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事辦完,蒼朮才大病初癒獲準下牀,央求著去公主墳上看了一回,回來後夏研白將他叫到屋內密談了一宿,第二天矇頭睡了一天,便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似地去拉繆府上找凌霄。
“你好了!”凌霄剛從丌克屋裡抱了一大摞待要整理的冊子出來,看著已經長到自己耳朵高的蒼朮十分驚喜。
“好了。”蒼朮拍拍身上的積雪,幫凌霄抱了冊子,兩人一齊向百草園走去。
“快過年了,我來接你回府的。”
凌霄吸吸鼻子,凌厲的寒風割得臉疼:“真快呀!”
“把手裡的事情處理完,我跟你一起去向大人告假吧。”
“恩。”
蒼朮在積雪的臺階上掃出一塊空地來,墊了個蒲團,支著腮看雪地裡跳躍的灰雀兒。
凌霄在屋內整理東西,害怕他受了凍又犯病,連喚他幾聲都不見他反應:“蒼朮!”憂心忡忡的輕推他。
“嗯?”蒼朮茫然地收回目光望向凌霄。
“長公主已經去了,你別再自責了。”
蒼朮虛弱地笑了笑:“凌霄,我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自己的家人呢?你就不想他們、不擔心他們嗎?”
“如果想念能讓我回到他們身邊的話,我每天會不吃不喝地想念他們,可惜不能,思念只會讓人變得軟弱,與其庸庸碌碌地將心思精力耗費在這個上面,不如拿出行動來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蒼朮原本渙散頹廢的目光中燃起一星火苗。
凌霄繼續說:“不要作繭自縛。這些傷痛是令你溺水的深潭,但將它們轉化爲鬥志、毅力、勇氣,深潭也是能爲你解渴的甘泉。你要是這樣一味消沉下去,於事無補。”
“凌霄,我最近一直做一個夢:夢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井,有人從井口丟下沙石,我只能坐著等死。我被困住了,四處都是黑霧,沒有光,黑暗裡只有沙石掉落在身上的沙沙聲……”
“蒼朮,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個農夫的一頭驢子不小心掉進了一口枯井裡。農夫絞盡腦汁想要把驢子救出來,可是井太深了。驢子在井裡痛苦的哀嚎。最後農夫決定放棄,爲了避免再發生類似的事情,農夫請來左鄰右舍幫忙,一起把這口枯井填起來。
當人們把沙土鏟進枯井時,驢子停止了哀嚎,安靜下來。每當鏟進井裡的泥土落在驢子背上時,驢子便將泥土抖落一旁,然後站到土堆上。這樣,驢子將大家鏟在身上的泥土全部抖落在井底,然後再站上去,很快,驢子便上升到井口。”
“在人生中,我們難免會陷入枯井裡,各式各樣的泥沙傾倒在我們身上,而想要從枯井解脫的秘訣,就是將泥沙抖落,然後站到上面去!抖落你身上的憂愁與痛苦,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不要束手就擒。”
此時,蒼朮完全擺脫了沮喪的心情。
“正好你們都在。”丌克走進院子裡,揚揚手中的兩隻大小不一的錦盒:“這是大人給你們備下的禮物,從今天開始給你們放假,元宵過後再見面了。”
小盒子是給蒼朮的,裡面裝著滿滿一盒烏黑的鋼珠:大小質地勻稱,顆顆滾圓油光發亮賽過黑珍珠,一看就知道選的絕對是百分之百的純鋼,用來打造寶刀都綽綽有餘,每一顆都經過精雕細琢,只有保證重心在中央,才能確保鋼珠發射後,彈道不會因爲重量不同而偏離預先的設計的方向。
大盒子是給凌霄的,一頂極品狐裘做的渾脫帽,解開絲帶可以放下帽子兩旁大大的左右護耳,凌霄迫不及待的扣在頭上,將兩片護耳放下來,小小的臉被包裹的只剩下精巧的五官聚集在巴掌大的地方。整隻帽子沒有一絲雜色,大小適中,摸上去軟和,戴上去直暖到心裡頭去了:“好喜歡啊!”
*
夏研白又老了許多,戴著一頂厚重的裘皮帽子,臉色委黃,鬚髮全白了,他的身體狀況已經容不得他外出就診,連坐診的時間也大大減少了。
凌霄閒下來便接替他坐在堂裡收治病人。
夜裡,夏研白歇息的早,凌霄便守在香薷身邊看她穿針引線在繃架上繡花,夏府的女卑閒下來都好往香薷的繡房裡湊。香薷的手藝好:繡的飛鳥似乎能展翅高飛,繡的祥獸栩栩如生,繡的彩蝶兩翼綽約、燦麗多姿。
綠晴與香薷最親近,見凌霄露出驚訝之色,不免自豪地說:“香薷姐的孃親可是江南第一繡娘,皇帝的龍袍,皇后娘娘的鳳衣,公主們出嫁的霞帔,無不出自她之手。不僅是女紅,她們家自創的機織雲錦,可是御用衣料,非達官貴人用不得呢。”
香薷似嗔含嬌地低聲制止她:“綠晴,就你嘴多。”
綠晴不以爲意:“香菱姐姐的繡工還要好,連陛下都讚歎,她在的時候,拉繆大人的袍子都是她一針一線繡的呢。可惜……”
香薷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手停在繃牀上,綠晴才知道自己犯了忌諱,吐吐舌頭找了個藉口溜了出去。
凌霄把燈盞移近了些,撫摸著錦緞上的千瓣紅蓮不禁感慨:“真美,巧奪天工呢。”
香薷心中的舊傷被挑開了一角,她嘆息著垂淚:“我的手藝不及姐姐的十分之一,除了長相相似,我哪樣都比不上姐姐。”
“香薷,你教我刺繡好不好?”凌霄滿懷期待的說,要是有一天拉繆能穿上自己繡的衣服,那該是何等的幸福。
香薷止住淚:“這又算得了什麼絕技,不過是女孩兒家閨房裡應該知道的罷了,公子學它做什麼。你想要什麼花樣,告訴我就好了,只要我做得到的,我給你繡。”
凌霄將她腰間的香囊拿在手裡:“這帶子結的好看,你給我打跟帶子吧,讓我把這個串起來。”說罷從荷包裡拿出那枚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它滑溜溜的孑然一身,好多次都險些把它弄丟了,不如打跟帶子把它嵌在裡面,又好看又不容易丟。
香薷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鴿血石不論大小形狀都跟家傳的匕首上鑲嵌的黑寶石相似:“公子這是家傳的麼?可是嵌在什麼東西上的飾品?”
“哦,我記起來了,你的匕首上也有類似這樣的一顆寶石。”
“可真巧了。”香薷取來匕首,放在燈下比對,果然,不僅色澤光亮,摸上去的質感,都十分相似,唯有顏色不同。
“我曾經救過一個人,這是那個大鬍子送給我的,他給我的時候就只有這孤零零的一顆。”
香薷挑了跟五彩絲線比對著寶石的大小,耗費了半盞油燈的時間終於結好了一根七彩梅花絡,中央正好嵌進紅寶石,五根絲線牢牢的將它固定在中間,別說丟了,就是想要摳出來都難。
“好了。”香薷將帶子遞給凌霄:“姐姐臨走時將匕首給了我,告誡我說這匕首是家傳之寶,要小心藏著不可示人,所以,我看公子的這顆寶石也非同小可,還是小心收著別讓人看到了起了歹心。”
夏研白在圖坦的漢人中是最有聲望地位的,許多在烙軒的漢人都投奔到他家來共度新春佳節,府上自然熱鬧非凡。
夏研白叮囑林谷對於節日的禮儀絲毫不能怠慢,要辦得極其仔細又隆重。
凌霄和蒼朮常常跟著林谷上街採買各種節日必需的食物燭火煙花爆竹,滿心都被過年的喜悅充盈,雖然日日早起晚睡,男人們每天走到腳底起泡,女人們每天洗到雙手脫皮,香薷爲了趕製各人的新裝,不得不通宵達旦的刺繡,但是沒人覺得累。
夏府中的每一個人都各司其職,將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將手裡的工作當成在爲自家籌備過年,格外賣力盡心盡責。
臘月二十四晚上,衆人齊聚在廚房,畢恭畢敬送了竈君,希望竈王老爺能夠“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等到除夕又擺香燭放鞭炮將竈王老爺接下天界來,是爲“迎竈”。
除夕夜宴,主僕分成內外兩院擺了酒席慶賀一年的圓滿結束。
桌子中央擺了一大盆飯,此飯非彼飯,是用金銀米做料,飯上點綴有棗子、栗子、龍眼、香枝,再插上松柏枝;每人面前都盛了一碗金絲穿元寶,即麪條和餃子同煮,咬上一口,餃子餡裡有綿白糖,甘甜滋潤,寓意新日子甜甜美美;長生果香脆可口,吃了長命百歲;其中有一枚放了銅錢的餃子,吃到了便能在來年財運亨通。
還有豆芽菜,因爲黃豆芽形似“如意”;綠油油的小炒娃娃菜,吃了“親親熱熱”;一條桂花蒸鱸魚,每人一箸,剩下一個大大的魚頭,叫做“吃剩有餘”;香糯的百果年糕,祝願生活年年高。
飯畢,一盞清香的碧螺春,茶盞裡放兩隻橄欖,稱爲“元寶茶”。
凌霄吃得心滿意足,對桌上應接不暇的菜品,喜慶吉祥的菜名好奇不已。
席罷已經三更,衆人都彙集到前廳領壓歲錢。
管賬的胡老頭喝了些酒滿臉紅光,吩咐香薷將一個銀盤拿走,這是爲老爺少爺和衆位賓客備下的,餘下的丫鬟僕人笑鬧著依著尊卑長幼前來領取,廳裡頓時像炸開了鍋,充滿了歡聲笑語。
臨睡前的最後一個節目便是放煙火。大家擁著蒼朮到堂前掃開積雪的一片空地,夏老爺跟衆賓客登到高樓,可將府內景色一覽無餘。
守著漏壺的小廝在屋內高喊:“吉時到!”
堂前的蒼朮立馬點燃了擺放好的煙火,頓時,院子裡火樹銀花,夏府的上空萬花齊放,爆竹聲聲震耳欲聾。
凌霄第一次這樣熱鬧的過年,這麼多人一起,歡呼雀躍,辭舊迎新。
煙花燃盡,空氣中濃的散不開的煙火味十分嗆人,難怪香薷勸她還是隨老爺到高處看,視野又開闊又避開了菸灰噪音。但凌霄不肯,她寧可被人推著擠著,這樣才能如此真實地分享到喜悅。
那華麗奢靡的煙花就像一場盛大的夢,夢醒時身邊原本擁擠的人羣已經悄無聲息地散去,只留下凌霄一人還傻傻的仰臉望天。
又開始下雪了,飛綿扯絮,寂寞無言。
關財門的爆竹聲驚醒了凌霄,她踏著剛積的薄雪向自己屋內走去,一路走來一路賞玩,各色燈花爛灼,全都是彩色絹紗紮成的,精緻異常。
入了內園,守門的僕人或許喝高了,醉倒在某處,本該有人聽後差遣的房門空無一人。
園中香菸繚繞,花燈繽紛,處處燈光相映,光明似白晝,一派太平氣象,處處顯示著富貴風流。
凌霄走了幾步忽然看到院牆上有黑影掠過,疑是眼花,對面屋檐上已經站了兩個黑衣人,他們手中的長劍被雪光映的如同一條赤練,十分扎眼。
凌霄想高呼,聽到身後‘當’的金屬相撞聲,原來潛入園中的黑衣人居高臨下早就發現了她,早已有一人潛伏到凌霄身後,只等她入園便從身後將她刺死,不料一粒黑色鋼珠破風而來,險些打斷了劍尖。
“快跑!”
蒼朮剛叮囑門僕何時燃放開財門的爆竹,經過房門看到裡面燈亮著卻不見人影,心中覺得奇怪,即使是年關,爲了防止門僕誤事都沒讓他們喝酒的,這麼晚了怎麼會一個人影都不見,然後就看到一個黑衣人站在凌霄身後拔劍要刺。
屋頂上的兩個人如飄塵輕輕的落在雪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蒼朮包抄過來。
凌霄猛然醒悟,躲過身後刺來的一劍,滾倒在雪地裡,一面滾一面高聲大喊:“有刺客!救命呀!”
喊聲驚動了園子裡剛入睡的人,幾間屋子都點亮了燈。
那人的劍勢越發狠絕,凌霄搬起一塊石頭擲了過去,黑衣人用劍一挑,哐噹一聲,石頭向凌霄反彈回來,凌霄抱著腿慘叫著。
已經有人從屋內出來了,那黑衣人只能舍了凌霄轉攻蒼朮。
香薷住在外院,聽到響動趕來時蒼朮已經被兩人困住,身上被刺破了好幾處,性命堪憂。她只能從袖子裡抖出一根小指粗細的銀鎖鏈,鏈條末尾有一個三棱分刃的鐵鑽,捏在手裡的這端有個小小的機關,一旦鐵鑽刺入肉內,就可以操縱機關讓它打開成三爪小鉤,用力一拉,任憑鐵打的漢子也經不住這撕心裂肺的痛,更何況鐵鑽散開的同時也將藏在內裡的毒釋放了出來。
香薷當機立斷用銀鏈子絞住向蒼朮胸口刺去的長劍,甩偏劍鋒後立即向持劍的人攻過去,鞭長劍短,那人吃了一鞭,手臂上被生生撕下一塊肉來,刺痛火燒的感覺瞬間瀰漫全身。
餘下的兩人兩人不敢戀戰,拖了受傷的人躍上牆頭疾跑幾步便消失在夜色中。
“少爺。”蒼朮的衣服被挑破,胸口一片血跡,香薷隱約看到了什麼,可燈光太暗看不太清,想要將他抱到亮處,夏研白已經心急火燎的把蒼朮摟進懷裡用自己的外衣裹好,命人將他擡了進去。
原本喜慶祥和的氛圍立即變得愁雲慘淡,夏府上上下下人人自危,這事情驚動了緹斯,他遣了修斯親自走了一趟,又佈下精挑細選的士兵將夏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凌霄也傷了腿,索性每天賴在蒼朮房裡陪他解悶,香薷也將繡活搬到蒼朮房間裡來,一則方便照顧二人,二來也是心中想要跟某人處在一塊。
日子久了難免無聊。
“蒼朮,你會下象棋嗎?”
“這是什麼棋?”
凌霄找來紙片做了棋子,在紙上繪製了棋盤,耐心地跟蒼朮講明遊戲規則,兩人廝殺起來。
這本是男孩子棋上練兵的遊戲,凌霄本不十分感興趣,但爺爺每逢與人對弈,必定要喚凌霄在一旁泡茶添水,久而久之便精通了。
蒼朮初學,屢戰屢敗,卻越挫越勇,被其中步步爲營的遊戲規則和老謀深算的布棋方略深深吸引。
下棋謀子如同紙上談兵,蒼朮天性之中對兵戰之事的靈慧被凌霄用象棋引導了出來,他下起棋來不捨晝夜,夢裡滿腦子盤旋的都是如何打敗凌霄。
香薷見少爺如此著迷,既喜又憂,喜的是蒼朮找到了精神寄託,不愁傷病在牀度日如年,憂的是這畢竟只是玩物,不該沉溺其中廢寢忘食。慶幸的是元宵一過,凌霄便要回府就職,而蒼朮抱病在牀依舊在家中靜養,他每日自設棋局,自覺沒趣才淡然了些。
等到蒼朮傷愈,一冬的雪已經化爲無,天已晴朗,太陽又日漸焦灼起來。
“快轉夏了,再過不久便是火季了。”香薷一面替蒼朮收拾東西一面喃喃自語。
“那刺客的事查清楚了麼?”凌霄啃著一個紅彤彤的果子,滿嘴的果汁,說起話來嗚嗚咽咽的,像只偷食的貓。
“他們不是衝著錢來的,府內的東西一點都沒少。”香薷望向蒼朮,希望從他口裡知道點內幕:“少爺,你知道什麼嗎?”
蒼朮搖搖頭,支著腦袋盯著棋盤,深思熟慮後良久纔將‘士’推到‘帥’的前面:“該你了。”
正中凌霄的算計,她立刻笑著將炮架到楚河邊:“你輸了。”
“啊!怎麼會……”立馬泄氣:“哎,又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