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處處張燈結綵,呈現出一派富貴祥和的喜慶景象。
凌霄騎在馬上忍不住被兩旁各式建築所吸引,這兒完全不同於風塵僕僕的烙軒,烙軒的建築雄渾壯闊,輪廓硬朗,線條剛毅,而帝丘的房屋婉約精緻,曲線優柔,嬌媚豔麗。
一個肥壯的男子穿著藏青色胸前補子繡著孔雀的官服、頭戴一頂紫黑色綾羅官帽站在宏偉的宮門前迎接,衆人紛紛下馬,拉繆恭敬的彎腰行禮。
“神祭大人及三殿下遠道而來,真是我國幸事。陛下的婚禮於兩日後舉行,屆時陛下定於宜春殿宴請百官。爲了方便神祭大人以及三殿下出入,特命下官將大人以及殿下迎至沉香殿居住。”男子至始至終低眉順眼恭敬有加,但漢王將拉繆和修斯安置在宮外,真算不得禮數週全、奉爲上賓,反而顯出防備敵視的態度來。
拉繆溫和地笑著:“陛下的盛情下官感激不盡,有勞大人帶路了。”
修斯按劍而立,目光咄咄逼人,那官員掃了修斯一眼便不敢再看,修斯冷哼一聲遠遠的跟在後面。
雖然是別院,但豪華奢侈絲毫不亞於皇宮:貴重的藍田玉雕刻的匾額,用赤金勾勒著‘沉香殿’三個大字;入得門內,一塊巨大的紅木彩繪屏風對門而設,上面描繪的“聽濤觀瀑圖”磅礴大氣;博古架上陳列著各式精巧的古玩;分列兩旁的女婢,或美豔或清純各有千秋、姿色不凡。
待漢官走後,修斯挑剔的把玩著博古架上的古玩:“呲,擺闊麼?這裡哪一樣圖坦皇宮裡沒有?”
拉繆坐在堂中,輕聲提醒:“殿下,既然出使大漢是爲和而非戰,還請您收斂口舌,不要惹是生非才好。”
修斯在他對面坐下鄭重的說:“我自有分寸,毋庸你來提醒。”
凌霄默默的看著兩人劍拔弩張。自打那夜過後,修斯跟拉繆就像生死對頭一樣針鋒相對,兩人各不示弱,讓凌霄夾在中間倍加尷尬。
*
夜裡,凌霄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她警覺地握緊枕頭下的匕首,卻聽到修斯在外面輕聲說:“凌霄,開門。”
“我睡了。”凌霄放鬆身體平攤在牀上。
修斯就知道她會拒絕,所以,掏出小刀輕輕挑開窗閂,推開窗戶,對裡面的人說:“喂,漢王大婚,這帝丘可熱鬧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大人在哪,我就在哪。”凌霄木然盯著頭頂的帳幔。
“他已經睡下了,我們出去玩一會他不會知道的。”修斯靠在窗櫺,月光幽幽的投下一個頎長的影子。
“兩天後我們就要離開了,今天不去就沒機會了。我知道有一條隆福街,滿街的小吃,蝴蝶酥,透骨香,驢打滾,薑汁排叉兒……”修斯極爲耐心地念著。
凌霄聽著那些怪異的名字心動不已,終於從牀上探出腦袋:“大人真的不會知道嗎?”
“我保證!”修斯一隻手放在胸口。
“關上窗,我換衣服。”凌霄扯過架子上的外套。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凌霄終於領略到什麼叫繁華,這樣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的景象在烙軒絕對無法見到。
月光下的烙軒彷彿一座沉寂千年的海底聖殿,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只有狂風捲著黃沙吹過孤寂的街道,盤旋在湛藍如洗的夜空,給人一種壓抑窒息的愁苦感覺。
而帝丘的夜晚,空氣裡瀰漫著脂粉香味,闊綽的貴公子帶著僕從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渴望著美麗邂逅,盛裝的女子坐在華麗的馬車中透過薄紗向外探望,流光炫目,歌舞昇平,萬民同慶。
修斯穿著一件雪青色的長袍,內斂的顏色,襯得他豐神英毅,他像漢人一樣將火紅的頭髮用一隻玉冠固定,露出寬闊剛毅的額頭,手裡捏著一把玉骨折扇,一副文質彬彬的摸樣。
凌霄深吸一口夜裡的空氣,自由自在的感覺真好。
噴香的奶油炸糕、綿潤鬆軟的糖耳朵、甜蜜可口的酥油茶、酥脆的薑汁排叉兒……凌霄吃得滿心歡喜,直到胃撐得難受起來才停下嘴。
“好吃嗎?”修斯輕扇摺扇擋開那些頻頻向自己投來仰慕之情的美麗少女、風韻少婦、以及浪蕩的風塵女子。
凌霄微笑著點頭:“好吃。”
修斯莞爾:“好久沒見你這麼開心了。”
凌霄臉上剛剛綻放的微笑瞬間黯淡:“我們回去吧,別被大人發現了。”
“好。”修斯丟下一錠銀子起身離開。
經過一座小橋,修斯指著橋下說:“看,水裡有兩個月亮!”
凌霄走過去看水中月影。
修斯突然揚起手,摺扇精準的敲在她脖頸後面,凌霄默然倒下,被他撈在懷中攔腰抱起。
下了橋,阿特牽出一匹棗紅馬從樹影下走出。
“安排好了?”修斯抱著凌霄上了馬,拉住繮繩。
阿特無聲點頭。
修斯抽了一鞭,馬兒如同生出了雙翅輕盈地在空曠的街道上奔馳。
快到城門的時候,修斯驚訝的發現懷中的人醒了,看來剛剛害怕傷到她所以下手太輕了,本想再補一掌的,但凌霄睜著眼睛冷冷打量他,那眼神,讓他再下不了手。
“你要把我帶到哪去?”
“我已經安排好了,等出了城門,會有人把你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他會照顧好你的,只要我不說,任憑拉繆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你。”
凌霄爬起來坐好:“我不走。”
“你不走?你要當他一輩子的僕人?萬一哪天他要死了,還要拉你墊背!你不要太傻了!”
“那也是我心甘情願的,送我回去。”
“我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他把你變成一個言聽計從、卑躬屈膝的女僕,一輩子盡忠職守,最後還要死而後已!”修斯加了一鞭,馬兒跑的更快。
“就算他要我死,我也願意!”凌霄被顛簸得快要吐出來。
“不可理喻!”修斯決定不再跟她爭論,專心駕馭著馬匹。
凌霄突然彎腰咬上他的手腕,趁著他有一絲鬆懈便縱身往馬下跳。
“你!”修斯暴怒,只能鬆開繮繩隨著她跳下馬,在她落地之前將她抱住,自己墊在下面。
“帶我回去!”凌霄推開他,對於他的捨生取義之舉毫不動容。
“你爲什麼要這樣忠心耿耿,你難道愛上那個人面獸心的傢伙了?你知不知道曾經有個女人就是因爲對他癡心一片,最後被弄得生不如死,手段之殘忍,舉世無雙!”
“那你呢?你爲什麼要放我走?”凌霄狠狠擦去滾落的淚水。
“因爲……因爲看到你傷心,我會難過,我希望你能幸福!”
這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那個朝霞滿天的清晨,當他第一眼看到這個黑髮黑眸的小女孩,他竟然聯想到落星湖的傳說:如果她在暗夜中起舞,漫天的明星是不是也會因爲她的舞姿而隕落?
當她無視他的目光轉身走開時,最亮麗的霞光也黯然失色,因爲她的黑眸中有一顆最亮的星,能喚醒一個人心中的善念,那一刻,他羞愧與自己染血的雙手無法觸碰到她聖潔的衣角。
凌霄低聲說道:“我也一樣。我留下來,是因爲我的心不願意離開。”
修斯愣住了,怎麼會這樣……
*
拉繆站在門口,看著從黑暗中走來的一騎兩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既希望修斯將她放走了,又害怕修斯將她放走了,現在她回來了,事情又陷入了膠著狀態,真是傷腦筋呀。
“大人。”凌霄下了馬,跟了過去。
“以後不要玩這麼晚。”拉繆淡淡的說,完全聽不出有責備的意思。
“我以後再也不離開您了。”
拉繆突然站住,轉身看著凌霄:“我不想把你訓練成一個僕人,我希望,你還是以前那個會哭會笑會大吵大鬧的小丫頭,好久沒看見你笑了,你是在以這種方式責怪我嗎?”
“不是的……”凌霄哭了,又笑了,她哭,是因爲拉繆眼中的疲憊、憂慮,她笑,是因爲拉繆話語中流露出的關懷。
“傻丫頭……”拉繆忍不住輕輕撫摸她短短的發茬,這青絲,是因爲自己而斷的呵,古來有女子削髮以明志,斷髮以絕情,短髮可以再長,而愛情不再,凌霄,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凌霄因爲拉繆難得的親密舉動而破涕爲笑:“隆福街的小吃好好吃,大人,改天我們去吧?”
拉繆終於釋懷的笑了,像極了一個兄長:“如果明晚有空的話。”
“好耶!”凌霄歡呼,終於,那道壁壘被打破了,不必那樣冷漠的相處了,真好……
wωw_ тTk дn_ C O
“大人,你吃好了?”凌霄端坐在一旁看見拉繆放下筷子便立即放下碗。
“恩。”拉繆不解的看著她,今天怎麼這麼興奮呢?
“你……有沒有什麼事呀?”凌霄滿心期盼地問。
“你有什麼事嗎?”拉繆拿著白絹擦嘴。
“昨天,我們不是說如果有空就去……”凌霄微微一笑。
“哦……”拉繆輕笑,不過今晚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呢?怎麼辦呢?他猶豫得看著凌霄,小姑娘一臉燦爛,就像一朵迎向陽光的向日葵,拉繆就是那輪太陽,照耀著她,控制著她的喜怒哀樂。
“拉繆,你晚上還要清點禮品吧?”修斯換了身自傲的紫色長衫,手裡輕搖著摺扇。
“讓他們清點後把冊子拿給我過目就好了。”拉繆起身撫平衣服的褶皺對凌霄說:“走吧,今夜青瑤路上有花燈會,逛完了那些我們再去‘聚元齋’吃宵夜。”
“好咧!”凌霄屁顛屁顛跟在拉繆身後。
留下修斯傻站在門口自言自語:“你怎麼都知道?當真足不出戶可知天下事?”
*
青瑤路上夜風拂柳,一面臨水而能觀山,另一面是比肩繼踵的各色商店酒肆,道旁木上掛滿了各式扎花宮燈,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花燈璀璨亮如白晝,火樹銀花不夜天,恍若仙境。
“哇!真美!”凌霄東瞅瞅西看看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用:“燈會不是元宵節纔有的嗎?”
“明日是漢王大婚,普天同慶,特赦全國燃燈三日,祛百病迎福瑞,今天是第一天,還有許多節目保留到明晚,你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
“快看,點天燈咯!”人羣中有一人高呼,所有人都轉向皇宮方向。
一盞橘紅色的蓮花燈從碧瓦紅牆中冉冉升起,接著升向天空的燈越來越多,將整個夜空都染成一片曖昧的暖紅。
“這是在‘問天’,若是九十九盞荷花燈每一盞都不落不滅,那麼就是吉兆。”
凌霄吐吐舌頭:“結婚的禮儀怎麼這麼多哪?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要問天?結婚難道不是兩情相悅後的自然結合嗎?當皇帝真是規矩好多哦,連結個婚都比別人麻煩。”
“皇帝立後,首先要下令全國將所有合符條件的女子都羅列出來,經過太上皇、太后的初步甄選,再將名單公佈,徵求朝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重臣的意見。至始至終,皇帝本人都沒有發言權,無論結果如何,他只能接受。太上皇早逝,年幼的漢王登基才一年,政基不穩,太后亟待通過聯姻的方式籠絡人心,這樁婚姻,絕對不會是你想象的兩情相悅那樣簡單。”
拉繆折下一根柳枝拋入湖中,凝視著湖面盪開的圈圈漣漪幽幽說道:“身在帝王將相家,‘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愛情只是傳說。”
凌霄覺得頭頂一痛,捂著腦袋擡頭看:一雙火紅色的眼睛笑瞇瞇地注視著自己,他衝樓下的兩人招招手,隨手又丟下一枚乾果,不偏不倚正中凌霄眉心。
“我們上去吧。”拉繆拍拍手,即使他渾身都籠罩在暖紅的燈光中,凌霄看到的仍然是一個純白落寞的靈魂:拉繆,你的婚約也是如此嗎?
“這奶皇帝年紀不大,成的這娃娃親可真夠破費的,光是織造費就用掉九萬多兩白銀,再加上納采禮、備辦用具、賞品、夏宮的翻修,還有舉國同慶的三天燈會……小皇帝爲了籠絡民心,下命燈會所用開支無論鉅細全部由各地方政府全全支付。”
修斯嘲諷地笑著:“嘖嘖,這背後,藏著一大批貪官污吏,表面光鮮,內裡空虛,大漢國運,已經是西山日迫。”
“當心禍從口出、患從口入。”拉繆輕抿一口茶。
“幾位客官,想叫點什麼吃的?”夥計生得精明,眼光在三位面上梭巡一遍,和樂地笑著:“幾位是外地人吧?小的斗膽給大爺們推薦幾款美食?”
拉繆點點頭。
夥計竟然扯著嗓子唱了起來:“‘八爺鴨’:濃油赤醬、有辣不多、有油不膩;‘漆家魚’:清汁淡色、鮮美香滑、入口即化;‘千香佛手卷’……”
修斯揉揉耳朵:“都唱的什麼調,得了得了,把你們店的特色各上一份。”
夥計喜笑顏開:“好咧,大爺!”
等了一會兒,遲遲不見有人上菜。
修斯拍著桌子揪住一個夥計:“我們這桌的菜呢?怎麼還不見上來?”
“大……大爺!不是我們的錯,是……是那邊那位爺,不讓呀!我們也沒辦法……”夥計顫巍巍的指著對面。
修斯撇下兩腳發軟、渾身抖如篩糠的夥計,抓起桌上的佩劍往那邊走去。
拉繆漠然坐著。
凌霄害怕修斯闖禍連忙跟了過去,其實她什麼都不會,只有看熱鬧的份。
一個青衣男子背對衆人面窗而坐,寬肩闊背,光憑背影便知不可小覷,他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各色小吃,盤子堆得搖搖欲墜。
修斯伸手向他的肩膀拍去,誰知男子像是背後生了眼,略一扭身,輕巧的避開了。
修斯拔劍劈過去,那人一腳踢開桌子,桌上堆疊得岌岌可危的盤子竟然紋絲不動。
修斯出了三招,那人坐在板凳上不曾挪動,每招都險險地避開。
終於,男子抽出一柄長劍起身回擊,劍光火石,只聽到叮叮噹噹的響聲,紫色跟青色膠著在一起。
‘砰’!
酣戰的兩人被一股勁風分開,拉繆淡淡地說:“兩位都是身份尊貴的人,這樣打打鬧鬧是否有失體統?”
“哼!修斯,兩年不見,你還是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氣,捱了那三刀,還是沒長記性!”青衣男子收了劍,背對凌霄而立,勁瘦頎長的身板配了身上的青衫就如同二月楊柳枝:柔韌不失筋骨,風度翩翩,傲而不羣。
修斯輕蔑地笑:“夏懷遠,看到你爹的屍骨沒有?死得好慘哪,黃沙掩面、馬革裹屍,只可惜我沒機會還他三刀。不過,也算是給你一個教訓: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爲。”
青衣雖然努力剋制,但臉上的肌肉還是一陣抽搐:“我一定會找出兇手,百倍索還!”
修斯唰地將劍插入劍鞘:“你爹的死因你都不清楚,就叫囂著要報仇?你找誰報仇呀?難道你想搬石頭砸天?”
青衣被徹底激怒了,拔劍想要再戰,拉繆適時插在兩人之間:“夜深了,我們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