起他,她從一開始對他的愛恨交織,到後來只剩下愛,只剩下綿綿無期的思念。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深深愛著他,想著他。這份感情像是暗夜中的枝椏,總是在不經意間長出一朵花骨朵,然後慢慢盛開,卻從不凋零。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醞釀成滿樹的花朵,開滿了枝椏。
這五年來,她只是從柳大嬸的口中聽到又頒佈了什麼新政令,然後柳大嬸對程希讚美一番。除此之外,她再也沒有聽過程希其他任何的消息。他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她的生命中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卻只在她的心裡越開越盛。其實,她知道,只要她閉上眼睛,就能定位程希,知道此時他在做什麼。但是她從來沒這樣做過,她有點怕。
她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是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面孔。她想,也許他從未想過她,甚至已經忘了她吧。畢竟已經五年了。而他,也從來沒有派人來尋過她。
五年來,他不是沒想過她,而是日日都在想她。
在那夜,未央跑出去的那一刻,他是多麼的想追上去。可是邁出的腳步又退了回來,他遲疑了片刻,轉身默默地離開。他想到了亡國之仇四個字。這幾個字太沉重了,別說是她了,恐怕連他自己也承受不起。也許不應該再去打擾她,也許一開始在一起就是個錯誤。
其實他很早就知道未央是越國公主。未央會做各種越國的菜,說是千叔教的。他派人去查千叔的來歷,終於查到他曾是越國宮廷藥師。而越國攻城那日,剛生下的公主下落不明。
他開始只不過是猜測,直到那日,他知道未央是位族的後人。越國夫人就是位族的最後一位後人。一連串的事情在他腦中串起來,他終於確定她就是那位國破之日被匆匆送出去的公主。他一直不想將這個消息告訴她,也不知道她知道後會是什麼反應。他想逃避,卻還是無法自拔地陷入和她的愛情中。
每個月的換魂之日,那碗湯藥都像是一碗毒藥,蠶食著他的心。他不是沒想過,只要他不喝,他就可以跟她換魂,他就能知道她在哪裡。但是每個月的那天,他還是強忍著內心的衝動,慢慢將那碗湯藥一口一口喝下。
有一次,他生氣地將湯藥摔在地上。他氣她不告而別,他氣她是越國的公主,他氣她就這樣放棄他們之間的感情,他氣他自己的懦弱,沒有勇氣去找她,他氣自己的遲疑沒有在那一刻追上去。他氣她,也氣自己。可是沒過一會,他又讓下女重新再煎了一碗湯藥來。他想著這些苦澀的回憶,伴著湯藥喝進他的心裡。
管修問他:“世子,她究竟好在哪裡?你這麼多年都忘不了。”
他微微一笑,說道:“她的好,沒見過她的人不會懂。”
是啊,她爲了他,命都可以不要,還有什麼比她對他情深?
這些年來,他也曾夢見過她,不過卻是寥寥幾次。他盼望著能天天在夢裡和她相見,但她似乎卻十分地抗拒到他的心裡。他瘋狂地想念著她,卻發現她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他。哪怕是一支筆、一頁紙,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只能在空氣中捕捉她留下的味道,回想她的身影和笑聲。回想她在她懷中的樣子,回想她在樹下看書的樣子,回想她最後對他說的那句“別碰我”。他把和她曾經的回憶翻想過了無數遍,到最後,他記憶都有點模糊,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哪些是他的想象。
她離開後的第二年,程佑和妾室的孩子誕生了。他多希望這是他和她的孩子,那該有多幸福啊!他把那個孩子抱在懷中,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那個孩子朝他笑,他的鼻子突然有點酸澀。他的心在嘶喊,她在哪裡呢,她到底去哪兒了?會不會已經嫁人了,會不會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他不敢想。他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知道她已嫁作他人婦,他的心會不會碎。
她離開後的第三年,程玄駕鶴西去,他登基成爲寧國的國君。高處不勝寒這句話說的就是自己吧,他時常這樣想。位子越高,卻越發覺得孤獨。他時常在傍晚登上城樓,藉著夕陽,看著他的國土。那時,他在想,自己得到的一切如果可以跟她一起分享該有多好。
雖然他纔將近不惑之年,但有時他嘲笑自己是不是老了。他嘲笑自己變得多愁善感,嘲笑自己竟然會這樣想念一個人。當年澈影離開人世時,他似乎也沒這樣過。他笑自己也有脆弱的時候。而以前,他從不允許自己脆弱。他發現自己突然有了軟肋,而那卻是心中最不能觸碰的地方。
每年,他都會去夏州看看。那裡是她的故鄉,他覺得,那裡帶著她的氣息,帶著她生命中流淌的血液。他在那裡,就彷彿覺得離她近了一些。可是,五年了,他卻從來沒有在那裡遇見過她。五年好像有點長,卻又那麼短,一晃而過。
這五年來,他也從未忘記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他聽從管修的建議,修建水渠、廣種農田,輕賦稅薄徭役,重視工商業。寧國在他的管理下,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寧國霸主的地位更加穩固。
“你會成爲一個處處爲百姓考慮、事事爲百姓謀利的明君。不僅僅是寧國的,還是天下的。”
她曾經對他說的話,猶在耳邊。他努力去做,他一直這樣敦促著自己。他知道,她會看到。
他堅信她會看到。那樣的話,也許有一天,她會回來,回到他的身邊,再對他笑一次,再爲他制一次香,再爲她彈一次箏。
而如今,她就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