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風好水好, 鶯鶯燕燕春春,是一處修心養性的佳地,可凌霄整日憂心忡忡, 飯不沾匙, 睡如翻餅, 玉削肌膚, 香褪腰肢。
急得之之每日光想著怎麼讓小姐多吃一點。
容德早就覺得寺廟裡提供的齋飯食之難以下嚥, 藉此機會經常上樹掏鳥,下潭摸魚,入林捕獵, 美其名曰改善生活,可凌霄依舊食之無味, 一日日清減了下去。
容德將之之拉到一旁, 討好的遞過一隻油淋淋的雞腿, 之之不接,警惕的望著他, 知道他必定有話要說。
容德笑嘻嘻道:“好妹妹,我看你家主子是紅鸞星動,犯了相思。”
之之白他一眼,呵斥道:“胡說八道!”
容德據理力爭:“你看嘛,自從我家小哥一走, 你家主子就丟了魂似的, 怎麼樣都不得安生, 照理說, 我家小哥玉樹臨風, 又有匡濟天下之才,誰家女子不是夢寐以求要嫁給他, 上門提親的說客非富即貴,也難怪你家小姐會魂牽夢繞。哎呀呀,那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多情……”
之之較真了:“那我們家小姐呢,閉月羞花,秀外慧中,她在圖坦的時候,貴爲皇妃,有人爲了她兄弟反目,再說了,就你家公子,法力再大,比得上名動天下的神祭大人嗎?”
容德饒有興趣的逗她:“哎呦呦,難怪你家小姐被傳爲‘妖妃’呢,兄弟反目?嘖嘖,真是紅顏禍水。那個拉繆有什麼了不得,本事再大還不是喪權辱國給圖坦王做了臣子,只等繼承人一出生他就得死,活得多沒尊嚴呀!同樣是臣子,我家公子連皇上都要敬讓他三分,可比他強多了!”
之之理屈詞窮氣得小臉通紅:“你!你!你無理取鬧!”
容德無辜的眨巴眼睛:“好妹妹,我是就事論事,你幹嘛動怒呀,怒則傷肝,身體要緊。”
之之憤然起身,這架勢跟凌霄如出一轍,容德待要取笑,卻看到之之臉色一變,扭頭一看:凌霄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嚇得他直吐舌頭。
之之臉色煞白、口齒不清:“小……小姐……”
凌霄疲憊的揮一揮手轉身走開,這些話,她在圖坦皇宮中聽過不少,心中早已麻木了。緹斯曾說:面對流言,你若是慌了,只能說明那些話要麼是事實,要麼,你懦弱。強者面對流言,不皺眉、不退縮。
*
凌霄日日盼望夏汐風歸來,可惜山高錦書難寄,半個月來,竟無一字。
凌霄夜夜獨坐在八角亭中,盯著幽幽潭水出神。
今夜月明星稀,更漏聲斷,凌霄正準備回房,起身時突然看見墨黑的水面上浮出一輪滿月,想起容德那日所說:“公子託我轉告你:他要下山辦一件大事,若事成了,雙月相映時就來接咱們。”
今夜便是雙月相映之時,明日主持就要請來高僧做道場,夏汐風那日留下這樣的口信,必定清楚約下的日期,逾期不至,是不是事情敗露了?
凌霄心中慌亂不已,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可夏汐風總讓她覺得兩人似乎還有更深的淵源,要是他死了……
凌霄不敢再想,步履匆匆往回走去。
時至深夜,凌霄簡單包裹了幾件衣服,窺見側門沒人守候,便悄悄溜了出去。
岑寂的月夜,時有風吹樹梢傳來譁然響聲,彷彿有鬼魂吊在樹上飄蕩,虎視著在山野中獨行的凌霄;山泉激盪,彷彿野獸正在戲水;萬籟俱寂,絲毫的響動都能讓凌霄恐懼得不敢呼吸,回望隱秘在青霧中的‘雙月寺’,心中萌生退意。
腳下停頓,便聽到風聲嗚咽、如泣如訴,催促著凌霄快快趕路。
凌霄將修斯給的狼牙握在手中,頓時勇氣倍增,摸黑趕了一陣,終於走出了十里桃花林。
下到了半山腰,草尖流螢杳杳,浮香朧月,煙冪層巒,溪水連天遠,凌霄享受到了秉燭夜遊的雅趣,心情大好。
走過上山時歇腳的溪邊,凌霄捧了清泉潤了潤口,再往下走就得當心腳下了:山路陡轉直下,路面亂石嶙峋,上山時爲了避開這一段,車伕繞了之字形路線盤桓而上。
凌霄不願浪費時間,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向山下走去,沒留神,踩了顆圓溜溜的石子,腳下一滑,她尖聲慘叫,幸虧被長在路中間的一棵樹擋了一擋,纔沒有滾下山崖。
凌霄攀住樹幹掙扎著站起來,探頭往下一看:只差三兩步就是萬丈深淵,被自己踩落的碎石掉了下去,許久才發出‘噗咚’落水聲。
凌霄不敢直立行走,幾乎是匍匐在地上向下爬去,山勢漸緩,她纔敢坐起,臉上生疼,一抹,才發覺臉上被荊棘劃了好幾道口子,手心都被碎石磨破了,外衫是穿不得了,撕爛了好幾處,索性脫下來丟在一邊,從包裹裡撿出一件套上。
再往下走,遠遠便看見山下疏落有致的民居,圓月隱去,天幕翻白,村落裡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雄雞唱曉,凌霄覺得自己就像從地獄重回人間,一夜的提心吊膽總算有了回報。
花了十幾輛銀子在驛站賃了一輛馬車,馬車在縱橫的阡陌間馳騁,凌霄害怕遇人不淑被賣了,雖然困得不行,仍然強打起精神跟車伕攀談。
*
熬到中午,凌霄幾乎是摔倒在夏府門口,門童看到風塵僕僕的凌霄錯愕的閉不攏嘴,喚來三四個丫鬟就要將凌霄抱進去。
凌霄擺擺手:“夏汐風呢?”
門童面有難色,支吾道:“公子……公子從山上回來染了風寒,只在府上歇了兩日便被王府差來的人請了去,至今未回。”
凌霄推開衆人:“你們就沒有派人去打探消息嗎?”
門童當凌霄是責難自己,嚇得跪在地上:“公子久去不歸,府中人心惶惶,期間九公主來過兩次,我們也去王府打探過,可惜王府的門丁只是敷衍我們,我們連公子的面都見不著,所以……”
凌霄皺眉問道:“王府在哪?”
門童忙說:“小姐要是想去王府,小的陪小姐同去。”
馬車行了一陣,凌霄還奢望睡個囫圇覺,誰知剛一沉眼,門童就吆喝著叫停。
凌霄掀開簾子一看:四周熙熙攘攘,酒肆茶樓珠翠商販遍佈整條街。“怎麼不走了?”
門童站在窗邊回道:“小姐,前面便是與王府相連的官道了,除了王府和宮中的車馬,其餘的人都只能步行出入。”
凌霄哦了一聲,走下車,才發覺昨夜趕了一晚上的山路,此時雙足發軟險些跌倒在地。
門童伶俐的攙住凌霄,引著她往前走。
忽然有人厲聲喝道:“讓開!讓開!”
馬鞭甩得噼啪響,路上的行人見鬼一般四散逃開,門童趕緊將凌霄往當街的一個茶樓拉去,馬車恍入無人之境,甚囂塵上,全然不把這街上比肩繼踵的行人放在眼中,塵土揚起,有人躲不及防,被馬鞭抽倒在地。
那馬車上掛著兩個火紅的燈籠,左右各書‘靜’‘海’二字,原來是王府的馬車,難怪如此專橫跋扈,在鬧市裡橫衝直撞。
凌霄鄙夷道:“這路難道是他們家的!”
門童回道:“這條街確實是靜海王府所有,這當街的店門鋪面每年都要給王爺交租。”
正談著,馬車竟然衝凌霄馳來,門童啊呀一聲,將凌霄扯遠一些:“這家茶樓據說是王府六小姐所開,這六小姐可神了,不但經商還懂兵法謀略,刀槍棍棒也是舞得有板有眼。若不是跟陛下有血脈之親,必定會被選入宮中爲妃爲後。據說……”
門童看到馬車裡走下的少年,驚呼一聲:“公子!”
白衣公子聽到背後有人喚他,轉身回眸,凌霄頓時呆若木雞定在原地。
夏汐風半擡著手臂,那架勢似乎在候著車內另一人走下,果然,一隻粉玉似地小手搭在他掌心,接著,一襲粉色霓裳的九公主出現在衆人面前,她沒有覺出夏汐風的異樣,無視驚豔的衆人,昂首走進了茶樓。
車內又下來一人,身上的綠衫如翠雲輕展,乾脆利落,她順著夏汐風的目光發現了灰頭土臉的凌霄,眸中閃過一絲思量,輕聲問道:“夏公子認識她?”
夏汐風垂眸沉吟,瑤煙便自作主張朝凌霄走去:“想必姑娘跟夏公子是故人咯,何不一起進來喝茶呢?”
站在凌霄身後的門童忙行禮道:“六小姐安。”
瑤煙輕笑,毫無盛氣凌人之姿,落落大方任由凌霄將她打量,這樣完美無瑕的美人,何恐被別人的目光糾纏。
凌霄轉身要走,夏汐風心中一急,明知道叫住她會讓她難堪,可萬一她要是一去不回,自己肯定要後悔一輩子,權衡之下忙牽住她說道:“多謝六小姐美意,她是我的遠房表妹,可巧在這裡遇上了,多少年未見,突然見了都不敢相認。”
轉背抱住凌霄,將那張憤怒、驚詫、怨恨的臉按在自己胸前,感慨萬千的說道:“那年匪亂,我跟你們走散,許多次回去尋你,卻再無蹤跡,好不容易遇上了,不管你再恨我、再惱我,我都不會放手讓你離開了。”
那聲音感人肺腑,讓聽者無不動容,凌霄太累了,精神恍惚,被他那樣維護的圈在懷中,這半月牽掛、一夜驚恐都化作淚水悲涌而出,索性雙手環在他腰間失聲痛哭起來。
夏汐風真如兄長一般摩挲著她的亂髮,安撫地輕聲勸慰:“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苦受累了。”
瑤煙本有一絲懷疑,此刻深信不疑,待凌霄止住哭泣,拉住她的手憐憫地望著她:“妹妹這一路來肯定吃了不少苦,先到茶樓裡吃點東西果腹,待會兒隨我回府梳洗一番,再安心睡上一覺,天大的事都等身體養好了再說。”
凌霄不知所措的被兩人一左一右牽著往裡走,茶樓內別有洞天:繡水雕欄,綺霞邃宇,玉壺金盃,寶獸焚香。
到了樓上的雅座,九公主等得急不可耐,看見夏汐風進來,忙起身迎上去,嬌滴滴道:“汐風……”轉眼瞥見凌霄,皺眉厭惡道:“哪來的乞兒,你們怎麼能把這種人帶進來!”
瑤煙止住她:“公主別急,她是夏公子的遠方表妹,失散多年才相聚,你可別把人家給嚇跑了。”
一聽跟夏汐風有關,九公主嬌蠻的神色收斂了不少,客氣道:“哦,這樣呀,帶下去好好梳洗罷。”
夏汐風仍不鬆手,拉住掙扎欲走的凌霄:“我帶她下去安排一下,表妹自幼在鄉間長大,沒見過世面,猛然看到這裡鋪金嵌玉的富貴氣象肯定嚇壞了。”
九公主不從,拉著夏汐風的衣袖撒嬌似的撅起了嘴。
夏汐風寵溺的哄道:“我去去就來。”說完拉著凌霄便走了出去。
上樓下梯,拐彎抹角,看他熟悉的跟在自己家裡一樣,可見他是這裡的常客。
凌霄氣不打一處來,一進屋子拉起他的手便狠狠咬下,夏汐風不掙扎,任由她放肆。
凌霄嚐到腥甜才鬆了口,驚訝的發現在她咬出的血印子旁邊還有一個斷續的新月形疤痕:“你以前被狗咬過?”
夏汐風摩挲著淡得幾乎看不清的疤痕笑道:“若是狗,那也是隻小狗。”
那神色彷彿沉醉在往事中無法自拔,嘴角帶著醉人的笑靨呢喃:“這是一個小女孩,被我發現了她的秘密,惱羞成怒之下留下的痕跡。”
說完轉而憂傷:“我以爲這個印子會陪我一輩子,哪料到它越來越淡,都快看不出了。就像有些人,隔得越久,便被淡忘,最後……對面不相識。”
若有所指的擡眼看著凌霄,凌霄沒頭沒腦的回視著他,夏汐風追問道:“你想起什麼了?”
“我以前有個朋友也姓夏。”
夏汐風饒有興趣,目光晶亮,鼓勵她說下去。
凌霄臉一紅,不好意思道:“我們爲了爭搶一塊絲帕,我……”
“你怎麼了?”
“我……我咬了他一口,就在你這個位置。”凌霄點著他的舊傷咧嘴笑道。
“看來,那塊絲帕對你有很特別的意義咯。”
“嗯。”凌霄還想說什麼,突然記起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不是來接受他的盤問的,柳眉倒豎:“你說什麼下山有大事要辦,結果呢,左擁右抱!原來大事就是尋花問柳,害我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我獨自下山險些摔到山澗裡!你知不知道我一路提心吊膽,幾乎是爬下山來的……”凌霄哽咽的說不下去。
夏汐風猝然將她抱進懷裡,疼惜的連聲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看你的摸樣,心中就愧疚得不行。我怎麼捨得讓你吃苦,我要是知道你會擔心我,我寧可日日守在你身邊,也不肯離開你半步。那夜我看你說得那般決絕,我便狠心逼自己不去想你,其實我寫了許多信箋,只不過害怕別人發現你的蹤跡,就悄悄燒掉了,你要相信我……”
凌霄的眼睛濡溼,硬如磐石的心被他的柔聲細語一點點搓碎了,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在外面道:“夏公子,您好了沒有?九公主等您許久了。”
夏汐風壓制住情緒應道:“我馬上就來。”
凌霄一把推開他,聽到門外無人了才罵道:“你就知道騙我!你去吧,去吧!去見你的九公主、六小姐吧!我不要再見你了,我馬上就回‘雙月寺’去,守著青燈殘卷了卻一生,免得被你們騙來騙去!”
夏汐風攔腰將她抱住,在她耳邊說道:“這裡危機四伏,你既然來了,就回不去了,我本不想拉你下水,可是……哎,走一步算一步,從現在起,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
凌霄反身推開他:“你以爲我還會信你!”
夏汐風苦笑,揚手一擊,凌霄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夏汐風順勢接住將她打橫抱起往外走去。
那個催門的僕人並沒有走遠,看見夏汐風抱著凌霄走出來立馬迎上去:“公子,您這是往哪去?”
“我表妹太過勞累,心力交瘁、猝然昏倒,我恐她性命不保,現在就帶她回府,就此別過,下次再登門道歉。”
僕人左右爲難只能跟著他往外走:“公子,公子,這些話,您可否當面向公主言明,奴才嘴拙,只怕會觸怒公主。”
夏汐風不再言語,幸虧跟來的門童並沒有離去,站在門外朝裡張望:“吳憂,府裡的馬車還在嗎?”
門童忙點頭:“就在附近,我去叫來。”
夏汐風跟過去,抱著凌霄跳上馬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