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剛回到寧國大殿,便令東亭將管修帶到他的面前。管修已於幾日前被任安尋派人送到了寧國。
見到程希的第一眼,管修長揖不拜,張口就說,“程世子,我等你好久了。”語氣中帶著些許抱怨和傲慢。
“哦?是嗎?”程希問道,“可我聽聞你在瀚國大牢裡,可是找人帶話給任安尋,讓他不要把你交給我。”
管修大笑,“若非如此,任世子怎會輕易把我交給你?”
程希聽此,也笑起來,對東亭示意道,“鬆綁,賜坐。”
“遼國被滅時,遼國的謀士全部自殺,以示忠誠。你爲何茍活至今?”
“若我死,對天下有益,管修絕不茍活。若我死,對天下無益,我爲何要死?士爲知己者死,我一直在等。”
“諸侯會盟上,你刺了我一劍,你不怕我殺了你?”
“如果程世子如此,只怪我管修看錯了人。”
“哈哈,”程希笑出來,“重老說你不一般,果然不一般。你可願幫我?”
管修道,“只不過程世子要先答應管修一件事。”
“你說。”
“程世子必須答應管修,寧國稱霸諸侯,一統天下。”
這正是程希心中多年的願望,是他的政治抱負。可他從未說出口,如今管修卻明明白白地把這話說了出來。程希盯著管修,說道:“望你助我一起平天下。”
“好。”管修突然站起,“管修願助世子平天下。”
“好。管修聽命,即日起封管修爲寧國謀臣。”
管修沒有忙著謝恩,他緩緩道:“世子既然欣賞我的才能,爲何不重用我,難道要等到臣老了之後嗎?”
“不是誰都可以做我寧國大夫的。”程希說道。
管修見狀,知道程希還沒見識過他的才能,所以纔不封他爲大夫。他作揖道,“世子。如今遼國剛被滅,這正是一個機會。”
“機會?”
“是的,”管修繼續說道,“世子可聽過這句話: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如果每個國家都國泰民安的話,那根本沒有辦法比較出哪個君主更加的賢明,哪個國家更加的爲百姓考慮。此時遼國被滅,恰恰是世子的一個機會。現在天下子民心有恐懼,害怕打仗帶來的後果,他們的心都還沒有安定下來。因寧國和遼國乃是鄰國,遼國的難民大多逃到了寧國。他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如果世子此時安頓好遼國的難民,給他們口糧、住所和土地,不僅可以收買遼國人的民心。這對天下也是一個榜樣,可安天下百姓的心。今後天下人皆知寧國程世子賢明仁義,有德行,這對世子的霸業大有好處。”
程希點頭表示贊同,他又問道:“依你之見,如今又應如何治國?”
管修道:“民以食爲天,糧食是最重要的。糧倉充實了,百姓衣食飽暖了,纔有精力去懂得榮辱,去知禮節。而君王的享用有一定製度,六親纔會緊緊依附在君王側。禮、義、廉、恥的倫理不大加宣揚,國家就會滅亡。至於頒佈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頭,要能順乎民心,政令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程希又問:“治國之道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管修道:“是德!君王要施行德政,以民爲天。一個國家,如果人人都擁護,那這個國家就會興旺富強;如果人人都厭惡,那這個國家就會滅亡。自古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治大國若烹小鮮。不擾民而親民纔是上上策啊!”
就這樣,程希和管修從治國之道談到了國家爭霸,從百姓民生談到了山脈川林,從上古歷史談到了寧國現狀。他們同桌而食、同牀而臥,暢談了三天三夜。程希對管修的見識和想法稱讚不已,管修對程希的從善而流的品質也是心生敬佩。他們像久別的老友,把酒言歡,又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三天後,程希封管修謀士爲寧國大夫,併爲管修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封官典禮。寧國百姓都感嘆程希的肚量,對程希不計前嫌任人唯賢的品質讚歎不已。程希賢德的名聲一時在寧國盛傳開來。
程希還在全國範圍內頒佈了一道政令:所有遼國的難民都可以到官府登記,領取十兩銀子、一座房屋和幾畝田地。他還在政令中說道,民生在勤,勤則不匱,以此鼓勵百姓多多種糧,多多勞動。
政令已經發布了好幾天,可是效果如何,程希心裡有些隱憂,他叫來管修,道:“政令已經發布出去,可有效果?”
管修道:“不如世子同臣一齊去看看。”
管修帶著程希來到採育,卻見大街上遠遠就有一隊人在排隊,隊伍長得見不到頭。程希也跟著排在最後,他問排前面的一位男子問道:“你們排隊做什麼?”
男子轉頭道:“你不知道?程世子他廣施仁政,現在是排隊領口糧呢。”還沒等程希回話,男子又說道:“哎呀,程世子真是明主啊。這樣一來我一家老小就有活路了。”說完又上下打量著程希和管修,看著他們的穿著實在不像是難民,就問道:“你們也是來領口糧的?”
程希笑笑:“不是,我們只是路過。”
男子道:“我看你們也不像。”
程希和管修相視一笑,繼續朝前走,見許多剛領完口糧的百姓都在滿臉笑容地談論著程世子。管修道:“世子這下可以放心了。”程希笑笑,卻一眼看見遠處正在給百姓發送口糧的米夜和未央。米夜和未央在那裡忙的不亦樂乎,招呼著前前後後趕來領口糧的人。
未央在那裡喊著:“大家彆著急,誰都有份,大家慢慢來。大娘,您慢點。”
程希遠遠看著,沒有說話。
管修問道:“世子在看什麼?”程希搖搖頭,然後跟管修一起離去。
從那以後,管修經常在夜凝閣內和程希談至深夜,彷彿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幾天一過,他們之間已經不像是君臣,而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把酒言歡,不拘禮節。
這天,清晨,天剛矇矇亮。
管修從夜凝閣中帶著深黑的雙眼走出來,不消說,昨夜他又和程希聊了一整宿。此時的他,微微感覺有些疲憊,他伸展了腰背,覺得稍稍好些。清風帶著綠草的香氣,混合著各種花香,飄入他的鼻尖,他感覺清醒了不少。
沒走多久,他被一匆匆跑來的宮人攔下,“管大夫,公子佑請您過去。”
管修心中一個咯噔,自從做了寧國大夫,確實還沒跟程佑照過面。此時程佑卻主動來找自己,他突然瞳孔放大,似乎想到了什麼。莫非是那件事?他在心中暗暗思量著,一路跟著宮人來到了清水閣。
“參見公子佑。”管修並沒有像第一次見程希那樣長揖不拜,而是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頭。
程佑見狀,趕忙扶起管修,“管大夫,請起。賜坐。”
管修又忙作揖道:“謝公子佑。”
管修剛坐下,程佑就開口說道:“管大夫的治國之策真是立竿見影,多虧了管大夫,遼國的百姓才能生存下去。”
管修道:“微臣只不過是盡綿薄之力罷了。”
程佑哈哈笑起來,“管大夫如此謙遜。大哥不計前嫌重用管大夫,真是心胸開闊。若是我,倒是做不到。但是當年之事,並沒有多少人知曉,大哥也不知道。我不希望有一天這件事傳到大哥的耳中。”
管修忙起身道:“公子佑放心,當年之事,管修早已忘記了。”
程佑大笑起來:“管大夫就是管大夫。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別的顧慮了。”
管修道:“那微臣先行告退。”
管修走後,程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回想七年前在遼國的情景。
很早的時候,由於寧國還是一個小國,沒法和遼國抗衡,於是寧國公程玄將自己的兒子公子佑送往遼國當人質。程佑雖然在遼國當人質,但畢竟是一個國家的公子,所以遼國公還是以禮待他,他的生活也就過得無風無浪。
但在七年前,有一次任安尋不知什麼原因來到遼國。他聽說了程佑也在遼國,於是便讓人把程佑帶到面前。
那天,天氣烈日當空,灼熱的空氣讓人也變得煩躁。遼國公和任安尋正準備駕車去郊外涼爽的地方打獵。任安尋看到程佑,於是漫不經心地說道:“這馬車這麼高,怎麼上去啊!”
遼國公聽此,趕忙叫人取梯子來。任安尋擺擺手,說道:“這不是有現成的嘛。”說完,任安尋盯著程佑看。遼國公似乎也領會了任安尋的意思,跟著大笑起來。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程佑忍受著心中的怒火,還是乖乖地跪在了地上。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當任安尋的腳踩著程佑的背踏上馬車的那一刻,程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恥辱。然而那股恥辱卻又不能發泄出來,生生地被他壓在了胸口中。
任安尋坐上了馬車,又說道:“這馬牙口不行,得換一匹。”他看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程佑,說道:“就你吧。”
遼國公趕忙命人將馬繩拴在了程佑的身上。程佑站在烈日下,聽著身後傳來任安尋和遼國公刺耳的笑聲,感覺每一秒都是一種煎熬。而當時,管修就站在馬車旁,冷眼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想到這,程佑深深地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這段回憶太殘忍,太觸目驚心,讓他不忍心再去回顧。他一把將桌邊的茶杯扔在了牆上,只聽哐啷一聲,牆上留下了一堆茶漬,順著牆緩緩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