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經過一間房:烏黑的門扉上透雕著盤舞的雙鳳,華貴威嚴,銅質門環上沿圈鏤刻以如意紋,鑄紋流暢。
這幾天來往經過數次,拉繆從未帶她進去過,凌霄不禁好奇:“這裡面原先住著誰?”
“我的母親。”拉繆沿著門扉上的鳳紋描畫:“母親去世後,這間屋子便空置了下來。裡面存著父親身前給她畫的圖,你想看看嗎?”
凌霄點頭。
拉繆便推開厚重的門扉,屋內一股幽靜的芬芳撲面而來,凌霄嗅了嗅問:“這是什麼香?”
“母親身前最愛的‘月下香’。”拉繆俯身在凌霄耳邊輕聲說:“我吻你時,你身上也有這股味道。”
凌霄不禁面紅耳赤。
拉繆帶著凌霄走到裡間:彤彩修飾、龍桷雕鏤的裡間懸掛著數十卷仕女圖,蘇絹杭綾上既有濃墨重彩的寫意,水暈墨章如兼五彩,也有精雕細琢的工筆白描,寫載其狀,託之丹青;畫上美人衣帶飄舉,落筆縱逸,極有韻致,無論俯仰顧盼皆豔溢香融,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帶雨。
凌霄被牆上排掛的圖畫吸引了,錫制燈龕,半邊開小竇以通光,光芒照在畫卷上,圖上的美人便仙仙而舞,“花迎白鶴歌仙曲,拂柳青鸞舞翠鬟”毫不爲過。
“你母親真美,不亞九天仙女下瑤池,月裡嫦娥離玉闕。”凌霄感慨。
拉繆的笑容中有一絲落寞:“可惜,應了古人那句‘紅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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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凌霄睡不著也躺著不動,拉繆摸摸她的臉,輕輕退了出去,她想要叫住他,出於少女的矜持羞澀還是沒能開口,聽到門闔上的聲音,長嘆一口氣滾到另一邊,繼續閉著眼睛裝睡。
簾幔那邊傳來極輕微的一聲,凌霄當是自己聽錯了,藉著雪光反照在牆上的影子告訴她,屋內有了不速之客。
凌霄的手暗暗摸到枕頭下,匕首早被自己的體溫捂熱了,凌霄將它握在手裡,堅硬的鐵器讓她心中踏實了一點。
來人功夫極好,沒有發出一絲響動便摸到了桌邊。
凌霄突然坐起,冷聲問道:“你想幹嘛?”
黑衣人愣了愣,回頭看到凌霄鎮定地坐在牀邊,漂亮的杏仁眼裡慌亂一閃即逝,她冷冷地打量著凌霄,眼角上揚,貌似是笑了。
凌霄披衣走下牀,長袖裡隱藏著一把匕首,自從她打定主意不要拖累拉繆之後,生死便無謂了,見到不請自來的黑衣人不但不怕,反而渴望知道她的意圖。
黑衣人見凌霄從容地向自己走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她被這個丫頭的驚人之舉迷惑了,看不穿她葫蘆裡買的什麼藥。
凌霄看到桌上掀開蓋的茶壺,壺身上沾染的白色粉末,笑著問道:“你是來殺我的?誰派你來的?是緹斯還是丌克?”
黑衣人繞到桌後,警惕地盯著她籠在袖子裡的手。
凌霄大方的將匕首擺在桌上,指尖粘了點白色粉末問道:“吃了這個,還有幾天可活?”
“七天。”沙啞蒼老的聲音跟水靈靈的瑪瑙色瞳仁格格不入。
凌霄突然一震:“你沒有死?”
黑衣人大驚,捂著臉轉過身,雙肩瑟縮。
凌霄走過去想看個究竟,不料她轉身一掌擊向凌霄,厲聲低喝:“不用別人指使,就算是爲了香薷,我也要殺死你。”
這一掌又勾出舊疾,凌霄胸口火燒火燎地痛,她自嘲的一笑:“沒想到我這麼該死。”
凌霄扶著桌腳站起,將茶壺晃一晃,讓藥粉跟冷茶水混勻,倒了一杯喝下:“你助了我一臂之力。”她對著黑衣人揚揚手中的空杯:“我喝下了,你可以走了。”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口齒艱難地問道:“你不是很想待在他身邊嗎,現在有情人終成眷屬了,你卻這麼想死?”
凌霄搖搖頭:“看來你還是沒有真心愛過他,你果然不能理解我現在的心情。”
黑衣人被激怒了,一把扯下面紗,露出一張恐怖猙獰的臉,難怪她說話言簡意賅,含糊不清,因爲她的嘴角被傷疤牽扯著,扭曲地往上懸吊到鼻翼旁,嘴脣只能張開一條縫隙,臉上的皮膚就像被拍爛的柿子,橘紅的漿液四濺,肉紅的傷疤怵目驚心,唯有那雙眼睛依舊豔麗動人,似能勾魂。
她指著自己的臉:“看看我的臉,你還敢說我沒有真心愛他嗎?我是掏心掏肺肝腦塗地地去愛了,卻換不來他的一次回眸,你有什麼好的?爲什麼他能爲了你離經叛道,放棄身家低位?你就是塵埃裡的草芥,卻能高攀上瑤池裡的白蓮!”
她撲過去捏住凌霄的雙腕,俯身湊到她面前,幾乎要觸到她的鼻尖:“就這樣,你怎麼還捨得死!若換了是我,哪怕是火燒油淋、炮烙凌遲,我都會掙扎著活下去!”
凌霄倒吸一口涼氣,拼命壓抑下胸口瘋涌的酸水,閉上眼睛咬牙說道:“我跟你不一樣,我若愛上一個男人,不會將那個人逼到懸崖,不會讓他傾國傾城換我一世情緣。我愛他,就要呵護他,盡全力保護他,不要讓他爲難……”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她的皮肉裡,激憤得顫抖,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真想掐死你!”良久,頹然放開了凌霄,瑪瑙色的瞳仁裡流逝了所有光彩一片死灰。
“你走吧,不要來打攪我最後的七天。”凌霄按住胸口,止住乾嘔。
她眼神中飄過一絲愧疚,腳步沉重地走到窗邊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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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用冷水洗了洗臉,望著鏡中面色蒼白的自己,將雙手覆在臉頰上使勁揉搓,再放開,果然紅潤了許多。她堅定地拉開門,屋外的雪地聖潔得讓人不忍去想生死。
她輕輕推推拉繆寢室的門,虛掩的。
掀開層層帳幔,終於看到他了,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凌霄忍不住撲了過去,卻被拉繆敏捷地掐住脖子按在牀上。
拉繆定睛看清是凌霄,臉上冷峭的表情瞬間融化,又驚又喜:“怎麼……是你?”他聽到有人悄悄推開自己的房門,便警覺地等著,果然來人撲了上來,千算萬算怎麼也猜不到竟然是她。
拉繆觸到她冰涼的皮膚擔憂地問道:“怎麼了?做惡夢了嗎?”拉過被子將她裹進懷裡,撫摸著她光滑如絲的臉頰:“怎麼不穿鞋子就跑來了呢?你喚一聲,我就過去了。”
凌霄勾著他的脖子將他拉向自己,伏在他耳邊用情人間蜜語的聲音說道:“我想你了,所以就來了。”
拉繆的藍瞳裡泛起桃色,他的吻像疾風驟雨一般落下,凌霄笨拙地學著他的樣子探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脣瓣,拉繆忍不住笑了。
凌霄臉一紅,拉過被子將臉蒙起來。
拉繆扯下被子說:“甜嗎?”
凌霄悶聲答道:“沒嚐出來。”
“那再試試。”說著將脣送了過去。
溼潤香軟的丁香小舌羞澀地剛剛探出頭,便被他惡作劇的輕輕咬住,凌霄又癢又酥忍不住咯咯笑起來,拉繆沒笑,只顧埋頭沉醉在這場追逐羞躲的糾纏遊戲中,內心深處的火,一點一點被她身上誘人的體香勾出來。
這蜜似的銀夜,凌霄環抱著他的腰,他的肌膚柔滑如脂,摸索著他背後那條細長的傷疤,這是他們共同的回憶:拉繆,我陪不了你一輩子,就讓它來記住我吧。
拉繆冰涼絲滑的肌膚漸漸滾燙,他的意識漸漸迷亂,跟平日冷靜淡漠的自己相比,如此狂熱渴求的自己全然是另一個人,拉繆掙扎著將凌霄拉開,艱難地說出:“不行……現在還不行,等到我處理好所有事情,將你娶進門,我們再……行夫妻之禮。”
凌霄從背後圈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汗溼的背上,輕吻著他背後那條傷疤:“拉繆,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願意……這還不足夠我們彼此交付終身麼?”
這七天,我恨不得將一生都濃縮,只恨不能給你生一羣聰敏伶俐的小孩,屬於你的孩子,該繼承你純藍色的眼睛,你穎悟絕倫的智慧,你清新俊逸的容貌,你雍容華貴的氣質,總之,你的一切都是完美無瑕的。
拉繆掙扎著,終於轉過身,藉著月光看清凌霄時,卻是一臉驚恐:“你怎麼了!”
凌霄不明所以,反問道:“我怎麼了?”
拉繆抓過她的手腕,一切脈:“怎麼可能,你一直跟我同吃同住,你怎麼會中毒?”
凌霄心虛地摸摸自己的臉,有一點發燙:“我很好。”
拉繆的聲音裡有比哭泣更淒涼,比絕望更令人肝腸寸斷的情緒:“我不會讓你死的,凌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凌霄覺得頭暈目眩,血液一波一波涌上百會穴,她摩挲著拉繆的臉:“拉繆,我看什麼東西都是紅色的,我可能要死了吧。上天真是殘忍,這麼一點點時間都不給我們……”
她看到自己的皮膚泛出一層紅光,就好像劃破的傷口涌出血來,她虛弱地笑著,努力保持輕鬆的語氣:“我不喜歡這個顏色,我喜歡你的顏色,純白純白的。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雪裡。”
“你不會死的!不會的!”拉繆將她抱在懷裡,父親死時,他以爲自己一生再也不會那般絕望,沒料到那樣的痛楚,竟然還要第二次重溫,他抱著凌霄低聲抽泣起來:“我該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辦?怎麼辦?”
窗外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拉繆放下凌霄披衣赤足追了出去。
他站在雪裡,一頭烏黑的長髮被風雪吹得四散飄飛,彷彿割斷的情絲,又彷彿失掉方向的冤魂,飄飄悠悠淒涼美豔,他一襲白衫立在雪裡纖塵不染,迅速出掌,指尖傾瀉的氣流如同一線鋼絲直插入黑衣人的肩胛,他眉頭一皺用力收回手,那人咬牙悶哼一聲倒在雪地裡,身下一片豔豔的紅。
這是他第一次出手傷人,果斷無悔:“交出解藥!”
黑衣人掙扎著想要逃開。
拉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度出掌,她噴出一口鮮血跪倒在原地,再無力掙扎。
“交出解藥!”拉繆的耐心快要耗盡。
那人突然扭頭,執拗地盯著拉繆,那雙眼睛,讓拉繆震了震,他不可置信地揮手,掌風掀開了她臉上的黑紗,露出一張慘不忍睹的臉,拉繆被那張臉驚得退了半步:“沒想到,他竟然……你的臉……”
香菱笑起來,嗓音沙啞地說道:“不只是我的臉……”她脫下黑色手套,露出一雙扭曲變形的手。
拉繆臉上的憤怒消退下去,一臉悔恨。
“即便我變成這樣了,沒想到你還是認出了我來,你敢說,你當初對我,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嗎?我一直不相信,我受的那些酷刑都是你默許的,果然不是……”香菱伏在雪裡哭泣起來。
拉繆在她面前蹲下,輕聲說道:“你恨我、殺我都行,可是求你放了她,她體內中了血魂的毒,再加上你現在給她吃下的毒,只怕連今晚都熬不過去了。”
“血魂?”香菱像是喃喃自語:“難怪她這麼快就毒發了。血魂的解藥我可以給你,但是她身上現在的毒,只有一樣東西能解,那樣東西,只有緹斯有……”
“她還有幾日可活?”
“七天。”她將一個小瓶子放進拉繆手中。
拉繆起身往回走,孤寂的背影,讓人心酸。
“緹斯說,假如你肯帶她回去,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
凌霄吃下解藥,身上的紅光漸漸消退,脈搏也逐漸平緩,唯獨一直昏睡著,任憑拉繆如何呼喚,她絲毫沒有反應。
“凌霄,看來我們真的是有緣無分。”他將凌霄一層層穿戴整齊:“不論如何,我都不願意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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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繆星夜兼程趕回烙軒,被宮人擋在殿外。
“我要見陛下。”拉繆拉下臉來懇求。
“大人,陛下連日來憂國憂民,剛剛纔睡下,有什麼事情都要等到明早再說。”
“求你幫我通報一下。”
“大人,不是我不幫你,我若是貿貿然打攪了陛下,龍顏不悅,我可是要掉腦袋的。”
拉繆望著殿內的燈火,一咬牙跪在了臺階上。
宮人裝模作樣趕忙攙扶:“大人,使不得呀,就算是先帝薨,陛下登基臨朝,您也不曾跪過,要是讓陛下知道又該責罰我不懂禮了。”
“求你幫我通報一下。”拉繆低垂著臉,就算自己尊嚴掃地,也比不過凌霄的命重要。
“好吧,我去問問內官,看能不能替您傳個話。”
那個青衣官人一去不回,拉繆挺直脊背跪在雪地裡,他望著漸漸發亮的天,嘴裡嚐到一絲腥甜,不知什麼時候將嘴脣咬破了,血滲進嘴裡來。
唯有一個信念堅持著他從天黑跪到天將明未明,這一夜風雪的滋味,讓他永世難忘。
青衣宮人笑嘻嘻地向拉繆走來:“大人,讓您久等了,陛下宣您到臻德殿面聖。”
拉繆點頭,緩緩起身,一個眩暈,膝頭已經凍僵了,險些栽倒,宮人手腳伶俐地攙扶住他,裝腔作勢地關心道:“大人可要小心哪,這雪天路滑,磕到碰到可不是好玩的。”
拉繆拂開他的手,踉蹌著走到馬車旁,將車內的人緊緊抱在懷裡,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不只是腳痛,心也痛。
緹斯坐在桌前,雙手擱在一個銅製祥獸小薰爐上,見到拉繆腿腳不太利索的抱著凌霄走進來,脣邊露出一個倨傲的笑容。
“翻山越嶺哪?最後還不是回到原點。真是與天鬥其樂無窮嘛。”緹斯用一根玉籤撥弄薰爐中的炭火:“賜坐。”
一個小宦官連忙搬來椅子。
緹斯揮揮手,屋內便只剩下三人,他好整以暇地望著一臉倦容的拉繆:“怎麼?你有話要對我說?再不抓緊時間說,只怕天要亮了,太陽要出山了,火塘要熄滅了,你懷裡的人兒,要死掉了!”緹斯自顧自地笑起來。
“求你救她。”拉繆垂下眼簾,遮住眼中的翻涌的情緒。
緹斯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記得從前,你是從不肯開口說一個‘求’字的,即使你父親剛剛過世屍骨未寒,我就要將你帶走,即使你母親死在萬里之外的雪原,你極想要回去弔喪,我拒絕了,你就傲骨錚錚地再也沒提過。我以爲,你是一個鐵石心腸之人,我以爲,你這顆高傲的腦袋、你這具冰清玉潔的身骨是不可征服的,沒想到,區區一個黃毛丫頭就讓你神魂顛倒,做出私奔——這種貧賤男女才做的卑賤無聊之事來。”
緹斯從桌子後面走過來,強迫拉繆擡起眼睛與他對視,輕蔑地笑著說:“我真想知道: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怎麼能讓你這樣百毒不噬的人,做出飲鴆止渴的事情來!”
拉繆面無表情地任由他羞辱。
“我這麼做,是在救你,我不忍心看著你這麼一個有經天緯地才德的人,被愛情給毀了。這個丫頭,只有我才鎮得住,放在你們任何一個人身邊,都是魔鬼,讓你們顛倒黑白,熱衷於那些不計後果的事情。”
“你怎樣才肯救她?”拉繆擡頭,冷冷地注視著陶醉在勝利的狂喜中的緹斯:“是不是她嫁給你,你就肯救她了?”
緹斯快意地笑著搖頭:“現在,光是這個條件已經不夠了。你們這一走,讓我看清了她的價值,遠遠高於我的想象哪。”
緹斯坐回桌邊,伸出雙手在薰爐上烘烤取暖,意味深長地笑著:“拉繆,你的未婚妻來了這麼久了,你們的婚事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呢?”
拉繆猛然一震,驚詫地看著他。
緹斯滿意地欣賞著拉繆臉上絕望的表情:“如果我沒記錯,你今年已經26了,是時候娶妻生子了,免得輕易就被別人的妃子迷了心竅……”
拉繆忍不住握拳,恨不能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可是看到懷裡昏睡不醒的凌霄,他又不捨:“懇請陛下擇定吉時。”
緹斯仰天大笑,生平最得意的一仗,不是在戰場上,而是現在,緹斯笑畢:“那好,這個月初六時辰不錯,我們就喜上加喜。”
“遵旨……”
緹斯拍著桌子站起身,俯視著拉繆,對門外大聲喊道:“把沈凌霄帶到流璟閣,恭送神祭大人回府。”
拉繆頹廢地走出門外,淚水模糊了雙眼,懷中空空如也,這個洞,即便傾盡黃河之水也灌不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