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駐紮在帝丘城外的圖坦軍營被燒了大半糧草, 原本十拿九穩的局勢變得微妙起來。即便如此,帝丘城內遍佈圖坦奸細,夏汐風想要帶著凌霄出城, 絕非易事。
夏汐風知道修斯虛張聲勢的包圍在城外只是爲了拖延時間, 等待緹斯從漢關帶來糧草, 他必須儘快出城, 否則兇多吉少。
待凌霄身體稍好轉, 他們便扮成漁夫,劃小船由水路經由桃林出城。
才上岸便被一羣圖坦士兵堵住了去路,他們虎視眈眈的盯著兩人手中的魚簍, 夏汐風縮頭縮腦的做出一副膽小怕事之勢,卑躬屈膝的雙手遞上漁具, 圖坦兵頗有得意之色, 接過小半簍白鰱, 揮手示意他可以前行。
夏汐風畏畏縮縮的拉過凌霄正要走,圖坦兵忽然粗暴的一把扯住凌霄的胳膊, 擡手掀翻了她頭上罩著的斗笠,下一刻便像見了厲鬼似的縮回手。
夏汐風忙賠不是,撿起滾落的斗笠拉著凌霄往前走去,直到他們走出了好遠還能聽到那個圖坦兵罵聲震天。
凌霄抿著嘴偷偷笑了起來,剛剛在船上時她以水爲鏡看了一眼, 果然駭人, 忍不住誇到:“你做得足以以假亂真了!”
夏汐風臉上肌肉依舊緊繃, 露出下頜剛毅優美的線條, 低聲說道:“別鬆懈, 走過這一路才能稍舒口氣。”
凌霄只得閉了嘴。
他們爲了避嫌,黃昏出發, 走到日暮才勉強疏遠了圖坦軍的主力。
凌霄已經體力透支,腳板鑽心的痛,兩人在一片刈過的稻田裡坐下,就著白水咽乾糧。
夏汐風略帶歉意的說:“本來,應該買一匹馬的,只是太引人注目了,等過了明天就好了。”
臥倒在草地上,仰望深秋的天空,雲卷碧天如水。
凌霄覺得眼皮沉重,腦子裡渾濁不堪,在睡與醒的邊緣只覺得金飈替暑,涼生秋意,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身邊的人側身將她攬入懷中,堅實的臂膀隔開了枯草對臉頰的折磨,溫暖的懷抱驅散了泥土的潮溼,抵禦了低旋的秋風,凌霄索性裝睡,內心清平如水。
*
跳躍的光斑喚醒了凌霄,她極爲愜意的睜開眼睛,猝然看到一張臉近在鼻尖。
凌霄艱難的挪後半寸,烏黑的發半遮了他似濃墨染就的劍眉,長長的睫毛灑下一層淺灰的光影,薄脣抿成一條直線,就連夢中也是戒備肅穆的表情。
凌霄扭頭覷一眼泛著玫紅的天空,再晚路上的人就多起來了,而且,她好餓……
凌霄拿手指輕輕戳他。
夏汐風眼睫輕顫,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手臂一攏將凌霄拉回胸前,無賴的將頭窩在她頸彎深嗅著。
“呀!你幹嘛!”凌霄抽出手強扭開他的頭,順勢在他肩頭擂了一拳。
夏汐風睜開眼睛,彷彿沉睡了萬年之久,眼底的疲憊一掃而光,只尋得見晚星朝陽般明媚燦爛的光彩。
凌霄翻身坐起,撅嘴問道:“睡飽啦?”
“嗯。”濃濃的鼻音惹得凌霄忍俊不禁。
草草吃罷早飯,兩人行至紅日當空,路上纔不見了圖坦士兵的身影。
凌霄長噓一口氣,忙不迭揭下臉上貼著的褐紅色疤痕,底下的皮膚又紅又癢,歇了好一會才舒服過來。
夏汐風在地上抹了一把灰擦在她粉白的臉上。
凌霄無奈的翻翻眼皮,任由他的手指似無意似有情的在自己臉上細細塗抹了一遍。
這個敏感的時節,想要買到一匹馬絕非易事,兩人找了許久才花費了大半盤纏買到一匹伏驥老馬,骨瘦如柴的身軀負擔不起兩個人的重量,夏汐風讓凌霄上馬,自己牽著繮繩在前面引路。
瑰麗的夕陽牽扯出淡淡鄉愁,凌霄偶爾自己走走,一則讓老馬休息一下,二則,這匹瘦馬沒配馬鞍,顛簸起來著實惱人。
四天時間,兩人來到了圖坦對大漢的第二道重圍。
四野的村落空寂無人,萬物蕭殺,唯有緹斯的獅旗在秋風中翻飛的颯颯聲。
凌霄驚訝的瞪大眼睛:“他竟然來了!”
夏汐風拉住盲目前行的老馬,皺眉凝視著前方,忽然目露不善:“他們臨水紮營,是想切斷大漢南北的交通,看我今晚破了他的陣!”
凌霄半知不解的點頭,又無不憂心的問:“他們人多勢衆,你單槍匹馬能行嗎?”
夏汐風的眸光凌厲而優雅,脣邊浮出一抹淡笑,意蘊悠長:“漢地多水,這並不是他們擅長的……”
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迴盪。
凌霄裹著夏汐風的長衫蹲在草叢裡,夏汐風身著黑色單衣瞬間沒入夜色中,營地的熊熊篝火映紅了半邊天,驟然響起異域歌聲。
雄渾壯闊的歌聲撩撥起凌霄心底的愁緒,曾幾何時,他在窗下引著士兵高歌,她在房內愁苦,她還來不及感慨,月光瞬間隱入雲層,清朗的月夜突然變得鬼氣森森,江風攜著刺骨寒涼盤旋而來,氣溫陡降,好幾處火把被風吹滅,須臾又被點燃,但方纔還鬥志昂揚的歌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雜慌亂的的喧鬧聲。
凌霄正不明所以,一道紫色閃電劃破長空,凌霄猛然會意爲何夏汐風命她在此地等著,今夜竟然有雷雨!
這暴雨來得迅猛,絲毫不給人應對的時間,頃刻間天地合二爲一,只看到白茫茫的水汽,軍營的篝火被瞬間撲滅,四周陷入一片死黑,凌霄被大雨淋得睜不開眼睛,只聽到驚雷炸響,聲聲不歇。
過了一會,凌霄驚訝的發現自己腳底的土地變得稀軟,竟像沼澤一般將她的雙足緩緩吞噬,她連忙遵從夏汐風的叮囑站到枯草上去,雖然地面依舊鬆軟,但畢竟不再下陷。
凌霄長時間浸在雨水中,四肢的皮膚泡得發皺,渾身冰涼,冷得牙齒打顫,在雷聲稍歇的瞬間,她聽到遠處的軍營傳來戰馬嘶鳴,凌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經過她前面時,她隱約看清隊首的人披著長長的紅色戰袍,即便是一個隱約的輪廓,那不怒自威的儀容依舊讓她心驚膽戰,還好,他們馳騁而去,並沒有發現蹲在草叢裡的她。
凌霄連打了幾個噴嚏,揉揉鼻子想要挪個地方,才發現四周已經變成了一片澤國,難怪那麼難受,自己整隻腳都泡在泥水裡了。
凌霄漸漸覺得渾身疲軟,只當是蹲了大半夜睏乏了,沒料到眼睛熱痛,揉了半晌不見效果,渾身都痠痛難忍,這才明白自己上次切肉挑針尚未完全復原,經不起這大半夜的悽風苦雨的折騰,竟然發起燒來。
等夏汐風心急火燎的趕來,只看到牙關緊咬,蜷臥在泥水裡渾身顫抖的凌霄。
夏汐風將她打橫抱起往江邊趕去。
凌霄迷迷糊糊只看到一片汪洋:到處都是水,地上也是,天上也是,那些威風獵獵的獅旗折倒在雨水中。
*
雨打窗櫺憔悴,牀前耿耿一燈。
凌霄睜開眼睛,看到夏汐風執著絹紗細細的給她擦拭指尖,他側臉望她一眼:“你醒了?”
凌霄抽回手,纔看清他擦的是自己指甲裡的泥。
夏汐風覺出她眼裡的疑惑,簡而言之:“我那夜來晚了,你暈倒在泥地裡,發了一天高燒,總算是退了。”
凌霄漸漸清醒,蒼白的臉上浮出侷促的紅暈,眼神焦急,囁嚅了半晌才問道:“你給我換的衣服?”
夏汐風春風和煦的略一點頭。
凌霄嘭的從牀面彈起:“小人!”不料扭傷了脖子,一時間狼狽的瞪著夏汐風。
夏汐風面不改色的捉住她雙肩:“一個女孩子家家做事這麼草率。”言語裡皆是寵溺之聲,惹得凌霄雙眼痠澀。
他細膩纖長的十指撩開她披散的長髮,在她後頸搓動,細緻而認真,力道恰好,果然,凌霄覺得脖子漸漸活絡,復能自由轉動了。
忽然店外傳來喧譁聲,夏汐風推開窗櫺往外一看:“真是狹路相逢!”
凌霄正想問,已經聽見帶著圖坦口音的漢話,若沒猜錯,來人正是僕赫:“是僕赫嗎?”
夏汐風抓過衣架上的衣服快速給凌霄裹上:“他們必定看出有人鑿穿了上游的水閘,否則不會搜到這裡來。僕赫肯定能認出我來,我們快走。”
兩人走到門邊,隔著門板已經聽到他們的交談聲了。
“從窗戶出去。”夏汐風夾著凌霄翻窗跳下,剛在地面站穩,便聽到破門而入的聲音。
“我們得偷一匹馬來。”
凌霄笨拙的跟在夏汐風身後,馬羣覺察到有陌生人靠近,警覺的發出低鳴。
眼看夏汐風已經解下繮繩,凌霄忽然驚呼一聲,仰面摔倒在地,一個圖坦士兵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拔出腰間佩刀便朝她胸口刺去。
凌霄認命的閉上眼。
幸虧夏汐風眼疾手快,五指一散,一顆黑珠正中士兵咽喉,可惜凌霄的驚呼已經驚動了其他人,更多人朝這邊聚集。
夏汐風抓過凌霄扔在馬上:“你先走,地圖在包裡!”
凌霄驚魂未定,直到飛奔的戰馬將她帶離好遠,她才緩過神來,回頭看時那爿小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剩一星朦朧的光。
空中飄著雨絲,前方黑的像沒有盡頭,凌霄仍由奔馳的戰馬將她顛簸:明明掙扎了那麼久想要離開,可當他真的放手讓自己走,她沒覺得自由,反而覺得焦慮、不捨。
凌霄深吸氣,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回頭,可距離他越遠,她心中的焦慮越甚。
終於,凌霄驀然勒馬,調轉馬頭,朝小店疾馳。
*
等凌霄趕到時,已是人去樓空,白髮蒼顏的店老闆正滿面愁容的收拾殘局,擡頭看了凌霄一眼,揮手攆道:“關門了!關門了!你快走吧!”
凌霄吆喝住馬:“老伯,那個與圖坦軍打鬥的少年呢?”
店老闆狐疑的擡頭看她:“你問這個做什麼?你們是一夥的?”
凌霄掏出一錠銀子:“勞煩您告訴我,他去哪裡了?”
店老闆一臉惋惜:“他中了兩箭,騎馬走了!”
凌霄懸著的心稍稍放鬆,至少他沒被活捉:“他往那個方向走了?”
“他們好像朝那個方向追去了。”
凌霄將銀子拋給他,朝他指的方向追去。
東邊的天空一點點亮了起來,凌霄幾乎絕望了,緣分弄人,總是事與願違。
她放鬆繮繩,仍由馬兒掌控方向,心緒凌亂,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雄雞唱曉,天下大白,凌霄甚至想要返回旅店,若夏汐風還有活命,應當會找她吧。
凌霄這才發現馬兒早將她帶離了官道,這下想要返回都困難了。
正一籌莫展,忽然看到草叢裡站著一匹馬,當兩馬相遇時,那匹棗紅馬迫不及待的朝她奔來。
凌霄心中騰起一個希望:說不定那匹馬便是夏汐風逃走時騎的。
果然,馬鞍上染了血!
凌霄欣喜萬分,朝草叢深處搜尋,遠遠看到兩隻羽箭斜冒出草叢,凌霄跌跌撞撞的跑過去,果真是他!
凌霄費盡全力將他搬進自己懷裡:“夏汐風!你醒醒!是我!”
夏汐風虛弱的睜開眼睛,慘白的容顏竟然浮現出豔麗的笑容:“沒想到……你會尋來……”
凌霄心中一酸,眼淚就要落下來。
夏汐風咬牙伸手撫上她被雨淋溼的臉頰,嗓音暗啞:“凌霄,現在我只剩半條命了……可否以我半條命換你半顆心?”
凌霄忍了多時的淚奔涌而出:自旅店分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爲他擔驚受怕,甚至忘了自己此次出行的初衷,甚至忘了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圖坦士兵發現,她一心一意想要找到他,這種心情,她以爲再也不會有了,卻不料,如此真實而疼痛。
夏汐風猛然一陣劇咳,口中涌上一大堆血沫。
凌霄慌亂的掏出絲絹替他擦拭,幾乎是乞求:“你不要說話了!”
夏汐風慘然一笑,眼神執拗:“可不可以?”
凌霄淚落成雨,哽咽著答道:“願意此生付彼生……”
夏汐風依言再說不出話來,眼神中光芒灼人,脣邊綻開一抹笑。
凌霄不敢再耽擱:他胸前的箭雖沒拔出,但傷口仍在往外滲血,肺臟受了箭傷,每一個字都能帶出一口血來,倘若夏汐風昏死過去,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了。
凌霄吸吸鼻子,拼命忍住內心的疼痛:“夏汐風,你聽著,要給就給完整的,我不只要你半條命!”
凌霄牽來馬,勉強攙扶著讓他坐了上去,馬兒每走一步都顛得他痛徹心扉,凌霄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拼命忍住滑出眼眶的淚,她恨不能替他受:“你靠著我,我能承受得起。”
夏汐風只放了三分力量在她肩頭,這樣的親密相貼曾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沒料到真能等到這一天。
*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藥鋪,凌霄的忍耐也已達到極限,這一路來,夏汐風每失的一滴血都刺痛了她的心。
凌霄翻身下馬,攙著夏汐風步入店中:“郎中,求您救救他!”
郎中一手拈著小鬍鬚,一手執著紙頁泛黃的古書,擡眼掃了夏汐風一眼:“你有多少銀兩?”
凌霄將錢袋放在郎中面前。
郎中瞟一眼錢袋,訕笑:“就這些?他吃藥的錢都不夠!”
凌霄眼睛裡能噴出火來:“你還有沒有良心!”
門口忽然走來一羣人,還未進門便聽到來人倨傲的喚道:“姜郎中,我說給你三日時間,今日期限已到,我臉上這病,你想出法子來沒?”
滿臉勢利的姜郎中忙不迭打躬作揖:“少東家這病真是奇絕呀,我翻遍古書都不見有記載,再寬限兩日,容我……”
姜郎中話未說完,只聽他慘叫一聲,血濺三步。
“拖一日我就卸你一塊肉,看你捱得了幾下!”
凌霄不動聲色暗察他的臉色,惹來他惱怒的呵斥:“看什麼看!再看我就剜了你的狗眼!”
凌霄賠笑道:“公子這病拖不得。若我沒猜錯,您臉上這碗口大的疤最初只是銅錢大的紅斑,不痛不癢,隔了兩日便又痛又癢,再過了三四天就長成今天這般模樣了。”
少年兇狠的眼神中流露出震撼之色,激動得口齒不清:“你……你怎麼知道?”
滿身是血的姜郎中撲通一聲跪倒:“奴才狗眼不識泰山!”
少年氣勢大減:“你是何方神聖?當真能治我這病?”
凌霄高深莫測的含笑道:“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幫我把他治好。”凌霄玉指劃向靠坐在椅子裡奄奄一息的夏汐風。
少年擡腳踹向姜郎中:“聽到沒有!你要是治不好他,我把你剁碎了喂狗!”
姜郎中唯唯諾諾,連忙招呼人將夏汐風小心擡入房內。
少年低眉順眼的靠近凌霄:“神醫,我這個病怎麼治呢?”
凌霄輕車熟路的走到藥櫃前,目光溜過木櫃上標示的藥材,胸有成竹道:“爐甘石10g,冰片10g,碾成末沖水,每日洗三遍,密陀僧10g,孩兒茶10g,龍骨10g,裹成丸內服,早晚各一次,蛇牀子10g,雄黃10g,碾成粉末外敷。三天後再來見我。”
少年如領聖旨,喜氣洋洋的領著一幫打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