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連綿不絕。
長公主嫁入王府沒有盛大的婚禮,低調的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
圖坦由火季轉入水季,凌霄從香薷那兒討來一把竹骨綢布傘,純白的綢布上綻放著一枝水墨色的蓮,典雅端莊,讓凌霄愛不釋手。
沙漠中水貴如金,圖坦人喜雨,遇雨不避,所以走在大街上,撐傘的凌霄成了衆人眼中的一道風景:素雅的綢傘下一抹寧謐的淺草色,就像是江南水邊氤氳的煙霧中盪漾的一抹春色,曖昧溫軟,嵌在灰黃慘淡的沙漠之城中,宛若一塊瑩潤的玉,讓人移不開眼。
長公主差人來請凌霄,說是心口疼,想要凌霄過去看看。
凌霄裹了那隻玉簪去了,一個人在如絲細雨中踟躕而行,在略顯悽楚的暮色中悠悠的走,突然聽到背後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還來不及回頭,她已經被擦身而過的馬帶翻在地。
凌霄仰面躺倒在地上,地面的積水沾溼了衣服,手中的綢傘打折了傘骨,傘面坍塌了一角,剛剛還一派祥和的春景剎那間變成了蕭殺的秋色,滿身污泥,何其狼狽!
那馬嘶鳴、緩了腳步又折回到凌霄身邊,馬上的紅衣男子俯視著凌霄,微光之中隱約可辨那人俊朗的眉眼。
凌霄不禁皺了眉,鼻口中瀰漫起一股血腥的膩甜,那襲紅衫彷彿染了血,帶著戰場廝殺的猙獰。
那人笑著:“原來是你……好巧啊,又見面了。”
凌霄從地上爬起,心疼的將傘收在手中,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扭頭向燈火通明處走去。
馬蹄聲疏落有致的跟在身後,如冤魂般躲不開驅不散。
“我看見暗色中有一個影子,我以爲是自己殺氣太重撞上孤魂野鬼了,沒料到是你呀。”那帶笑的調侃中沒有絲毫歉意,身後語聲不斷:“你去我府上,是見公主吧?”
“是。”不冷不淡的回答他。
府門的燈光照在她身上,渾身的污漬格外刺眼。
修斯下了馬,將繮繩交給迎過來的侍童。他擋在凌霄面前,紅寶石似地眸子中帶著笑意將凌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個遍:“嘖嘖,全髒了。安卡,帶她下去好好梳洗一番。”
凌霄的臉倏忽紅了,連忙擺手推辭:“不用了,不用了,我去見見公主,馬上就回去了。”
修斯專橫地奪過凌霄手中的綢傘:“這傘也破了,我命人修好了再給你送去。”
那個被稱作安卡的小男孩立即領著一羣人將凌霄向府內簇擁而去。
奧爾夏王府:樓閣層凌、樹木蓊鬱、山堂水殿、林淵錦鏡,儼然一方勝概,較之拉繆的府邸,有過之而無不及。
進了浴室,那個面容嬌俏的安卡睜著一雙琉璃眸子問道:“大人,我來伺候您吧。”
凌霄臉紅的要滴出血來:“我自己來就好。”
“那怎麼行,殿下吩咐不能怠慢了大人。”安卡露出難爲。
“我不習慣。”
“那我在簾子後面候著,大人有任何吩咐只管開口。”安卡只能折中。
溼衣服貼著肌膚,穿堂風過便讓凌霄冷得微瑟。
凌霄浸在水中,被蒸騰的熱氣薰得微醉,彷彿這一池子的香湯是陳年酒釀,讓人昏昏欲醉。
過了半晌,簾子後面一個童稚的聲音善意提醒:“大人,殿下吩咐了:讓您穿他的衣服。”
果然,架子上準備了幾件袍子,上乘的衣料,摸上去柔如棉滑若水,貼在肌膚上絲滑微涼,墨黑的緞料上領口有一圈薄綠色的雲紋,凌霄將窄袖捲了幾卷,露出薄綠色的裡襯,像是黑暗中一點雀躍的生機。
她提著袍子,小心翼翼地走,衣服透出淡淡的馨香,如同盛夏午後的松林,有著蒼健蔥翠的氣息。
還未走出浴室便迎面遇上修斯,他褪下了被雨沾溼的外衣,只穿著單薄的襯衣,勾勒出挺拔俊秀的身姿,有一種尊貴富麗的王者氣質,像一柄藏在劍鞘裡的寶劍,收斂了噬人的鋒芒,只散發著逼人的貴氣。
凌霄咋一見到他,沒由來的一慌,手中提捏的袍子滑落,拖曳在地上,她的雙足被過長的袍子下襬絞在一起,踉蹌著向前撲去。一雙手穩穩地將她扶住,那種松木的味道濃烈地躥入凌霄的鼻腔,引得她有一絲恍惚。
修斯等她站穩了才鬆手,微笑道:“唔,沒想到大了這麼多。”他比比凌霄的高度說:“我十歲就這麼高了。”說完輕拍她的肩,宛若兄長般寵溺:“要當心纔是。”
凌霄點點頭,修斯目送她如同長裙及地般娉婷的離去,直到看不見了纔對守在一旁的小男孩說:“怎樣?”
安卡小聲說了什麼,只見修斯瞭然一笑。
一個小俾將凌霄引至一處小院門口:“殿下吩咐過,我們只能到這裡了。”
凌霄點點頭。
院內悽風苦雨,曲折的廊廡掩在一片黑暗中,壁龕裡的燭臺形同虛設,那一星的亮光照不透漆黑的夜色,在風中狂亂的飄擺,讓人覺得悽苦悲涼。
天已經透黑,被風吹滅的燭臺也沒人再來點上,凌霄只能摸索著向遠處一點暖黃走去,遠遠地飄來歌聲,沒有絲竹絃樂的伴奏,那歌聲越發清洌,勝過這入夜後的冷雨,讓人心裡黏膩著溼漉漉的愁緒。
凌霄忍不住停下腳站在暗處靜靜地聽。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熏熏;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燭火中一襲碧翠的紗衣似乎大了許多,裹著清瘦的身軀顯得綽綽有餘,風揚起雨絲,讓她烏黑的髮絲綴上一串串細密的珍珠,修長的手指優雅的執起白玉杯,一飲而盡,消瘦的臉頰上藉著酒力泛起酡紅,襯得膚色更加蒼白無華,她的樣貌不復初見時的美好,已如她的歌聲一般惹人心疼憐憫。
“是誰!是誰躲在那裡窺視!”尚琬腳步虛浮地向凌霄藏身處挪過來,語氣低微似夢囈。她撥開珠簾,將凌霄從暗處拖出來,那雙手冰涼的沒有一絲人氣。
當她看清來人是凌霄,彷彿自嘲似地輕笑,一手扶著額角,秀眉緊鎖,踉蹌著在桌邊坐下。
“公主,這夜裡冷,還是多穿點吧。”凌霄將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
尚琬彷彿癡了一般,一點點一寸寸細細撫摸衣服上的繡花,臉上的表情冷峭起來。
她將外衣捏在手裡,目光清冷的逼視著凌霄,彷彿要把她看透,銀牙緊咬,一字一頓的擠出幾個字來:“枉我那般信任你。”似是埋怨又另有所指。
“公主,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辜負你的信任。”凌霄從袖子裡摸出簪子,呈遞到公主面前:“完璧歸趙。”
公主渾身輕顫,木然地將玉簪纂在手中,閉了眼,淚滑落臉頰。
“砰!”玉簪應聲而斷,尚琬將斷成兩半的玉簪扣在桌上:“要它何用,徒添傷情!”款步走進了內室,橫臥在雕工精美的貴妃榻上。
凌霄惋惜地看著桌子上的玉簪不知所措。
“你要是捨不得,且拿去罷了。”低弱的聲音中有壓抑的哭泣的徵兆。
“公主,讓我給你瞧瞧病。”凌霄將斷簪收入懷中,站在內室門檻向裡問道。
那個消瘦的背影微微動了動,她擺擺手:“不必了,我這病,你治不了。有空多來看看我,我也時日無多了。”
“公主……”
誰知她在塌上又唱了起來: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縷帶寬三寸……”
凌霄揖了揖身,退了出來。
這雨,下得更緊了,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持著飛梭,織著天羅地網,將這世間癡情的、無情的人都困在裡頭;那天,黑的像一個硯池,能滴出墨來,讓人壓抑愁悶。
公主幽怨的歌聲似遠似近、和著風聲雨聲、糾纏縈繞在耳邊,撩撥著凌霄的心絃。
這種刻骨相思,這番離愁別苦,她似懂非懂。
那小俾依舊等在院子門口,見凌霄出來,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公主怎麼病了?”
“自從殿下將她娶進來,便一日不如一日,最近傳說瘋了,日夜縱酒高歌,連殿下也不認得了,還將院子裡伺候她的傭人趕了出來。所以殿下命我們除了一日三餐吃喝用度送進去,其他時候只能守在外頭。”
“可曾找過大夫看?”
“看過的,大夫說是瘋了。”
“瘋了?”凌霄欲言又止。
“公子,這麼順著燈火出去就是大門,小俾要侯著公主,恕不遠送。”
凌霄不介意的笑笑,走了沒幾步,被長出地面的一枝老根絆了一下,撲倒在地,幸虧四周沒人,爬起來拍乾淨灰塵繼續走。
回到屋內,解衣睡下才發現懷裡的斷簪丟了半支,帶螭龍紋樣的那段掉了,肯定是掉在修斯府中,心中既慌亂又無法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