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娟娟,夜寒江靜山銜鬥,梅影橫窗瘦,好個霜天。
阿特守在珠簾外打盹,屋內焚著沉香,青煙嫋嫋,心中生出許多悽苦。
門豁然大開,一個高大的身影披風載雪立在門外,阿特一時恍惚似在夢中,直到那人脫下披風,露出一頭火紅的鬈髮、濃眉下雙目通紅,阿特慌慌張張跪下,接過他手中半溼的風衣。
緹斯從她身旁走過時,滿身酒香,阿特轉身,看他腳步虛浮,撥開珠簾闖了進去。
自從凌霄被毀了容貌,緹斯便不再置足,深更半夜裡孤身而來,莫不是……
就在阿特猶豫時,簾內傳來凌霄驚恐的呼救聲:“放開我!放開!”接著是一陣抓打踢騰聲。
玻璃碎裂聲驚醒了住在鄰屋的海恩,她睡眼惺忪的跑過來:“怎麼了?你怎麼杵在這裡,還不進去看看!”
阿特拉住海恩,搖搖頭。
凌霄淒厲的慘叫一聲連著一聲,伴隨著衣帛撕裂聲,此刻她的聲音不似剛纔那麼氣勢十足,而是哀求著:“不要,不要……求你了!求求你!”
海恩看到阿特手中的披風,頓時覺悟,她轉頭拉著阿特往外走,見阿特猶豫,她劈頭蓋臉罵道:“你難不成不想娘娘得到陛下寵幸?娘娘現在風華正茂,還能得到陛下眷顧,再過幾年,人老珠黃,如果膝下沒有個一兒半女的,以後肯定被宮中其他娘娘敲骨吸髓,連渣都不剩。萬一娘娘誕下龍子,說不定日後平步青雲,成爲貴妃也未可知。”
阿特低下頭,被裡面一聲慘過一聲的呼叫牽動著心神。
海恩忍不住擰了她一把:“傻丫頭,娘娘就算不是陛下的人,也成不了三殿下的人,你不要癡心妄想了,快跟我走!”
珠簾晃動,凌霄半果著身子跌跌撞撞往外跑,滿臉淚痕的對阿特喊道:“阿特!救我!”
阿特張張嘴,想朝她跑去,卻被海恩從背後拖?。骸安粶嗜?,我們走了!”
凌霄剛從珠簾內探出半個身子,便被緹斯從背後攔腰抱起,水晶簾空晃,簾內人影綽綽。
海恩將阿特拖出門外,反身關上門,將聽到響動跑來張望的丫鬟都驅散開去。
阿特混在人羣中偷偷溜回房裡,她掀開牀單,從牀下拖出一隻粗藤條編織的籠子,打開籠門,一隻烏黑的大鳥踱了出來,阿特餵它吃了兩塊肉,將它抱到窗口,摸摸它油光發亮的翅羽,低聲說:“波魯克斯,快去找三殿下!”
守夜的士兵看到長平宮飛出一個巨大的黑影,待要細看,天空中早已沒有了它的痕跡,只餘下簌簌飄落的雪花。
阿特跑回棲翠閣,海恩像一個忠誠的衛士把守在門外,任憑屋內哭叫不止,她紋絲不動。見到阿特走過來,海恩板起臉問道:“你來幹什麼?回去睡覺,這裡有我守著就好了?!?
阿特一反平日溫順的摸樣,冷聲道:“讓開!”
啞巴突然開口說了話,就如鐵樹開了花,海恩愣了愣,反問:“你說什麼?”
阿特一把將她從門邊推開,手力之大,讓海恩險些跌倒在門外的雪地裡:“阿特!你這個叛徒,你想幹什麼?”
阿特推開門,頭也不回的往裡走:“見死不救,你纔是叛徒!”
海恩幹瞪著她的背影,半晌說不出話來。
珠簾內一片狼藉,凌霄垂死掙扎著,她瞥見阿特,猶如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伸出手臂竭斯底裡的喊道:“阿特!阿特!”
阿特像一個罪人似的跪在牀邊:“陛下,求您放過沈夫人吧!沈夫人屢屢受傷,素來體弱,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緹斯一手捉住凌霄的雙腕,將她按在牀上,騰出一隻手抄起牀邊一隻碎裂的水晶花瓶朝阿特投擲過去。
阿特跪得筆直,躲都沒躲,銳利的水晶撞在在眉心,劃出一道血痕,頃刻間血流如注,淌得滿臉都是。
緹斯呵斥道:“什麼叫放過?她是我的妃子,我是一國之君,我想要一個女人,難道還需要得到天下人成全嗎?滾出去!”
阿特毫無懼色瞪著緹斯,一字一句說道:“陛下,您這樣強要一個女人,有失一國之君的身份!您的強權、武力不該是用在戰場上嗎?您這樣暴力的征服一個女人,讓人不禁懷疑您的威信何在?你對百官對草民尚且仁愛有加,爲何對一介弱女子卻無絲毫憐憫之心?”
緹斯扔下凌霄,赤腳踩在地毯上,單手掐著阿特的脖子將她從地上拖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只是爲我所有的一部分,我想怎樣擁有她,都輪不到你來評說!”
凌霄慌亂中摸到一片玻璃,捏在手裡,尖峰對準喉嚨:“緹斯!你如果不想我死,就放開她!”
緹斯扔下阿特,轉身朝凌霄步步緊逼,燭光照著他蜜色的肌膚,胸口上有三四道抓痕,他笑著說:“不要用死來威脅我,你明知道,我不讓你死,你就死不了。”
凌霄一手揪著撕碎的紗衣捂住胸口,一手緊捏玻璃片,血順著手腕滴在地上,她被逼得一步步後退,□□的脊背貼著冰冷的牆面,再無可退,她的眼睛裡流露出瀕死的絕望:“不要過來!”
緹斯的腳步絲毫沒有慢下來,眼看著她白皙的肌膚上滲出一粒粒血珠,他笑得邪魅:“你要是真想死,我放開你的那一剎你就足夠時間把自己殺死了,還會等到現在?”
凌霄緩緩蹲下去,蜷縮在他的陰影裡,破碎的紗衣遮不住少女鮮美的胴體,剔透如玉的肌膚經過鮮血的點綴,越發妖冶動人。
緹斯劈手打落她手中的利器,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扯入懷中,他的脣帶著灼人的溫度覆蓋在她滲血的傷口上,黏熱的舌尖舔舐著腥甜的血液,她身上幽香馥郁,讓他忍不住深吮,移開時,在她玉藕般潤澤的皓腕上留下一個赤紅色吻痕。
那種肌膚相貼的親密讓他既陌生又渴望,就在他的手滑向她腰際時,緹斯突然感到背後鑽心的痛,他惱怒的將她推倒在地上,反手從後腰拔下一片利刃,‘啪’的一掌扣合在地上,沾了他鮮血的玻璃片立即被他的掌力震碎成一攤粉末。
剛纔的柔情蜜意一掃而光,緹斯粗暴的丟開她身上僅存的布片,捉著她雙膝,強迫她迎合自己,凌霄奮力反抗,無奈雙手被束縛,身不由己,如同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屋外突然人聲鼎沸,有人踏著沉重的步子心急火燎的往這邊飛奔,海恩堵在門口連聲勸誡:“三殿下,陛下在此,不得造次!”
修斯一腳踹在門廊上,滿目怒火,一手撥開海恩便往裡走,當看到地上掙扎的一幕,頓時怒火中燒,早就顧不得君臣之分急步走上前去:“陛下!大哥!求您放過凌霄吧!”
今夜一再被擾,緹斯的忍耐已經達到極限,反身抽過修斯腰間佩劍,連劍帶鞘對著他就是一陣猛抽:“又是你!爲了她,你還有什麼不敢做?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敢闖?你還有臉叫我一聲大哥嗎?”
修斯咬牙,一動不動的忍受著背上重擊,鞭傷新愈,經不起緹斯這一陣猛抽,早已是皮開肉綻,血花滲透了三層厚重的錦袍。
緹斯看到修斯背上慢慢暈開的血跡,就像荷塘裡緩緩綻放的血色蓮花,他猛的停住手,害怕自己再失手,就真的失去了這個弟弟了,可是胸中怒火難平,他轉背望向未著寸縷的凌霄,驀地抽出劍,朝凌霄揮去:“我錯在,不該留你這個禍根!”
修斯大叫一聲,猛的撲過去,用背擋住了凌霄。
緹斯及時收住劍,劍鋒一轉,刺進牆裡足有三寸深。他拾起地上衣物披在身上,拉緊風袍轉揹走進茫茫風雪中。
修斯將凌霄抱回牀上,用被褥裹緊她冰冷的身軀,凌霄靠在他肩頭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道:“疼嗎?”
修斯揉揉她一頭亂髮,扯出一抹笑:“不疼?!?
凌霄看著他認真的摸樣,忍俊不禁:“撒謊,沒看過哪個人說謊話還這麼當真的。”
修斯拉過枕頭讓她平躺,低頭檢閱她手心裡的傷:“那天晚上,你那一曲當真是爲了我才舞的嗎?”
凌霄輕吸一口氣,縮回手,不答。
修斯端詳著她的容貌,仔仔細細說道:“凌霄,你太傻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摘下面紗的那一剎有多麼美,美的讓女人忌諱,讓男人赴湯蹈火也想得到你。你跳舞的時候,我偷偷觀察大哥的表情,他一直跟皇后心不在焉的說著話,是因爲他內心掙扎著不敢用心去看,想要藉此轉移注意力,可最後還是敵不過你的魅力。我看他那樣迷醉那樣痛苦,我就知道,這一天總會發生。他一直是個理智到冷酷的君王,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土地、糧食、軍隊去衡量,可是那個夜晚,我從他望向你的目光裡,看到了他熱切的渴望,那種對江山纔有的狂熱,讓我覺得,倘若他想要你,我只有用生命纔可能去阻撓?!?
凌霄伸手拍落他肩頭的雪:“修斯,你怎麼來了?”
“我把波魯克斯悄悄放在了阿特那兒?!彼踔柘龅哪槪种肛潙僦饣缂毚傻募∧w:“凌霄,我不知道如果還有下次,自己能不能救得了你了,我不怕死,但我不願看你死?,F在有一個機會,我放你走吧?!?
凌霄騰的坐起:“走?怎麼走?”
修斯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大漢頻繁騷擾我們的邊境,並且加強了駐兵,據說漢王削減了明年皇室的開銷預算,收繳了一大批商販的物資,全部充入軍費,估計到開春的時候,會有一場惡戰?!?
修斯的手指壓在她脣上,示意她不要出聲,繼續說道:“到時候你偷偷溜出宮去,我將你藏在出徵的隊伍裡,等到兩軍交戰,你便趁亂逃到大漢去,那邊安插了我們的許多親信,我會派人保護你的。至於如何出宮,我知道一條密道,具體事宜,我會盡快安排的?!?
修斯想了想,不放心的問道:“凌霄,你願意走嗎?你放得下拉繆嗎?”
凌霄拿開他的手指,目光炯炯:“我要走!”
修斯聽到簾外的腳步聲,輕聲說:“我走了,我會讓波魯克斯把消息帶給阿特的?!?
凌霄突然想起什麼,拉住修斯的袖子,耳語道:“阿特會說話……”
修斯眸色轉深,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走了出去。
*
銀月淒涼,冷蕊疏英,冰枯雪老。
凜冽的寒風直往闊袖裡灌,經風一吹,酒醒了大半,看四周密林環繞,緹斯才發覺自己無意識走到了這裡來。
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地上的積雪只留下鳥獸的足跡,雪舞依依,誰人袖舞廣寒,這樣幽清的夜裡,彷彿只有冉冉而落的雪花纔是活的,而這冰冷僵硬的身體,已經被埋葬在了厚厚的冰雪下。
緹斯倚著樹幹滑坐在地上,背後火辣辣的疼,他扒出一個雪洞,從洞裡掏出一團純淨的雪,握雪成冰,撩開風袍按在傷口上,刺骨的寒涼撲滅了鑽心的疼痛,緹斯拉緊衣服,疲倦的閉上眼睛。
冰雪消融,萬物回春,碧空如洗,和煦的陽光下一個黑髮黑眸的女子坐在水邊,她將布衣的下襬紮在腰間,兩條修長瑩白的腿浸在泉水裡,四周迴盪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一頭白鹿安詳的臥倒在她身旁。
緹斯忍不住向她走去,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柔聲輕呼:“凌霄。”
女子回眸淺笑,一塊黑紗矇住了她半張臉,剩下的一隻眼睛就像是鏡中的自己:火紅。
緹斯驚的退了一步,踩斷了一根枯枝。
女子吃吃笑道:“你果然是入情太深。”那聲音,鬼魅般邪魅。
緹斯一個寒戰,纔看清自己身處何地,被人窺破了心事不禁惱羞成怒:“你怎麼在這裡?”
他揚揚手中的竹竿:“釣魚?!?
緹斯皺皺眉:“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風撩起他及地的黑髮,紛紛揚揚如同三月煙柳,他用蒼白枯瘦的手指將風帽拉起扣在頭上,只露出一個尖瘦的下巴,他戲謔道:“我就是一縷孤魂,哪裡還分什麼該來不該來的地方?”
竹竿微顫,他敏捷的拉起竹竿,將那尾小指長的魚苗捏在手心,架好身旁的枯枝,一揮袖,乾柴烈火燒得旺盛,他悠閒起身,將竹竿上吊著的小魚放在火上燒烤,魚肉的香味混雜著一股髮絲著火的焦臭。
緹斯斜乜他:“釣魚的繩子難道是……”
他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烤熟的魚苗噗咚掉進火堆裡,撲熄了一小片柴火,他盯著火焰幽幽問道:“你打算把她怎麼辦?”
緹斯不悅:“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他笑,帶著懷疑的意味:“看了她的舞蹈,你現在還捨得嗎?是不是,有一絲體諒父皇當年的心情了?”
緹斯一腳踩進火堆,火花四濺,恍若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我不是他,也不會成爲他!”
他笑得越發無遮無攔:“那今晚的事,又該做何解釋呢?”
緹斯倏忽捏緊他的咽喉,他剎白的臉色立即漲紅,他仍無懼色:“你殺了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
緹斯猛的將他摔在地上,餘怒未歇:“開春的時候有劇變,你不要給我添亂。否則,我會用六根骨釘將你釘在鐵板上,用炭火燒鐵板,讓你求死不能。”
*
凌霄坐在牀前心如荒草,繚亂無章。
她偏著頭仔細聽著宮中巡夜的更鼓:一聲、兩聲、三聲。終於熬到這個時候了,她起身將門閂擡起,推開一個縫,兩扇門扉虛掩,屋外如水般清亮的月華在屋內漏下一道光弧。
凌霄從牀下拖出一隻布袋,捏一捏,確定要帶的東西都已經收納在內,環視屋內,目光觸到牆面上鋪展的那副圖畫,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撇下:它太大了,背在身上惹人注目,就讓它葬身火海,等自己到了幽冥再取回來吧。
門無聲開合,一個黑影飛快閃進屋內,把凌霄驚了一跳。
阿特扯下面紗,低聲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凌霄點點頭,將布袋斜跨在身上,兩人偷偷摸出了門。
月色裡巖花澗草春無極,淡煙飛過,幽禽叫斷,遠鍾嘹亮;荷塘裡一片荒蕪,荷花還只是沉睡的花籽,躺在池底的淤泥裡。
凌霄擡頭望天,那一輪明晃晃的月亮讓她擔憂:“爲什麼不選個陰天,今晚的月光太亮了,一舉一動都容易被別人看清。”
阿特專心劃著船,眼觀八方:“天乾物燥,殿下說佔僕師言定今夜必有火災,宮中的守衛大半撥調到金庭、聖殿等處,待會火勢起,必然人手不夠,燒個精光纔好。”
凌霄點點頭:“圖坦人敬畏鬼神,六公主曾在棲翠閣自焚,今夜的大火,他們肯定會當成六公主冤魂不散。”
阿特栓好船,扶著凌霄往密道里走,七轉八轉終於見到洞口的一絲光亮,這一路擔驚受怕,終於到了盡頭,凌霄呼吸著夜晚微涼的空氣,心情大好。
草叢裡冒出來一個人,明眸皓齒,她快步走過來,在凌霄面前跪下:“娘娘,奴婢等了好久,真怕您有什麼意外。”
凌霄驚訝,竟然是之之,她徵詢的望阿特一眼,阿特並不驚訝:“那日殿下將她帶出宮,她爲了答謝娘娘的不殺之恩,硬是不肯走,所以殿下就將她收留了下來,這裡已經是宮外了,接下來的路我不能陪你們去了。之之,你把娘娘帶到三殿下那兒,一定要小心,不能出任何意外?!?
之之點頭答道:“奴婢一定辦到?!?
凌霄拽住阿特:“那你呢?你要回去嗎?”
“我不回去,誰來縱火呢?海恩是陛下派來監視娘娘的人,這一切都不能讓她發現,這宮中,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可信。娘娘,您快走吧,錯過了時辰,殿下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
凌霄不肯放手:“既然我們都出來了,我就不能放你回去,就算他們不懷疑我是假死,宮中記恨我的人那麼多,她們肯定會折磨死你的!”
阿特用力掰開她的手:“娘娘,您想想殿下,這件事萬一暴露,死罪難逃??!我求求您,就算是爲了殿下,您千萬要保重,不要讓他再傷心了!”
之之拉住凌霄:“娘娘,我們快點走吧,您早一點到殿下身邊,阿特姐姐就多一分安全,殿下也少一分擔心!您拉著她一起走,只會害了殿下,自身也難保?!?
阿特最後望她一眼,轉身往洞內走去,她將石壁上一隻獸頭旋轉半圈,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緩緩落下封閉了洞口,從外面看去,整個石山渾然一體,完全看不出有穿鑿過的痕跡。
凌霄被之之拉著走,心中懊惱,原本打算等自己逃出圖坦就將阿特留在修斯身邊,也算是成全了阿特對修斯的生死不顧之情,現在讓阿特回去,兇多吉少,恐怕是有去無回。自己當初還懷疑阿特裝啞是有私心,現在想來,那只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一點苦衷罷了。
之之並沒有將凌霄帶去王府,而是將她帶到了軍營。
遠遠看去,連片的帳篷在大漠黃沙中就像一片連綿起伏的小山丘,一人一馬立在黑暗裡守望著,當凌霄出現在營地時,那匹馬朝凌霄飛奔而來。
凌霄被馬蹄揚起的飛沙迷了眼,只覺得自己被人騰空抱起,睜開眼時,已經落在一人的懷中,他的下頜長出一片黑黑的鬍鬚,就像秋天刈過的麥田,留下短短的茬,貼在臉上,微微扎人。
馬兒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激動,無須下令,便自作主張朝遠處的樹林飛奔而去。
修斯將凌霄緊擁在懷中:“你不知道我好擔心,一刻都不能停歇,生怕事情敗露,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甚至後悔起來,不該讓你冒險,不該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威脅。我原先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死到臨頭了,還能喝酒吃肉照睡不誤,可現在,我簡直比女人還女人,思前想後,自己嚇唬自己!”
凌霄擡起臉,早已是淚流滿面,她哽咽著:“你去求緹斯,讓他把阿特還給你吧,你就說:阿特從前便是你的貼身侍女,現在我死了,她還該跟舊主人?!?
修斯眼中劫後餘生的喜悅頓時消失大半:“我會的。我欠她太多了。”
不用凌霄說,他便可以預見阿特回去之後可能受到的酷刑,宮中的秘刑,遠遠超過凌霄的想象,不管怎樣,就算是沒有全屍,他也會把阿特要回來的,只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讓別人相信凌霄被燒死了。
*
次日,凌霄在修斯的帥帳裡等到月上三更才聽到營地裡傳來馬蹄踏地的聲音,她既期待是修斯回來又害怕是別人造訪,只能在寬大的圖坦邊防地圖後面蜷縮得更緊。
馬蹄聲在帳篷前停歇,一個小兵問道:“殿下,您今夜宿在軍營嗎?”
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恩。給我拿些吃的、端一盆熱水來?!?
門簾打開,修斯卸下披風和佩劍,坐在桌前等下人將他要的東西送來。
須臾,幾個小兵端著盤子和一大盆熱水進來了。
“你們下去吧,夜裡沒有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靠近我的帳篷?!?
等帳篷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凌霄才從地圖後面鑽出來。
修斯將她拉到桌前,碼齊筷子放進她手裡,將兩盤熱氣騰騰的肉食推到她面前:“餓了吧,多吃點?!?
說罷將那盆熱水端到她腳邊:“夜裡涼,用熱水泡泡腳對身體好?!?
凌霄推開他的手,自己脫了繡鞋羅襪,將腳泡進水裡。
修斯垂著頭避開她詢問的眼神,雙手揉捏著她的雙足,似乎是在玩賞一件珍寶般慎重。
凌霄看他神色凝重,心知必定不是好消息,那句話便問不出口。
良久,一滴淚掉進水中,凌霄愕然:“修斯……”
修斯突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雙腿,將臉埋進她的手心裡。
凌霄的手心溼漉漉的,盛滿了他的眼淚,她抽出手,摸著他的紅髮:“是不是,阿特她……死了?”
修斯擡起臉,嗓音嘶啞:“不是。我將她接回了王府……”
凌霄不解:“那你爲什麼還哭?”
“因爲……她的雙腿……被人一寸寸打斷,再也好不了了……”
凌霄像被燙了一下,突然縮回腳,盆子被碰翻,水潑了修斯一身,修斯將她的腿拉入自己懷中:“你放心,我會養她一輩子的?!?
凌霄回過神來,憐惜的望著他說:“修斯,阿特要的不是你的同情,她也不需要你回報,她渴望的,是你的愛?!?
修斯扭開臉去:“我知道。但是我做不到。”
凌霄不再說話,自己又何苦逼他,其實欠阿特的人是自己,可惜自己無以爲報:“修斯,你要好好待她,就像對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