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隱入疊嶂的雲層中,四周一片漆黑。
凌霄蜷在厚褥裡沉睡,帳簾被人掀開一角,躥進一股冷風,讓凌霄警覺的睜開眼睛,她伸手摸一摸,旁邊的被窩早已冰涼,修斯不知什麼時候起身離開了,所有的被子都蓋在她身上。
桌上的油燈點亮,之之將一套暗紅色布衣捧到凌霄面前:“娘娘,該起來了,外面都在準備拔營出發了。”
凌霄從被褥裡半坐起,脫下鬆垮垮的內襯,配合著之之將那套騎兵服裝套在身上:“他呢?去哪了?”
之之的手指冰冷,貼在凌霄肌膚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殿下老早就入宮了,應該快要領旨回來了吧。”
凌霄將腳套進靴子裡,剛剛好:“這一趟他會帶多少兵去?難打嗎?”
之之將水端到凌霄面前,搖搖頭:“這些都是機密,我也不曾聽他們說起。不過,殿下是不會讓您冒險的,這一仗,應該不難。”
凌霄剛剛洗完臉,便聽到外面擂響的戰鼓聲。她丟下帕子跑到簾邊往外望:連綿起伏的帳篷一掃而光,營地裡浮動著火把,星星點點猶如九天銀河,火光照亮了戰士們身上的鎧甲,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整裝待發。
修斯站在最高處,按劍挺直脊背端坐在馬上,身上的紅袍耀眼、鎧甲鋥亮,恍若修羅□□重生,倒提長鋒,甫一出現,立即得到鬥志昂揚的士兵們的熱烈擁戴。
凌霄忽然看見修斯身側那個雪白的身影,他負手而立,臉上帶著思索的神色,那雙藍瞳,望向生死不明的黑暗,絕豔天縱,驚鴻一現,讓人願用一生的等待換得他回眸時的一瞥。長風鼓動他的白袍,撩撥他垂腰的黑髮,像悽絕的輓歌,如泣如訴著年華轉瞬間,紅顏換白骨。
修斯走下高臺,凌霄慌忙退到簾子後面。
之之已經拾掇好一切,驚訝的望著凌霄漲紅的雙眼:“娘娘,您哭了?”
凌霄澆了一把冷水捂在臉上:“出了宮,你就不要再以奴婢自稱,也不要再叫我娘娘了。你就叫我姐姐吧。”
之之受寵若驚,連忙擺手:“我還是叫您小姐吧。”
修斯腳步鏗鏘的走進來,不避忌之之在場,便將凌霄拉進懷裡。
他身上的鬆雪清香隱藏在兵器冷峻的鋒芒中,讓凌霄覺得疏遠,凌霄的臉貼在他胸前泛著銀光的鎧甲上,一片寒涼。
修斯突然捧起凌霄的臉,俯身吻住她張口欲言的嘴,凌霄掙扎了兩下,四目相對,看見修斯眼中的不捨,心軟下來。
他也不強求,須臾便將凌霄放開,仔細打量她的裝束,將她歪戴的帽子扶正,臉龐垂下的一縷青絲收進帽子裡,翻摺好衣領,再從衣服裡摸出一樣東西掛在凌霄的脖子上。
凌霄低頭去看,竟然是一顆動物的牙齒,堅硬冰冷,泛著幽幽的藍光,微黃的釉質上有一圈圈像年輪一樣的紋路,牙根處還有一絲鐵鏽色的痕跡。
修斯握住她的手:“我曾答應帶你去雪地獵狐,現在一別,就不知道幾時還有機會再見了。這是我十歲那年跟著大哥去玉嶺圍獵狼羣時,從一匹狼王口中拔下的牙齒,你帶著這個,就能逢兇化吉。”
凌霄驚訝:民間傳說奧爾夏王之所以無往不勝,就是因爲沾了狼王的戾氣,有神力相助。在大漠裡,狼便是天降神兵,有神護佑左右,誰能孤身獵來一匹狼,便可以得到萬衆景仰,更何況是狼王。傳聞圖坦第一美女——赫拉曾揚言誰能獵下一匹狼王,就非他莫嫁,其實是將青枝投遞向修斯,只可惜這個少年王心有所戀,不再關心風月情場。
凌霄將狼牙還給他:“這個我不能要。”
修斯的眼睛裡落滿笑意:“你怕我沒有它打仗就會輸?狼王又怎樣,還不是死在我的箭下,我不靠天不靠地,照舊能贏!”
他收起笑顏,眼中映著風霜:“等我幫大哥打下江山,我就來找你,那時候我再把對你許下的諾言,一一實現。”
凌霄的眼睛漸漸模糊,她忍住不哭,強笑道:“我會在南山栽上半坡菊花,泡上一壺清茶,等你來找我。”明知道那些夢想是水中月影,碰一碰就會碎裂,卻在這傷懷的時候,忍不住自欺欺人。
凌霄破涕爲笑語:“說不定那個時候我已經是鶴髮雞皮,步態蹣跚,你還認得出我嗎?”
修斯眼底的惆悵一掃而光:“你是信不過我的能力嗎?我不會讓你等那麼久的!”
他似乎得到了圓滿的答案,最後摸一摸凌霄的臉頰,故作輕鬆:“我走了,這一路你跟之之藏在騎兵裡頭,我不能對你們流露出關心,以免別人生疑,一過漢關,我就派人接你們走。凌霄,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凌霄用力點頭好讓他放心,修斯突然側身對身後的人說道:“長話短說,等我點完兵,隊伍馬上就要出發。”
凌霄驚訝,自己只及修斯肩膀高,視線全被他擋住,一時太過傷感,也沒留意帳篷裡除了之之還有其他人,修斯轉揹走了出去,之之蹲在角落裡安靜的彷彿不存在,凌霄悔恨不已:“拉繆……你來了多久了?”
拉繆站著沒動,落花飛散,水月悽愴,他臉上無悲無喜,緩緩吐出一句:“我隨他一起進來的,你沒看到我。”
凌霄強忍的眼淚撲簌簌滑落:“我不是……我不知道你在……”多麼蒼白無力,讓人恥笑:難道知道他在,那些話就不說了?知道他在,當修斯吻自己時,就會奮力反抗了?說了比沒說更加傷人。
拉繆慘淡的笑了,微茫煙靄,雲霧繚繞,兩人隔得愈發遠了:“他讓我覺得慚愧。我對你,總是力不從心……你離開了也好,只是這一路人多眼雜,你自己小心。”
拉繆轉身要走,凌霄突然追過去,拉住他的衣衫:“別走……”
拉繆的身軀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微顫,凌霄的哭聲彷彿錐子,扎進他心裡。
這一別,當真不知何時再見,凌霄不肯鬆手,揪住他的白衫壓抑的哭,害怕自己一放手,便是訣別。
終於,拉繆回身將凌霄抱在懷裡,兩人相擁而泣良久無言。
拉繆擦去她臉上的淚:“那日我突聞宮中遍傳你的死訊,我就像瘋了一樣跑進長平宮尋你,棲翠閣早已是一片焦土,從灰堆裡擡出一具焦枯變形的屍體,我追過去抱著她不肯鬆手,最後被人架著回來,手裡捏著從灰燼裡拾來的一隻朱釵枯坐了一宿,我甚至想要陪你一起去了,可是亓克跟我說:修斯將阿特接回了府中養傷。那一剎我就明白了,你沒有死!倘若你死了,他哪裡還有閒心關心別人,肯定也如我一般行屍走肉、失魂落魄了。”
凌霄哽咽,那幾日自己沉浸在對阿特的愧疚中,卻忘記了還有另一個人正爲了自己的死訊悲慟欲絕:“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忘了告訴你!”
拉繆搖頭:“我不怨他,也不怨你。我甚至羨慕他對你的用心。他比我敢愛,我只會等待守候,他卻會追逐捍衛,倘若讓你在我們之間選擇,我情願你愛上他,他能給你幸福呵護,我讓你受太多苦了……”
凌霄張開手臂抱住他的腰:“不!我愛你,我愛的人是你!我跟他的約定,只是像老友一般,賞菊品茗,終老山林,不是戀人的花前月下、執手偕老!”
拉繆眼睛裡的冰悄然融化,長長的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俯身吻向凌霄之前,附在她耳邊說道:“我一定會比他先一步找到你的……”
在這個纏綿動人的吻中,凌霄情願深醉不醒,時間啊時間,當初日盼夜唸的等待這一天,如今真的到了,又萬分不捨。
帥帳外雷雷戰鼓歇,號角聲起,催促著帳篷裡深吻的兩人,帳外有人低聲說道:“神祭大人,隊伍就要出發,將軍催您快點過去。”
拉繆悵然擡頭:“凌霄,不管今後發生什麼,都要堅強活下去,不要放棄!”
凌霄攬住他脖子,踮著腳在他脣上輕啄一口:“拉繆,你記得來找我!”
拉繆將她摟得更緊:“我會的!一定會!”
帳外的人再催道:“神祭大人,再晚就過了時辰了!”
拉繆終於鬆開手,轉身走出帳外。
之之從角落裡走出來,輕聲說:“小姐,我們也走吧,不然就趕不上了。”
凌霄鑽出帳篷,之之牽出兩匹棗紅色的戰馬,帶著凌霄繞進了隊伍的末尾,沒有驚動任何人。
*
霜天清曉,望紫塞古壘,風捲狂沙,雲垂四野,汗馬嘶風,邊鴻翻月,壠上鐵衣寒早。
凌霄遙望見隊首的鷹旗,忽然釋懷,不管修斯隱瞞拉繆爲自己悲悽欲絕的消息是存心還是好意,也不管剛纔的一幕是不是故意讓拉繆旁聽,他爲自己所做的一起,讓自己沒有立場去責怪他。
青紫的朝霞如傷,讓人惆悵滿懷,凌霄捏緊繮繩,努力壓抑心中涌動的悲傷。
太陽撥雲散霧,投下萬丈金光,燦爛的流沙似海,波瀾壯闊。
凌霄忍不住回頭,最後望一眼矗立在沙漠中巍峨連綿的城池:
烙軒,這個讓她命運開始糾結的地方,恍若劈天利斧,將她原本平淡蒼白的十四歲生命猝然斬斷,在另一個世界認識形形色色的人,開始一段傳奇。
她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可是這個夢太過冗長,縱使難受的想要死去,也還是沒有醒來。
烙軒綿亙高聳的城牆融入一片金黃,淹沒在地平線以下,那隻無形的命運之手,是否又會再次出擊,將她即將重新開始的人生再次顛覆呢?
凌霄憂心忡忡的握緊手,不知何時那隻狼牙落入手心,陽光下,它剝脫晦暗的光,嶄露出銳利的鋒芒。
夜裡,隊伍宿在鳴沙泉。
凌霄跟之之睡在單獨的帳篷裡,離帥帳隔著好遠,明日就要開仗,主帳的燈火徹夜未眠,凌霄擔憂明天的戰況、思緒紛繁無心睡眠,之之見凌霄呆坐在牀邊,自己也不敢上牀去睡,只能支著腦袋強撐著坐在桌邊,頭都快垂到膝蓋上去了。
凌霄看著心疼,推醒她:“你去睡吧,我也睡了。”
之之將凌霄服侍妥帖,頭一沾枕頭便睡死過去,雷打不醒。
之之睡熟後平穩的呼吸聲,讓凌霄漸漸安定了下來,她合上眼睛,突然聽到帳篷外面翅膀撲動的聲音,不細聽只當是夜風颳過。
凌霄悄悄爬起來撩開簾子,果然是波魯克斯,它碩大的身軀在夜色下昂首而立,像是在硯臺裡打了個滾,渾身黢黑。
凌霄學著修斯的樣子朝它‘噓’了兩聲,它像個得勝的將軍闊步走了進來,凌霄伸手去捉它,它偏著頭警覺的盯著凌霄瞧,似乎是嗅到她身上的香氣,又卸下防備,任憑凌霄將它捉進懷裡,溫順的完全不似一隻猛禽。
它的腳上果然綁著一個小竹管,倒出一張字條:“一過漢關,你就朝東去,穿過桑樹林,就會有人接應你。見機行事。”
天色微亮,凌霄夾雜在隊伍中疾行,浩蕩的軍隊有條不紊的被分成三支,凌霄被編入左翼,之之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人羣無聲流淌,捲起黃沙鋪天蓋地。
雄壯的漢關就在眼前,紅日冉升,砸下萬丈金光,浮雲如遊絲飄在寥落長空,風濤獵獵,戰鼓轟隆,四周喊殺聲一片。
凌霄被人流裹夾著往前衝,窄道里兩軍對壘,廝殺得慘烈,一撥撥人倒下去,更多的人填補上去,等到凌霄的馬踏進山谷裡,腳下早已是屍橫遍野,慘不忍睹。
圖坦大軍衝破大漢的防線,像一支利劍插入敵軍心臟,讓他們措手不及亂了陣腳,紅衣軍乘勝追擊,終於將敵方逼退到漢關之外。
凌霄揮鞭打馬無驚無險的衝出峽谷,重見天日,明晃晃的陽光讓人眩暈,凌霄用手擋在眉毛上,觀察著地形。
突然耳邊飛過一支冷箭,凌霄的馬驚得跳騰起來,之之在背後大喊:“小心右邊!”
凌霄回頭,僕赫正彎弓搭箭瞄向自己。
凌霄心裡涼了半截:既然拉繆能猜出自己沒死,那麼城府深似海的緹斯又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騙過去了?
凌霄摸著自己纏在腰間的軟鞭,隔得那麼遠,鞭長莫及!那就只能逃了!可是僕赫堵住東邊的路,自己不能跑去桑樹林,又怎麼跟修斯的人會合呢?
凌霄彎腰又躲過一箭,馬兒被驚得不受控制,本能的朝西邊跑去,凌霄心急如焚,身後的箭一支追著一支,截斷了她的退路,她只能亡命的往前跑。
之之突然在背後大喊:“快停下!快停下!”
凌霄來不及問緣由,便被橫空而降的一大隊人馬嚇得魂飛魄散:他們整齊劃一的穿著黑色戰袍,拿著盾牌,騎著鐵馬,氣勢洶洶逶迤而來。
凌霄拉緊繮繩,調轉馬頭往回跑,之之替她擋在身後,此時流箭如雨。
拉繆隱在挖低的壕溝裡運籌帷幄,突然聽到探子來報,前方出現兩個我軍打扮的騎兵。
拉繆心裡一驚:“牽我的馬來!”
衆將士異口同聲的阻攔:“神祭大人,您不能去啊!”
拉繆站在高坡俯視全局,果然是凌霄,被追得倉皇而逃:“傳我的命令,右翼全線出擊。”
修斯麾下第一謀士直言請柬:“大人,將軍的安排是等敵軍到了坡下再包抄,一網打盡啊!”
拉繆翻身上馬,口氣不容商量:“將軍還說,把右翼軍隊全權交付給我指揮!戰機瞬息即變,我們只能見機行事!誰敢抗命不遵,依法皆斬!”
一瞬間,地動山搖,隱藏在草叢樹林裡的紅衣士兵傾巢而出,拉繆朝凌霄衝去,可惜兩軍混戰,凌霄早已被淹沒在人羣中。
凌霄趁著混亂朝東邊奔去,遠遠看見一大片桑樹林,綠意悠悠,就在她滿心歡喜之時,馬兒突然前腿跪地,將凌霄從背上顛簸下來。
凌霄滾落在地才發現這兒早已經被人下了圈套,草叢裡放著一排捕獵用的鐵夾子,馬蹄被套在其中,生生咬斷,棗紅馬渾身抽搐著,哀哀的望著凌霄,棕黑色眼眸裡倒映出一個黑麪紅衣的身影。
之之從後面追過來,驅馬靠近凌霄,剛剛伸出手,桑樹林裡射出一支白羽箭,正中馬眼,之之被暴怒的馬兒甩出了幾丈遠。
凌霄緊握住袖中的匕首,只等著桑樹林裡的伏兵出來,誰敢碰她,她就要拼死反擊。
果然,她們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裡,圈子漸漸收攏,一個兩眼通紅、大如銅鈴的武夫看見凌霄,似乎有些失望,啐了一口罵道:“就這兩隻小兔崽子,害得爺爺在這裡守了一夜,夏軍師果然是個娃娃,什麼料敵如神,全是狗屁!”
見老大發火了,一個小兵戰兢兢問道:“執戟長,他們怎麼處置?”
執戟長把手裡的雙刀擦得霍霍響:“他們紅毛鬼殺了我們這麼多兄弟,怎麼處置?當然是剁了!”說著用刀背在馬屁股上橫拍一掌。
凌霄瞅著馬來的方向,轉身往回跑,故意引得他往設埋伏的地方去。
執戟長哈哈大笑:“小兔崽子,就你那點心思,爺爺早就猜透了!”他靈活的操縱馬兒,馬蹄靈巧的避過獸夾,眼看就要追上凌霄了。
凌霄忽然抽出纏在腰間的銀鞭,呼啦朝馬腿抽過去,鞭子纏住馬的前腿,馬兒受了驚嚇,兩腿凌空站了起來。
衆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直冒冷汗,兩個小兵立馬出列想要來援助。
凌霄猛拽銀鞭,想要將馬掀翻,可惜力氣太小,被馬拽著一跤跌倒在草地裡,摔了滿臉的污泥。
衆人一陣歡呼,喝起倒彩來。執戟長回過神來,揮刀砍向銀鞭,火星飛濺,銀鞭絲毫未損,刀口卻捲了邊。
執戟長跳下馬,提刀朝凌霄走來:“他奶奶的,沒想到這玩意兒比我的沉水刀還硬!看我一刀劈了你!”
凌霄丟下鞭子從地上爬起來撒開腿便跑,執戟長沒費勁便截住了凌霄:“跑!看你還往哪跑!他孃的!龜兒子才跑!是男人就跟爺爺打一仗!”
凌霄雙目圓瞪,心裡盤算著怎麼脫身。
執戟長不容她多想,飛來一刀,削掉了她頭頂的帽子,凌霄一頭長髮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執戟長不懷好意的戲謔道:“草!樣子挺俊,看這頭髮蓄的,比咱女人的還黑亮!”衆人鬨笑起來。
凌霄趁他疏忽,抽出袖子裡的匕首朝他刺去,執戟長收斂笑容,單用一隻手便擒住了凌霄的手腕,稍用力一捏,凌霄手指痠麻,匕首掉在地上。
執戟長一隻手捏著她竹片一樣細弱的手腕,一隻手揪住她胸前衣襟,用力一扯,露出裡面雪白的襯裡,裹著起伏有致的身軀:“他奶奶的!老子聽說過花木蘭代父從軍,沒想到還真遇上一個!真晦氣!你他媽一個娘們扮成男人的樣子混到軍營裡幹什麼?”
他鄙薄的揩去凌霄臉上塗著的炭灰:“你是漢人?幹嘛穿著敵軍的衣服?說話啊,你是啞巴嗎?”
凌霄嫌惡的扭開臉:“我是漢軍派去的奸細!我要見你們將軍!”
執戟長一驚,懷疑的打量著她,一個小兵跑過來趴在他耳邊小聲說:“夏軍師讓我們守在這裡,說不定就是爲了接應她呢,我們還是把她交上去,萬一殺錯了人,這個罪名可擔待不起啊。”
執戟長客氣了幾分:“把她帶到帥帳去,小心別讓她跑了!”
凌霄掙脫開他的制服:“還有她,讓她跟著我,我們是一起的。”
*
三個士兵架著鐵戟推搡著凌霄跟之之往漢營走,經過重重關卡終於到了帥帳前,之之有些惶恐的依偎在凌霄身邊,低聲說:“小姐……”
凌霄鎮定的望她一眼:“別怕。”
一個小兵從帳篷裡鑽出來指著凌霄說:“你,將軍讓你進去。”
之之拉住她,手心裡全是汗:“小心。”
凌霄衝她安慰的笑一笑。
帳篷內密不透風,比外面黑了許多,凌霄還沒看清裡面的人,腿上便遭人踹了一腳,膝蓋發軟,跪倒在地上。她狠狠回頭,看到一張黑紅的臉,額頭上若再生兩隻犄角,就能冒充地域裡的閻羅王了,一臉兇相。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低沉的聲音不耐的問道。
凌霄扭過頭望著說話的人,不禁驚詫:“是你!”
坐在矮桌後面的人從堆疊的文書裡擡起頭,一雙銳利的眼睛裡佈滿血絲,他仔細的打量著凌霄,還是沒想起來哪裡見過這個人,不悅道:“你說你是我軍派去的細作?你有什麼證據?”
凌霄取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來,取出一顆鮮紅欲滴的寶石:“我要見這顆寶石的主人!”
夏懷遠驚得猛然起身,帶落了桌上的紙筆,顧不得去撿便快步走到凌霄面前,奪過她手中的寶石,聲音激動的有一絲顫抖:“赤丹!你……你從哪裡得來的?”
凌霄一五一十回答:“別人給的,他說我到了大漢就可以憑這個去找他,你既然認得這塊石頭,勞煩你通報他一聲:他的救命恩人來找他了。”
夏懷遠將石頭收進懷裡,冷笑道:“你要見他?那你就去地府找他吧!”
凌霄不信:“你胡說什麼?把我的石頭還給我!”
夏懷遠俯身逼視她:“你的石頭?這明明是我們定國將軍府祖傳的寶貝!我爹死後,這寶貝就下落不明,你既然說這是我爹給你的,那你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是不是你,把他給害死了,然後偷走了赤丹,現在不小心被我軍捉住了,你就謊稱是我爹的救命恩人,反正死無對證,隨你空口白話也沒人站出來反駁你!”
凌霄驚呆了,一時無語,瞪大眼睛望著他。
夏懷遠坐回桌子後面,撥亮燭臺將石頭放在光下仔細端詳,自言自語道:“果然是你,讓我找了好久……”
夏懷遠收起石頭,臉上陰雲密佈,對凌霄身後站著的‘閻羅王’吩咐道:“把她帶下去細細拷問,隨便你用什麼方法,只要能讓她說出赤丹爲何會到她的手上,留她一口氣,等戰事結束了,我再來問她。”
‘閻羅王’領命,一把拖起凌霄,差點把她的手骨捏碎,凌霄大喊起來:“放開我!我救了你爹一命,你卻恩將仇報,你爹死也不會瞑目的!你這個不孝子!你死了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你下輩子變豬變狗!”
啪,‘閻羅王’將凌霄扔在地上,左右開弓刷刷扇了她三個大嘴巴,凌霄的嘴角滲出血來,半張臉腫的像饅頭,兩排牙齒都被扇鬆了。
夏懷遠似乎很滿意:“鄭闖,我就欣賞你這股狠勁,我相信,把她交給你,就算她是九命狐妖也不敢對你隱瞞半句的,把她帶下去吧,這件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了。”
就在凌霄被人倒提著出去的時候,有人掀開簾子進來了。
鄭闖恭敬的喚他一聲:“夏公子。”
夏懷遠一見來人,大笑道:“夏汐風,我算是服了你了,我本來不信,就憑你半夜不睡看著那幾顆星星,信口胡謅些七宮八陣就能對我的布兵指手畫腳,可是你看我聽你的逮到誰了?哈哈,我終於可以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了!”
夏汐風的目光落在滿臉炭灰、染了泥又染了血、半邊臉頰還腫得老高的凌霄身上:“她是誰?”
凌霄聽這聲音耳熟,睜開眼睛望著他,兩人同時愣住了。
凌霄嘆口氣又垂下頭,認命的閉上眼睛,夏汐風隱去眼中的震驚淡淡開口:“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夏懷遠忙著在紙上圈圈點點:“嚴刑拷打,直到她說出所有真相。我敢肯定,她是最後見過我爹的人。爲何我爹會慘死在驛站?爲何我們家傳的寶貝會在她的手上?當年我爹只帶了十來個親兵潛入烙軒,肯定是有所圖的。我記得我爹失蹤之前,皇太后曾招他入宮密談,後來我向皇太后問起此事,她竟然不置一詞,所有這些疑惑,只有從她口中得知了。”
夏汐風皺眉:“如果她真的不知道,你就算是打死她,她也說不出來呀,除非她隨口編個理由來搪塞你。”
夏懷遠擡起頭,眼睛裡閃過一絲殘忍:“就算是開膛破肚我也會撬開她的嘴,如果她敢騙我,我自然有辦法讓她說出真話。鄭闖,你還愣著幹嘛,把她帶下去,倘若你能讓她說真話,我讓你連升兩級,賞賜白銀千兩。”
鄭闖悶聲點頭,拖著凌霄便要往外走,夏汐風擡手攔住:“慢著!將軍,我來替你審她怎麼樣?”
夏懷遠思索一陣,笑道:“你要是不嫌大材小用,我當然感之不盡!”
夏汐風無心跟他應酬,轉身對鄭闖道:“把她帶到我帳篷裡來。”
一個小將闖了進來,氣喘吁吁、滿臉血污:“將軍!將軍!漢關失守,奧爾夏王帶著七千精兵長驅直入,勢如破竹,我們損傷慘重啊!將軍,怎麼辦?”
夏懷遠騰的站起,將手中的筆丟在地上:“怎麼辦?擋不住也得擋!丟了漢關,就像黃河絕提,一瀉千里!你們就算都死在戰場上,也要把它給奪回來!”夏懷遠推開矮桌上的文書,將一卷羊皮手繪地圖攤開來:“我要親自上陣督戰!”
凌霄被拖出帳篷,忽然指著之之說道:“還有她,我們是一起的……”不知爲何,即使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她毫無理由的選擇相信這個青衣少年會救她。
夏汐風看了之之一眼:“把她也帶來。”
之之看著凌霄的臉,忍不住落下淚來:“小姐……你的臉……疼嗎?”
凌霄搖搖頭,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總覺得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