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死後,凌霄一直在心中盤算:怎麼才能將那個章嬤嬤救出來,不能再向丌克開口了,難道真的只有去求緹斯?
正煩惱,誰知道山不過來,人就得過去:緹斯宣她入宮。
領路的是一個青衣小宦官,他沉默的帶著凌霄在宮內迴旋,直到她再也無法辨別方位的時候,青衣終於停了下來:“我稟明陛下再領你進去。”
“好。”凌霄環顧四周,蔥蘢的樹木似曾相識。
“進來吧。”青衣站在門內喚她。
凌霄跟著他往內走,行至一座巍峨的高樓前,樓門匾牌上寫著三個大字,不過用的是圖坦語:“這是哪?”
“承天閣。陛下在樓頂等你,你上去吧。”青衣將一盞銅製鎏金燭燈遞給她。
昏暗窄小的樓道,每一層都沒有開窗,即使外面正當中午,裡面依舊黯無天日,單憑一盞燭燈,凌霄只看得清腳下一見方的地面,樓道里迴盪著她上樓的腳步聲,這單調的聲音聽得久了,難免不生出幻覺,似乎有一個腳步跟在身後,又似乎有一個腳步落在身前。
凌霄緊緊握住燈座,一手扶在牆上,粗糙的牆面上凹凸有致。
凌霄將燈移近了看,上面竟然雕刻著許多圖畫:一隻奔跑的鹿,一頭追擊的雄獅,天上盤旋著老鷹;再往上,刻著列隊整齊的士兵,迎風招展的獅旗,旗下捆著一個斷頭的人,應該是在祭旗,畫面上方精雕細刻著一個男人的摸樣,披肩鬈髮,劍眉星目,咋一看還以爲是緹斯,不過,他看上去比緹斯多一份沉斂,五官也不及緹斯深刻。
凌霄被壁刻吸引著沿著樓梯旋轉而上:圖畫描畫了一個君王領兵作戰、開疆拓土的故事,不過戰場似乎不是茫茫戈壁,而戰爭的結局也被人刻意抹去,只剩下一片凌亂的刀痕。
“看懂了?”樓梯上方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凌霄險些驚落手中的燭燈,仰頭,修斯站在黑暗中俯視自己。
“結局是什麼?”凌霄摸索著凌亂的刻痕:“爲什麼抹去了?是不是輸掉了?”
“看來,你還是沒看懂。”緹斯的聲音中透著絲絲笑意,滲著森森寒意:“上來吧,我等你很久了。”
凌霄跟著他向上走了幾步,冷風裹著強光射了進來,原來樓頂挖了天窗,凌霄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
緹斯走到窗邊,雙手撐在窗櫺上,探出身子俯望樓下:“過來看看。”
凌霄拉緊衣領,縮著脖子走到窗邊,爲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一眼望去目眩神迷。
凌霄敷衍地望了一眼就要走開,不料被緹斯伸手捉住。緹斯雙手提著她的腰將她往窗外一送,她的小腹頂在窗沿,雙腳懸空,整個人以窗櫺爲支點搖搖欲墜。
凌霄驚恐地尖叫、雙手亂揮,死死摳住牆壁:“你要幹嘛!放開我!放我下來!”
“你別怕,我不會放手的,我只是讓你好好看看……”凌霄瘦弱的腰肢不盈一握,被緹斯緊緊掐住:“你別掙扎,萬一我手一鬆,你就掉下去了。”
凌霄不敢再掙扎,只能順從地被他倒懸著推出窗外,血直涌上腦門,眼睛脹痛。
“睜開眼睛看看。”
“風太大了!”高處不勝寒,冷風吹得眼睛根本就睜不開來。
“試著睜開,看看你腳下的百二河山。你目光所及,囊括圖坦主城,可達大漢邊郡。試想有一天:五千仞嶽、三萬裡江陵全歸一統,翻天攪地,蟠龍踞虎,千秋功業在此一搏。”緹斯的聲音裡難掩的激昂壯闊,如同暗夜的海潮一波一波撞上岸邊黑色礁石,翻騰起萬丈巨浪。
凌霄被他的豪言壯語誘惑著睜開眼睛,恐懼被油然而生的豪邁之情驅逐,凌霄甚至是貪婪地望著腳下的城池:煙雨蒼莽莽,風雨瀰漫處,沉沉一線穿南北,那是大漢跟圖坦的邊界線,峭拔的山巒將原本完整的土地生生割裂開,酷似一道傷口。
緹斯將凌霄拉回窗內:“怎樣?喜歡嗎?”
凌霄倚靠在牆上,稍稍休息才適應了腳下堅硬的地板:“你爲什麼跟我說這些?”
緹斯坐在椅子裡:“因爲……我想邀你共賞這錦繡河山。”
“爲什麼?”他脣邊的笑意讓凌霄心有餘悸,彷彿自己是被獅子盯上的獵物。
“因爲‘命’。”
他拉過凌霄的手,強迫她五指攤開露出略微發白的掌心,他的手指沿著她掌心的紋路輕劃:“你的生命線開頭有鍊形紋,伴有島紋,說明幼時多病,一生病痛不斷;你的感情線曲折,說明情路多舛,但你生性倔強堅韌,鍥而不捨,終成眷屬……”
凌霄使勁抽回手:“我不要聽你說這些,如果我的一輩子都被你預言了,那還有什麼盼頭?就算這些掌紋預示著我的命運,那也是捏在我的手心,我會掌控自己命運的。”
緹斯十指交叉,倚靠在椅子裡:“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不過,我選定了你,是不會改變的。”
“你要幹嘛?”
“我要娶你,做我的妃子。”緹斯輕輕吐出這一句話,靜觀凌霄的反應。
凌霄不怒反笑:“你真是瘋了,娶我?我有什麼可供你利用的?”
緹斯脣邊也牽出一絲笑來:“你以爲你的命運被捏在自己手裡,那不過是個倒影,你真正的命運,高懸在天上,天意高難問,由不得你做主的,除非你肯嫁給我,你才具備與天斗的資格。”
凌霄笑得更開:“真是可笑,世人吹捧你、奉承你,你就真的以爲自己是與天齊高的巨人了麼?真要說到命,你還不是一樣可憐:被冥冥之中推入了既定的軌道。你不過是被帝位選擇的一個傀儡而已,你不是神,你跟我一樣,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你不但不能主宰我的命運,你甚至不能,看穿自己的命運。”
凌霄說完,聽到某處傳來輕微的笑聲,她警覺地握緊藏在袖子中的匕首:“是誰在笑?”
緹斯顯然被她的一番說辭震驚了,他捂嘴輕咳:“這裡只有我和你,沒有第三個人。”
“我聽到了,有人在笑。”凌霄說著朝緹斯身後走去,那面牆上掛了一幅‘斜日青山’圖,凌霄覺得剛剛的笑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
緹斯起身拉住了她,轉身拿過燭臺:“我們走吧。”
凌霄掙脫開他的手,怒目相向:“我對天下沒有貪婪之心,我對羣雄逐鹿的遊戲也不感興趣。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別逼我。”
“如果是因爲你心有所屬的話,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去追逐自己心中幻象的愛情,如果你成功了,我放手讓你走,倘若你失敗了,那人並非像你想的那樣完美,你就別無選擇了。”緹斯低頭湊近凌霄,伸出兩指夾起她一縷短髮:“你既然公佈了女子身份,就不要再做男子裝扮了,否則,怎麼去吸引心上人呢?”
凌霄被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扭開臉:“胡說八道,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緹斯收起笑容,直起身板,燭光從下而上照在他臉上,將他棱角分明的臉切割成明暗兩部分,顯得陰森堅硬:“下次見面,要記住:我是君王,而你,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庶女。”
凌霄被驚得心頭一跳,噤聲不言。
“下去吧。”緹斯掌著燈走在前面,樓道里迴盪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還有一陣輕巧的跫音,一重一輕,一個渾厚暗黑,一個纖細透亮,一個瀟灑輝煌,一個細膩精巧,彷彿一曲協奏曲,渾然天成。
青衣等在門口,見緹斯下來,連忙從他手中接過了燭臺。
緹斯吩咐道:“送她出去。”便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凌霄終於想起:圍繞著承天閣的那片樹林,自己曾跟著雪鹿誤闖進來過。
“走吧。”青衣吹熄燭臺,催促道。
快到宮門的時候,迎面駛來一輛馬車,凌霄剛想躲過,誰知馬車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簾子掀開,一個鮮紅的身影跳了下來:“凌霄,你怎麼進宮了?”
凌霄擡頭,原來是修斯:“恩。你呢?”
“陛下找我進宮議事,沒想到遇上你了。”修斯顯然很興奮。
“哦,你快去吧。”凌霄情緒低迷。
“陛下跟你說什麼了嗎?你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沒什麼,我回去了。”凌霄逃似的離開,丟下修斯站在斜風細雨裡。
*
“陛下,您找我來,是商量攻打大漢的事嗎?大漢這次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正好給了我們一個開戰的理由。而且,漢王大婚,極盡奢靡之能事,據密探報:漢王大婚共用兩千萬兩白銀,除去地方政府支出,剩餘一千萬兩由國庫出資,戶部尚書劉雲瀚害怕掃漢王興,欺上瞞下謊報國庫存銀,竟然擅自抽調軍餉彌補虧空,當今大漢,已經是窮途末路,茍延殘喘。現在又落下這麼一個把柄,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緹斯搖搖頭:“時機未到,現在攻打大漢,他們依舊有東山再起的潛力,我需要的是一舉滅漢,一統天下,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緹斯見修斯依舊迷惑,親自倒了一杯古加酒遞給修斯,耐心啓發:“還記得小時候父皇帶我們兄弟去看漁夫捕魚嗎?聰明的漁夫不會在汛期來臨之前下網,愚蠢的漁夫纔會急功近利,結果簍子裡總是些魚苗小蝦,永遠捕撈不到大魚。我們要慢慢觀望,等到對方的實力全部浮出水面,再一網打盡。漢王現在年幼,太后畢竟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淺,太后參政,不服人心。看上去大漢不成氣候,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旦攻打大漢,反倒促進了他們君臣的團結,況且,還有一些東西仍無頭緒,我們必須耐心等待,不可操之過急。”
修斯若有所思的點頭。
“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問問你的意見。”緹斯抿了一口古加酒,這種藍瑩瑩的酒被喻爲‘裝在瓶子裡的海底陽光’,初入口,它帶給我們陽光般燦爛的歡愉感受,穿腸入肚之後勁無窮,濃郁的甜美味道散去,只餘下令人壓抑窒息的痛苦體驗,就好像被囚禁在深海之底,看得見希望,感受到的卻只有絕望。
緹斯鍾愛這種酒,它能讓他清醒地看清:萬劫不復的地獄戴著幸福的面紗,這世間,沒有任何感情能讓他沉醉,當幸福降臨時,他總能狠心拔劍割破完美的表面,發掘背後的醜陋。
“我準備再納一妃。”
“哦?是哪家的女子這麼幸運,竟然能得到陛下的垂愛?”修斯的眼睛中散發出喜悅的光芒。
“不是誰家的女子,她無依無靠,只是一個隻身漂泊到烙軒來的孤女。”
修斯心頭一驚,這個人莫不是凌霄,他緊張地注視著緹斯,等待他說出那名女子的名字,神色之莊嚴,如同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
“她的名字叫沈凌霄。”
修斯捏緊水晶杯的手驟然鬆開,藍瑩瑩的液體灑在他鮮紅的衣服上,紅、藍相撞,呈現出一片詭異的紫色:“爲什麼是她?”
“爲什麼不能是她?”緹斯緊緊逼視著他。
修斯不甘的低下頭:“因爲,我想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緹斯失望地閉上眼睛倚靠在椅子裡,以爲自己先他一步說出來了,他就不會再提,誰知道他還是說出口了,到底是他愛她太深,還是他太過疏忽君臣之禮,這個弟弟,真是他人生的敗筆,枉費了那麼多心血。
修斯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絲毫未察覺到緹斯臉上的表情由惋惜變爲冰冷:“您把她召進宮來,就是爲了問她這件事情嗎?她是不是……已經答應了?”
“你錯了,她沒有答應。”緹斯冷冷的說。
修斯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懇求道:“陛下,求您考慮其他人吧!我可以獻上更好的女子。”
緹斯冷笑:“既然她不是最好的,那你爲什麼不選擇更好的,而堅持要她呢?”
“她雖然不是最好的,但卻是最讓我動心的,還記得母后曾說過的‘落星湖’的傳說嗎,兒時我常常跟你說:以後我一定要娶傳說中的那名女子爲妻。滅西郡那天,當我第一次在晨光中見到她的那一剎,我毫無理由的聯想起那個傳說。”
修斯的眼中升騰起一種火一樣的熱情:“沈凌霄,是一個丟進人羣裡便找不出來,一旦找到,便要用一輩子來忘懷的女子。她單純磊落,倔強固執,強悍又懦弱。她是一個讓人一言難盡的女子,就像觀音有千面,她也有千變萬化的形態,無論是喜是怒是嗔是怨,都讓我滿心歡喜。”
緹斯揉揉太陽穴:“這些,你都跟她說過了嗎?”沒想到,取次花叢懶回顧的風流浪子竟然屈從於一個無胸無腦的犟丫頭,真是世事難料、啼笑皆非。
修斯懊惱的搖頭:“我本來要說的,可惜被拉繆打斷了。”
緹斯拍拍他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既然如此,那好,我就給你個機會:你去問她,如果她願意做你的王妃,我就撮合你們;倘若她不樂意,修斯,你就斷絕了這個心思。”
“真的?”修斯大喜過望,忙不迭跪恩:“謝陛下成全。”
緹斯收起笑容:“成不成全,你答應可不算。”
修斯起身退下,走到門口又折回來:“臣斗膽問一句:爲什麼是她?她不過是一個平凡女子而已。”
緹斯嗤笑:“我做的決定,有幾件是你揣摩得透的?”
“她無權無勢,如果不是因爲愛,您爲何要娶她?”修斯打破沙鍋問到底。
緹斯的臉色沉了沉:“作爲一代明君,談情說愛,是不是太過昏庸;成大事者,豈能爲情所困?你下去吧,看來我從前的教導都白費了。”
修斯正準備退下,緹斯在背後幽幽地說:“我記得母后曾教過我們一首兒歌:咪咪洋,飛過橋,娶了老婆忘了娘。修斯,你是我最器重的弟弟,我希望,不管你今後的王妃是何人,你的初衷不改。”
修斯的背影讓他想起了父皇,其實,在所有兒女中,修斯纔是最神似父皇的人。父皇身前爲情所困,至死都思念著那個得不到的女人,如今,修斯也遇到了命中的剋星,每個人的星圖中,都有一顆吉星,也有一顆煞星,沈凌霄,我不能讓你毀了他!
修斯無聲退下,緹斯的話,如同一柄利劍直插進他的心裡。
父皇是老來得子,當修斯出生時,父皇已經是耄耋之年,整日昏睡在坤興宮中,衆兄弟中唯有緹斯年長,得到父皇真傳。
幼時,男孩兒們經常在御花園裡玩領兵打仗的遊戲,用沙土堆砌的大漢模型是他們進攻的目標,那時候,他年歲最小,經常摔倒,其他人都不願意帶上他這個拖油瓶,只有緹斯不但不嫌棄他,還手把手教他如何握劍持盾,如何佈陣守城。
小時候,他總是信誓旦旦的對緹斯說:“皇兄,我以後一定做你最得力的部下,我們兩一起登上中原最高的山峰,俯瞰天下!”
後來索斯出生,修斯傾注在索斯身上的心血不亞於當年緹斯對自己的呵護,他一直惦念著兄弟之情:長兄如父,輔佐皇兄完成帝業也是他人生的信仰,可是這些,會跟愛情衝突麼?
爲什麼緹斯如此痛恨愛情,爲什麼他非要將帝業與愛情放在勢不兩立的位置上?
修斯無法理解,就好像童年時,每每母后說起落星湖的傳說,他總是忿恨地走開,很長時間都不理睬自己,那時候他就明白:緹斯痛恨愛情,甚至連帶著痛恨一切溫暖的感情。
父皇死時,修斯沒有哭,因爲他眼中的父皇只是一個嗜睡遲緩的老人,而緹斯也沒有哭。
守靈的那個晚上,當所有人都睡著的時候,他偷偷聽到緹斯跪在父皇靈位前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是一個昏君,活該飲盡相思,飽受情愛之苦,鬱鬱而終!我雖然繼承你的皇位,繼承你的血統,但我不會成爲第二個你!”
修斯甩甩腦袋,他情願什麼都不知道,情願看不見緹斯心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