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開始就註定結局的戰役。
瀚國的兩百乘戰車的兵力根本不敵寧國五百乘戰車的三萬大軍。很快,瀚國的將士一個個倒地。瀚*隊被打敗了,屍橫遍野,只剩下任安尋一人孤軍奮戰。他還在戰鬥,還是拼盡全力守護著他的國家。他的身影像一棵孤獨的白皮松,立在巍巍的塵土中,高聳入雲。
以一敵百的神話也許會上演,但是以一敵萬的傳說終究不存在。他一人終究敵不過一批又一批的士卒。一把刀穿透了他的右肩,刀一進一出,滿是他的鮮血。他被打倒在地,十幾把大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敗了,徹徹底底地輸了。他終於認命,不再反抗。
程佑命人把他的手腳捆綁起來,然後將他的腳掛在戰車的後面。鳳康城門“吱呀”一聲打開,城樓上掛上了寧國的旗幟,那個巨大的“寧”字迎著風狂舞。瀚國的旗幟被士卒一把扯下,扔下了城樓。
那面旗幟是去年的時候,任安尋親手掛上的。任安尋看著破碎的旗幟隨著風飄落而下,就像他的心一樣,帶著塵土,雖已破舊,但那個金色的大字“瀚”還在風中閃爍。
程佑駕著戰車駛進了鳳康,任安尋就那麼被戰車拖著,跟在戰車後走進了鳳康。他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踏上他自己的都城。他沒有掙扎,不再抵抗,任由戰車拖著自己。他完全地放鬆下來,躺在瀚國的土地上,看著天空。
他想,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再看瀚國的天空,最後一次再躺在瀚國的土地上。戰車行駛得太快,沿路的風沙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的頭髮也散落開來,衣服被磨得稀爛,然後就是皮膚和土地親密的接觸,留下一道道血跡。
不知過了多久,他幾乎就要暈過去,戰車卻突然停了下來。他恍惚間聽到程佑對手下的人說:“把他關到囚車裡,看好了,不許他死了。”底下人三下五除二把任安尋塞進了囚車。他坐在囚車裡,頭靠在囚車欄上,閉上了眼睛。
瀚國大敗的消息頓時傳遍了整個大宇王朝。齊國驚恐萬分,不戰而降。不出半月,程佑帶著寧國的大軍衝進了大宇王朝的宮門。兩百多年的大宇王朝從此不復存在。
兩個月後,任安尋坐著囚車,跟著寧國的大軍來到了採育。程佑讓人把囚車停放在寧國大殿門口,示衆七日。那天太陽有些刺眼,他在囚車裡,頭靠著囚車的欄木。過往的人羣對他的指指點點,好似在感嘆一代君主的悲涼下場,又或在嘲笑他此時的落魄。他索性不去理會衆人的議論和眼光,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他耳邊傳來一聲輕微的哭聲。他睜開眼睛,看見寫意正跪在自己的囚車前,滿臉淚痕地看著自己。寫意被任安尋送到藍樹林後,一直心繫著前線的戰況。那天她聽聞瀚國戰敗時,心不由得一緊,到處派人打聽任安尋的下落。後來她聽聞任安尋並沒有死,而是要跟著寧國的大軍回到採育。她早早就來到了採育,每天都在寧國大殿門口等候,一等就是一天,她生怕錯過第一時間看到任安尋。
這天,她終於看見了寧國大軍遠遠地走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囚車裡的任安尋。任安尋衣衫破舊,早已分辨不出衣衫初始的顏色。她看到他全身是傷,有的還在流血。那張臉上,滿是塵土,鬍子拉碴,還帶著點點傷痕,寫滿了疲憊。他頭髮散亂,面容消瘦,弓著背坐在囚車裡。那是她的夫君,那個風姿卓越的瀚國國君。她再也忍不住,跪在他的囚車前。
任安尋看著寫意,緩緩道:“別哭了?!睂懸膺吙捱呧溃骸按笸?。”任安尋笑笑,“別哭了。”寫意擦擦眼淚,任安尋繼續說道:“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快點回去吧。”
寫意只嘆自己是個女子,不能救她的夫君。她多希望自己能夠有能力救他,她帶著哭腔道:“寫意不會走的,寫意會一直陪著大王。”
任安尋道:“你還年輕,還可以改嫁,不必再跟著我受苦。此生已盡,來世……”他冷笑一聲,“有來世再說吧。”
寫意不停地搖著頭,“寫意早已認定大王,無論大王怎麼樣,大王都是我的夫君。大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任安尋長嘆一口氣,“國都不在,還有何顏面茍活於世?!?
“大王,你一定要活下去,”她激動地說道,然後用手摸著肚子,語氣變輕,“就當爲了我和孩子。”
“什麼?”任安尋眼中突然閃現出許久不出現的神采,他盯著寫意,似乎要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
寫意麪帶淚痕,點點頭,“是我們的孩子。”
任安尋大笑起來,興奮之情難掩,他大喊著“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寫意看著任安尋,淚中帶笑,點著頭,“我們的孩子?!?
任安尋突然眼睛一片潮溼,他想起這些年對寫意,心有愧意,以前太忽略寫意了,他看著寫意道:“謝謝你,寫意?!边@個孩子像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讓他在絕望的人生盡頭看到了一絲曙光。
他一擡眼,看到了不遠處的未央。未央穿著一身黃色長裙,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明媚。未央站在原地,遠遠地對著他笑。他也看著未央,良久,才緩緩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未央走上前來,看了任安尋一眼。她輕輕蹲下,將一壺水遞到任安尋的嘴邊。任安尋乾涸的嘴脣熱烈地吮吸著這股清泉一般的水。然後她對著任安尋笑笑,起身走到了寧國大殿的正宮門口,默默地跪下。
寧國大殿內,程希、程佑和程洛衣三人正在飲酒。東亭前來稟報,說未央跪在了寧國大殿的門口。程希聽到未央的名字,頓了頓,說道:“隨她去吧?!?
太陽越來越大,灼熱地照射在未央的身上。她的額頭沁出大汗,眉頭卻沒有皺一下。她依舊直直地跪在寧國大殿門口,等待著那個她想要的迴應。無論如何,這都是她需要做的。此時此刻,任安尋是她的夫君,她要不惜一切救他。
東亭看著未央在宮門前的身影,不忍心,又跑去向程希稟報,說未央還跪在宮門口,已經跪了三個時辰了。程希放下手中的杯子,對東亭說道:“你去把任安尋送到小屋裡吧?!?
程希話還未說完,程佑喊道:“大哥?!?
程??戳艘谎鄢逃?,又對東亭說道:“派人嚴加看守,別讓他們出來便是,其他吃穿用度還是按以前一樣給他們?!?
程佑看著程希,“大哥,未央現在是爲了別的男人跪在大殿門口。你還要放了任安尋,你忘了任安尋對阿姐做的那些事了。未央她根本就不值得你這麼爲她?!?
程希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和她之間,不必計較這些?!?
任安尋、未央和寫意被人送至小屋內,然後軟禁在小屋中。未央和寫意將任安尋扶至牀上,撕開他的上衣,看到全是傷口,有的流著血,有的還流著膿。寫意見此忍不住又哭出來,未央拍拍她的肩膀,拿著藥遞到寫意的手邊,“上藥吧。”
三個月後,任安尋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小屋一共有兩個房間,還有一個露天的庭院。庭院中有棵直立的白皮松,白色的樹皮高潔無比,已經在那裡聳立了數百年。他們三人都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表示很滿意,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太多的要求。
雖然被軟禁在這,但是每天他們一起坐在庭院中飲茶聊天,不問世間事,倒也愜意。寫意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大起來,任安尋時常趴在寫意的肚子上聽,卻什麼都沒聽到。他們有時猜孩子是男是女,然後未央大叫著以後要教孩子彈箏。因爲有了寫意的孩子,他們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他們在如水的日子裡,終於找到了心安的方法。
而未央不知道何故,之前總是暈過去的毛病竟然好了起來。任安尋對此很高興。他們覺得也許這是上天給他們的禮物。
他們以爲日子就要這樣終老,不會再有人來,只有他們三人,坐在樹下,看著樹葉落了又長,看著圓日升了又落,看著天上偶爾飛過的烏鴉,無知地叫上兩聲。雪落了又化,風來了又散,一年又過去了。
第二年的正月,伴著雪化的聲音,任安尋竟然聽到了那聲熟悉的聲音——“哥哥”。當時他正坐在院中看書,卻遠遠地聽見這麼一聲?!鞍灿穑俊彼诳谥心剜鰜?。他四處張望,卻沒見到一個人影,大門依舊緊閉,他知道外面還站著守衛的侍衛。誰會來呢?他不禁自嘲地搖搖頭,許是想安羽了,纔出現這樣的幻覺。
他重新又投入到書的世界中,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只能從書中尋找到些安慰。時間一長,他竟然也覺得這樣與世無爭的日子很好。他不禁感嘆,怎麼以前沒有發現呢?
外面又傳來一聲“哥哥”,這次聲音更大,似乎更加的真實。他忍不住站起身來,像是要迎接什麼似的。
的確,在他站起來的那一瞬間,門吱呀地開了。門口站著的正是他想著的妹妹——任安羽。他心情有些激動,許久沒見了,沒想到再次見面,自己已經是如此的落魄。任安羽站在門口張望,一眼看到了站在院中的任安尋。她立刻朝任安尋跑去,用力抱住了他,眼中似有淚,語氣中卻透著一股欣喜,“哥哥”。
任安尋抱住任安羽,一時也紅了眼眶,他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問道:“你怎麼來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任安羽也努力忍住自己眼中的淚,笑著說道:“哥哥,安羽只是來看看你。”
他們面對面坐下,任安羽看著任安尋的臉上爬上了皺紋,兩鬢的頭髮也變得花白,心忍不住一酸,“哥哥還好嗎?”
任安尋嬉笑道:“很好!多年不見,安羽還是這麼漂亮。”
任安羽笑笑,“聽說寫意懷孕了。”
“是啊,”任安尋笑著說道,提到孩子的事,任安尋總是特別的開心。他立刻朝裡屋大聲喊道:“寫意,未央,你們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未央和寫意從屋內出來,看到了任安羽,都十分開心,已經許久沒有客人來了。任安羽忙上前扶著寫意走到椅子邊坐下,問道:“幾個月了?”
寫意滿面笑容,摸著肚子答道:“還有兩個月就生了。”
任安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貼在寫意的肚皮上聽起來,“好像在動,咦,真的在動啊?!彼龁柕溃骸案绺缡窍胍獋€女孩還是男孩?”
任安尋笑著說道:“女孩好,乖巧?!?
任安羽打開隨身帶著的包袱,拿出許多小孩的衣帽,塞到寫意的手中,“這都是我周遊的時候買的,你看,多可愛,這個小老虎帽?!闭f著又拿出一個撥浪鼓,晃動著,“這個也可以給她玩?!?
寫意拿著,說道:“你買太多了,她還沒出生呢?!?
“咳,”任安羽嘆道,“反正遲早要穿的。想好名字了嗎?”
“已經讓未央想好了?!睂懸庹f道。
未央在一旁笑著說道,“恩,就叫旖旎。”
“旖旎,”任安羽重複著,“好聽,只不過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女孩?”
未央說道:“一定是女孩,因爲她的爹孃都希望她是個女孩?!?
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任安羽走到未央面前,握住未央的手,說道:“未央,謝謝你,謝謝你願意留下來陪哥哥。未央……”
任安羽欲言又止,未央也握住任安羽的雙手,輕輕說道:“放心?!?
這時外面的侍衛進來催促道:“快點走了,到時間了?!?
任安羽又抱住了任安尋,“哥哥,我得走了,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彼脑捳Z間帶著哭腔。
任安尋拍拍她的後背,說道:“傻丫頭,日子還長著,以後還有很多機會?!?
任安羽忍住淚水,笑著點點頭,“是,還有很多機會。哥哥你要保重?!?
任安尋笑著點點頭,說道:“去吧?!?
任安羽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終於還是跨出了那道門。然後她只看見任安尋的身影在越來越小的門縫中消失不見。她懷著惆悵的心情,走了許久。她突然聞到一陣香氣,她停下腳步,仰頭看著藍天,然後緩緩閉上眼,盡情地嗅著這股香氣。
不知嗅了多久,她才慢慢睜開眼,卻看到身邊站著管修,也像她剛纔一樣,閉著眼,仰頭盡情地呼吸。她看著管修笑,管修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任安羽,問道:“公主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任安羽笑道:“我已不是什麼公主了?!?
管修點點頭,改口問道:“安羽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任安羽搖搖頭,嘆道:“沒有打算?!?
管修臉上閃現過一絲笑容,然後說道:“管修想去來湖,聽說那裡山美水美,民風淳樸?!?
任安羽驚訝地看著管修:“你不做管大夫了嗎?”
管修深呼一口氣,“外面的空氣這麼好,爲什麼不呼吸外面的空氣?”
“可是……”
管修緩緩說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安羽不會不明白……”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任安羽一眼。
任安羽苦笑一聲。
管修問道:“不知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泛舟來湖?”他看著任安羽真摯地問道。
任安羽也看著他,眼神裡透著清澈,她突然笑起來。管修也跟著她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像是春天最美麗的花朵,盛放在寧國的王都深處,飄出陣陣清香,引得蝴蝶爲其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