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一日的行程歸時被縮短成半日,修斯一襲紅袍一馬當先,殺紅了眼的將士們不甘其後,暗中相互攀比速度,只見滾滾沙塵遮天蔽日,凌霄被嗆出了淚來,剛開始拼死拼活的想要追上去,後來只能無限哀怨的望丌克一眼,自甘墮落的遠遠的跟隊伍拉開距離。
屠城騎兵的後面跟著的是用鐵鏈拴成串的俘虜,他們艱難的徒步行走在流火的沙漠中,俘虜不多,多的是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
凌霄聽到背後有人用漢話小聲的叫她,於是好奇的回頭,凌霄只看到一個灰撲撲的少女,她滿臉的塵泥,顯然是要刻意掩飾自己的容顏,只有那雙墨黑剔透的瞳仁掩不住的流瀉出高貴的神采,她看到凌霄應聲回頭,於是微微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皓齒,那笑容宛若綻放在淤泥裡的白蓮讓凌霄心頭猛然一震,原來是她,那夜見到的綠衣女子。
她的雙手被繩子緊緊纏住,拴在鐵鏈上,稍稍分神腳下一緩,便被前面的人拖著,往前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沙堆裡,她衝凌霄眨眨眼睛,欲說還休的樣子讓凌霄忍不住跳下馬悄悄走在她身邊。
“同爲大漢子民,我有一物相托?!闭f完,警惕的前後瞻望唯恐被人聽了去。
一個黑衣士兵已經向凌霄走了過來,容不得凌霄考慮了,只能點頭答應。
女子示意凌霄靠近一些,藉著凌霄的遮擋,她動作極快的扯鬆了腰間繫帶,似乎有東西從她裙襬裡滑落到了沙地上,她一腳將掉落的東西踏進了沙裡,再不看凌霄,快步跟上隊伍,可是黑衣士兵的鞭子還是毫不留情的抽在了她的背上,那人又揮著鞭子示意凌霄不要接近隊伍。
凌霄順從的往旁邊挪了挪,直到他們都走遠了,才蹲在地上,果然從沙堆裡摸出一樣東西來,似乎是一支簪子。丌克遠遠的尋來了,凌霄不敢看手裡的東西,似不經意的緊一緊腰帶,將簪子裹進了腰帶裡面。
“怎麼,累了?”丌克打趣的望著她。
凌霄倒出鞋裡的沙子:“你不用管我,我遠遠的跟著就好了,免得吃灰。”
“那怎麼行,我答應了大人要把你毫髮無損的帶回去的。”丌克湖水一樣湛藍的瞳仁如同飛鳥掠過,閃過一片暗影。
凌霄從懷裡摸出一個藥瓶拋給他:“當初給我這個是什麼意思?既然知道都是假的。”語氣中懶得掩飾的怨憤噴薄而出。
丌克將瓶子收進袖子裡,笑著說:“我說了,瘟疫是真的。只不過,大人早已經知道解救之法是了,王既然要利用這場災難,大人也就不好出面阻止瘟疫的橫行。這藥,不單純是爲了瘟疫,你以爲他們放心讓你在房內睡著,之前就不會用點毒嗎?再說,大人本身就沒有想要把你牽扯進來,是你自己太愚笨或者是太張揚,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置自己於險境。”
丌克斂了笑,嚴肅的像是警告:“凌霄,大人救得了你一次兩次,可是要活下去,還是得靠你自己。你,不要拖累了大人?!?
凌霄啞然,覺得自己僅存的心思也被人勘破了,而那人還毫不留情的踐踏了,她突然覺得丌克比修斯、比緹斯、比任何人都可怖。
經過戰俘隊伍的時候,丌克突然在綠衣女子身邊停了下來,他招來管隊的黑衣士兵,低聲吩咐了幾句,於是綠衣女子被拉出了隊伍,丌克下了馬,示意士兵將她扶上自己的馬。
凌霄一直緊盯著她的臉,可是那臉上除了看破生死的淡然再無別的情緒,丌克讓她上馬,她便理所當然的坐著,沒有半分感激或惶恐,若非她的雙手依舊被繩索緊緊捆住,單憑那孤高的坐姿,高昂的頭顱,朝陽鍍在她臉上的聖潔的光,真像瓊臺玉宇中的仙子。
“冒犯了,我不得不跟你共乘一騎了?!绷柘鲞€沒回答,丌克已經穩穩的坐在凌霄身後,並且奪過了她手裡的繮繩,少年的朝氣蓬勃帶著三月春草的清香將凌霄層層圍困,凌霄挺直脊背挪了挪位置跟他保持距離。
兩人跟在女子身後走,她就真像公主一樣神態自若的只把兩人當成隨行的僕從,丌克的手臂不經意的碰上凌霄的腰,凌霄卻覺得他是在試探自己腰間藏的東西,一顆心懸在半空,忍不住扯點別的來緩和氣氛,一開口就泄露了心中所想,忍不住搖頭嘆息:丌克就像一隻百鍊成精的老狐貍,而自己,連狡兔都算不上,笨的跟豬似的。
“她叫什麼,是漢人嗎?”
“你挺關心她的嘛,那夜你一直盯著她看?!必⒖说恼f,不帶一絲情緒,卻讓懷裡的凌霄和馬上的女子同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覺得她很美麼?”凌霄在心裡抽了自己一耳光,記得那天丌克只在她出現時看了她一眼,後來就一直低頭吃飯沒再看任何人的,難道開了天眼,一切皆落入他心中了。
“美是美,太美的東西一般帶毒?!?
凌霄掩嘴偷笑,心裡得意萬分,嘴上接的流利:“我覺得你挺美的?!?
“是嗎?你也不差呀?!必⒖诵χ苛诉^去,穿過凌霄腰間的手似乎緊了一緊,又立即放開。
凌霄像是渾淪吞下一個雞蛋,脖子卡的慌:“她是什麼來歷?。俊?
“當今漢王的三姐,美冠天下的尚琬長公主?!?
“啊!那她怎麼會在這?”
“漢王繼位不過一年餘,年幼勢弱不足以取信於諸臣,這次勾結西郡,想要伺機圍困烙軒,先發制人??囔稛o以爲憑證,只能暗中送了長公主來做人質?!?
“既然是暗中做人質,爲何那夜她要出席,這樣一來不是暴露了狼子野心?”
“她混在這俘虜中,除了我,可有人認出她來?”語氣中透著得意。
“你怎麼認識?”
“我曾隨大人出使大漢,機緣巧合,見過一面,但那時倒沒料到她能出落的這般不染凡塵?!?
“漢王是一個怎樣的人?”怎麼捨得把自己的親姐姐典來做人質?
丌克輕輕的笑了:“一個乳娃娃,倒是那太后有些手段?!?
日頭烈了起來,烙軒也近在眼前,城門大開,守城的官兵都迎了出來擁擠在城門外,伸長了脖子想要親眼一睹修斯的神采。
少年王俊朗的容顏勝過高升的紅日,熾熱而鼓動人心,他就是萬千兵士心中終極的夢想。
緹斯是天神,僅供瞻仰,放在心中想一想都是褻瀆,而修斯不同,他就像頭頂的太陽,說近吧,遠在天邊,說遠吧,無處不在:烙軒的街道上,不乏他縱馬馳騁的身影;柳巷花街裡,流傳著有關他的逸聞趣事;人們爭相傳頌他的豐功偉績,他的一言一行都被渲染成了神蹟。
夾道歡迎的人羣因爲修斯的一個眼神而狂呼起來,有美麗女子將花朵拋灑向得勝歸來的將士,修斯的赤紅大馬邁步優雅的走,他是被簇擁在喧囂中央的人,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跳躍在每個人眼中;而凌霄,是落寞得與喧囂擦肩而過的人,她跟在公主身後,灰土掩飾不了長公主羞花閉月的容顏,一個輕浮的公子哥兒發現了她,有這麼一個人起了頭,讚美夾雜著調笑便此起彼伏,驚動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修斯。
凌霄忍不住低聲埋怨:“你不該讓她騎馬的。”
“她可不會像你這麼慌亂?!闭嬲墓?,豈會被這場面就嚇住了,萬衆矚目只會讓她越發光彩照人。
隊伍經過夏研白的藥店,凌霄看到蒼朮騎過的馬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我走了。”
丌克拉住她:“你這次立了功,理應去受賞的?!?
“我能活著回來,就是最大的賞賜了,其他的,我不期盼。”凌霄下了馬奔進店裡。
“沈公子。”香薷叫住直往內屋衝的凌霄。
“蒼朮呢?”
“老爺在問他話,不許旁人靠近?!毕戕告偠ㄗ匀舻臉幼幼屃柘龇判牟簧?,她將凌霄往另一個屋裡讓:“公子舟車勞頓,先喝杯茶吧?!?
凌霄將匕首還給香薷,香薷接下了。
“老爺生氣了?”凌霄隱約聽到隔壁傳來杯盤落地的聲音。
香薷點點頭:“好像不只是爲這件事情?!?
凌霄閉了嘴默默的喝茶。
門開了,蒼朮走出來,經過這屋,凌霄似乎看到他臉上帶著淚痕,她追出去,卻看到夏研白站在門口。
“大伯。”凌霄怯怯的叫了聲,胸中千言萬語,不知道先說哪一句:“蒼朮他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他,我恐怕沒命回來了?!?
夏研白搖頭,聲音滄桑:“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凌霄忽然覺得臉上涼絲絲的,攤開手掌,竟然是雨。
這雨來的毫無預兆,淅淅瀝瀝落進凌霄的夢裡,她似乎看到了黛色江南春,青山綠水間雨霧迷濛,鉛灰色的天空,沉悶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凌霄擁著被子,似醒非醒,翻身時壓到了一個硬長的東西,隨手一摸,原來是那簪子忘記從腰帶裡拿出來了。
藉著桌上搖曳的燭光,凌霄看清這是一支羊脂白玉螭龍髮簪,簪尾爲螭龍,簪身浮雕龍紋,篆書銘文:“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即使是在橘黃的燭光下看,它依舊瑩透純淨、潔白無瑕、狀如凝脂。凌霄覺得這簪子素雅大氣,不是女用髮簪,倒像是男子的。
輕嘆一聲,將髮簪小心收好,自己身不由己的被捲入一個莫測的漩渦中了,而且越陷越深,尚琬長公主秀麗的容顏跟修斯邪魅的笑容交疊在一起,讓凌霄驚出一身汗來。
屋外風蕭蕭雨瀟瀟,鐵馬冰河入夢來。
*
經此一劫,凌霄官升兩級,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好處就是手下有了可供差遣的人,壞處就是今後要跟丌克朝夕相對。
“凌霄,真該找個師傅好好教你寫字了。”丌克草草翻閱凌霄花了一天工夫總結而成的《百草園集錄》,裡頭真是鬼畫符,斗大的墨痕,潦草的字跡,勉強認了兩三行,再也沒心情看下去了。
“我承認我的字讓人很沒食慾,可是,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凌霄的手到現在都抽搐,毛筆太軟和,要懸空著寫,真的是件很考驗臂力的事情。
丌克蹙眉:“你念,我寫?!?
凌霄非但不感恩,還一臉不耐煩:“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害我花了一天的時間。”
丌克瞪她:“沈凌霄,這本該是你的任務……”
凌霄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將本子捧在手裡唸了起來。
夜裡幽靜,語聲瑯瑯,夾著雨的潮溼,飄進對面的一間房裡。
明滅的燭光中,拉繆恍若聽到了歌聲,推開窗戶,側耳傾聽,原來是人語。對面窗子上映出一個清秀的剪影,雖然看不到容貌,可拉繆心中卻能清晰的勾畫出她的眉眼:倘若那人在眼前,你還可以避開,倘若那人在心裡,該怎麼驅逐出去呢……
凌霄突然想起玉簪,於是執筆在白紙上描摹下螭龍紋樣,拿到丌克面前:“這是什麼?”
丌克看了看,在凌霄畫的簡略圖上添了幾筆:“是不是這個樣子?”
凌霄點點頭。
“龍爲四種:有鱗者稱蛟龍;有翼者稱爲應龍;有角的叫虯龍,無角的叫螭。你圖上畫的就是‘螭龍’,只不過樣貌醜了點。”
“它有什麼意義嗎?”
“螭龍寓意美好、吉祥,也寓意男女的感情?!?
“哦?!绷柘鋈粲兴迹骸啊阅罹?,溫其如玉’又是什麼意思呢?”
“語出自《詩經》國風?秦風?小戎,原文是:小戎俴收,五楘梁輈。遊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必⒖说穆曇艉茌p很柔,像窗外的雨,潤澤迷離。
凌霄聽著那些古怪的發音不禁蹙眉:“你都念的什麼呀,我只聽懂了一句,你給我解釋一下吧。”難得的示弱,難得的懇請,難得平軟的語氣中夾雜一絲依賴的意味,讓丌克心情大好。
“輕型戰車淺車廂,五條皮帶扎轅上。馬背有環脅有扣,引車帶環白銅鑲?;⑵と熳娱L車轂,花馬駕車白蹄揚。思念夫君人品好,性情溫和玉一樣。他去從軍住板屋,使我心亂真惆悵。”丌克頓了頓,水色眸子中綻放出笑意,如同一莖芙蓉婷婷而立,秋水蓮花相映成趣。
丌剋意味深長的娓娓道來:“這是一首妻子懷念征夫的詩。秦師出征時,家人必往送行,徵人之妻當在其中。事後,她回憶起當時丈夫出征時的壯觀場面,進而聯想到丈夫離家後的情景,回味丈夫給她留下的美好形象,希望他建功立業,博得好名聲,凱旋歸來。字裡行間,充滿著仰慕之心和思念之情?!?
凌霄若有所悟的點頭。
“應龍是天子專利,龍紋也只見於華夏龍族的服飾器物,是不是尚琬長公主……”丌克目中有一絲取笑,燭光映照著他的眸子,那朵清蓮透出一絲妖冶的紅來。
凌霄沒料到到他會有這個反應,不慌不忙的回答:“我跟長公主只見過一面,當時你們都在場,不過,要是能有這個榮幸,我也算得上攀龍附鳳了?!闭Z氣中毫不示弱的透著調侃。
丌克輕舒眉頭:“王把長公主許諾給了‘奧爾夏王’修斯,就像戰場上瓜分戰利品一樣。”越過溶溶燭光,他的目光停留在凌霄的臉上,像一隻落在花朵上的藍色蝴蝶,翩躚搖曳。
“他們只把她當成了一個俘虜?”凌霄合上手中的本子,無意識的捏在手裡,封皮被搓出了皺褶:大漢國威何在?
“也不全是,奧爾夏王至今沒有正妃,長公主能成爲側室已經很給大漢國面子了,別忘了她還有一個漢人細作的罪名,理應處死的,王至今還只願意‘和’,尚未對外面公開真相,只是說公主遠道而來爲奸人所獲?!?
凌霄輕蔑的一哂:“這樣自欺欺人的謊言也能服人麼?就跟我聽說過的掩耳盜鈴異曲同工,那天,所有人都看到那天灰頭土臉的公主進城是被縛住了手的?!?
“只要是王的話,這天下有誰敢懷疑呢?”丌克目光炯炯:“凌霄,你到底是什麼人呀?”
凌霄笑:“你們把我當成華夏族的,我就是大漢國的,說不好哪天真去了大漢,他們又要把我當做狄迪圖坦派來的奸細了?!?
“總是覺得……你有一點特別,不像是這片土地上的……,不屬於任何一個部落,確實很特別。”他像是自言自語。
“我本該屬於天上的?!痹捯怀隹冢瑑扇藢σ曇谎?,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