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霄,陛下有旨,宣你即刻進宮面上。”僕赫一隻眼睛空洞乾癟,另一隻眼睛兇狠陰鷙,他表情猙獰,語氣中透出幸災樂禍的意味。
“有說是爲了什麼事嗎?”凌霄放下手中的花鏟,拍拍身上的泥,好不容易拉繆今天入宮,自己終於有空到百草園轉轉,沒料到又被某人惦記上了。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莊嚴的聖殿站滿了人,凌霄甫一出現在殿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們自動讓出一條路來,路的那端,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媼攙著一個弱柳扶風的黃衣女子,女子臉上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杏仁眼,老媼渾濁的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凌霄,讓凌霄覺得渾身僵硬。
“沈凌霄,這兩人你可認識?”緹斯倚靠著金椅的扶手,一隻手撐著下頜,一隻手撫摸著雄獅的脖頸。
凌霄看著老媼那張千溝萬壑的臉使勁回憶了一下,搖搖頭:“回稟陛下,我不認識。”
“哦?你不認識?”緹斯換了個姿勢,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凌霄:“六公主可是不遠萬里來尋你的呢,沒想到,你還真是個薄情郎。”
“什麼?”凌霄聽得很費力,像是生生吞下一個雞蛋黃,卡在喉嚨裡梗得快流出淚來。
黃衣女子低垂下眼簾。
老媼不卑不吭的往凌霄面前一站:“你可記得那夜在‘冷香苑’,四下無人,被老奴撞見你將公主推倒在地,後來是公主求老奴放你走的。”
凌霄大徹大悟:“你誤會了,不是我將公主推倒在地,而是我將她救下來,是她自己跌倒在地上的。”
“時至今日你還想狡辯!公主腹中已經懷有你的孩子了,你還不肯承認嗎?那日,公主當你是有情有義之人所以求老奴將你放走,誰知你一去不歸,杳無音訊,今日我們萬里迢迢尋上門來,你還想作何解釋?”老媼見凌霄慌亂,越發肯定心中的猜疑,語氣咄咄逼人。
“怎麼可能!我沒做過那種茍且之事,我怎麼能承認!”凌霄真是百口莫辯,憑空被人潑了一身污水。
“公主,你最清楚了,你說句話呀!”凌霄情緒激動的一把捉住黃衣女子的手臂:“你說,你快說啊!”
“大膽,公主乃千金之軀,豈容得你放肆!”老媼推開凌霄,將公主護在一旁。
“既然沈凌霄否認此事,拉繆,你去給六公主把把脈,看她是不是有孕在身了。”緹斯高高在上俯視衆人,紅瞳裡有一抹笑意,似乎並不想息事寧人,反而希望事情越鬧越大。
四周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觀望著拉繆給六公主診脈。
“如何?”緹斯問道。
“回陛下,公主確實有孕在身。”拉繆憂慮地望一眼凌霄,怎麼幫她,難道要當衆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心中一驚,再望向緹斯,渾身已經透涼:大漢派人將六公主送來,連帶一個指認凌霄的證人,緹斯不但不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把所有大臣全部召集到聖殿,不慌不忙的慢慢審問,這樣下來,就算拉繆想要悄悄將事情私下解決都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公佈凌霄隱瞞身份的事實!原來,他的用心在此,那麼,接下來他又要如何處置凌霄呢?
凌霄求助的望著拉繆,怎麼辦?真是要逼死她了!
“望陛下還公主一個公道!”老媼跪在地上竟然哀哀的哭泣起來。
緹斯扶額:“沈凌霄,你讓我該怎麼辦呢?圖坦與大漢一衣帶水,素來互惠互助相處和睦,六公主乃大漢先皇——漢明帝生前最愛之女,漢明帝曾留下遺詔,特囑咐漢王要將六公主的婚事慎重思量,所選駙馬必須是忠厚可託、文武兼濟之人,好不容易漢王挑中出身名門望族、文韜武略的沈約,可惜沈約福薄,竟然在成婚前夕暴斃。”
黃衣女子被戳到痛處掩面嚶嚶啜泣,老媼更是老淚縱橫。
緹斯凝視著凌霄,用一種深不可測的語氣詰問道:“沈約死後,六公主曾立誓不再嫁,幽居‘冷香苑’,誰知你竟然做出這等茍且之事,我若不嚴懲你,只怕難平衆怒,也會傷了圖坦跟大漢兩國的邦交。”
緹斯緩緩起身:“來人,將沈凌霄押下,杖責50,交由漢使發落。”
“陛下!”修斯大步跨到殿前跪在地上。
凌霄知道他要爲自己辯解什麼,但這個事實不能經他之口說出,她不能連累修斯揹負欺君之罪,如果要罰,她寧願自己一力承擔所有。
凌霄搶在修斯之前脫口而出:“我是女子!”
緹斯的臉上顯露出一種令人玩味的微笑,在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撼的時候,緹斯的身子微微向前傾,彷彿沒聽清楚一般詢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凌霄捏緊拳頭大聲喊出:“我不是男子,我是女子!”
緹斯滿意的笑了:“諸位,你們可聽清楚了?她說自己是女子。”緹斯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目瞪口呆的老媼身上。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老媼從地上爬起,顫顫巍巍的拉著凌霄仔細端詳,口齒不清的重複著:“不可能……這不可能……”
六公主已經昏厥癱軟在地上。
緹斯坐回金椅,又恢復到初始的安閒神態:“將六公主送入‘長平宮’悉心照料,章嬤嬤,你還需要親自檢驗沈凌霄的身份麼?”
“這不可能……不可能!”老媼跌坐在地上,渾濁的雙眼渙散了,意識模糊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將沈凌霄帶下去驗明真身。”緹斯一遍遍極爲耐心的撫摸著獅子蓬鬆的鬃毛。
須臾,凌霄被再度帶上。
“回稟陛下,沈凌霄確實是女兒身。”一語畢,滿座譁然。
緹斯收起臉上的和氣之色,神色莊嚴凝重的俯視衆臣:“章嬤嬤,你信口雌黃,憑空捏造,極盡誣衊挑撥之能事,明明六公主腹中胎兒並非我國使者沈凌霄所爲,你卻教唆六公主指認沈凌霄是犯事之人,居心叵測!”
“丌克,你將這老婦帶下去細細盤問,此事關係到兩國聲譽,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是。”丌克領旨。
緹斯轉向凌霄:“沈凌霄,你明明是女兒身卻假扮成男子,欲意何爲?”
凌霄戰戰兢兢的跪下:“我……”當時下意識就這麼做了,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的。
“你難道是想假借男子身份的掩飾趁機接近某人?”緹斯步步緊逼。
“不是不是!”凌霄趕緊否認。
修斯急切的想要幫她辯護,卻被拉繆暗暗拉住了,這個時候爲她說話,只會讓攻擊的對象多了一個而已,而且會將事情越描越黑,甚至被牽扯爲同黨。
修斯狠狠剜他一眼,低聲說:“你害怕被牽連,可是我不怕!”
修斯跪在凌霄身側:“陛下,臣曾經懷疑過沈凌霄的身份,所以私下派人暗中盤查過,並無所獲,後來又暗暗讓人跟蹤她,她每日飲食起居也無異常,若她是細作,怎可能一年時間過去了毫無作爲呢?還望陛下明鑑!”
緹斯顯出不悅:修斯的挺身而出超出他的料想,他本想以爲大漢一行,拉繆將凌霄提爲‘安達’,要麼是日久生情,要麼就是發生了其他讓拉繆不得不將凌霄劃入保護範圍的事情,現在看來,應該是後者。拉繆是決定丟卒保帥了麼,竟然不動聲色!倒是修斯,不但不懂得見風使舵,反而逆風而行。這個弟弟、他最器重的弟弟,甚至是手把手教導的弟弟,真是太讓他失望了。
凌霄感激地望著修斯,心中漸漸安定,頭腦開始清晰:“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我無依無靠。在這個男權社會中,單單憑藉女子身份,我除了墮入青樓再無其他求生之法,爲了活下來,我只能喬裝成男子,乞求別人施捨一份工作,賺錢餬口,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意圖。”
緹斯冷笑,撇下衆人轉入珠簾後,衆人漸漸散去,只有凌霄默默跪在堅硬冰冷的地上。
“走吧。”修斯拉她起身。
凌霄擡頭注視他,良久才吐出一句話來:“修斯,謝謝你。”
修斯咧嘴一笑,彷彿剛剛的驚濤駭浪只是虛幻:“就衝你直呼我名字的這份勇氣,我願意這樣爲你。”母后死後,除了緹斯,再無第二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他願意被人這樣親切的稱呼著,就像是漂泊已久的浪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凌霄起身,兩人相視一笑向殿外走去。
“六公主會怎樣?”凌霄望著鉛雲密佈的天空:圖坦的水季又要來了。
“漢王當初明知長公主跟沈約兩情相悅,卻將長公主作爲人質抵押到西郡,後來事情敗露,便將六公主許配給沈約以期籠絡沈約,誰知道沈約竟然是一個貞烈之人,婚前傳出暴斃而亡的消息,六公主當即宣佈此生不二嫁。現在六公主不知懷了誰的孩子,漢王又想要藉機發難,竟然不顧皇家聲譽,將六公主遠送圖坦當庭對峙,真是太過陰險。”
“爲什麼漢王要拆散長公主跟沈約,宮中那麼多公主,隨便找一個抵做人質不行嗎?”
“你有所不知,長公主跟漢王並非同母,漢朝雖然有立長子的傳統,可也有過立長嗣的先例。沈約五歲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與兄才藻相類;十歲飽讀六經五書,後師從‘太真道人’,傳言能觀天象言吉兇無不準。漢明帝身前極爲看好他,有意將他招爲長公主的駙馬,所以兩人幼時就常常在一塊玩耍嬉戲,可謂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後來,漢明帝薨,漢王繼位,宮中曾有老臣進言:長公主已過及笄之年,而且飽讀詩書、兼涉文史,若能招沈約爲駙馬,得到沈約輔佐,不啻爲繼承帝位的最佳人選。所以長公主被太后視爲眼中釘。而六公主是太后親生,若沈約與六公主結爲連理,就能爲漢王所用。”
“真恐怖,爲了權勢,可以捨棄骨肉親情,那座富麗堂皇的夏宮底下,埋葬了多少人的屍骨。”凌霄抱臂立在風中。
“凌霄,既然你已經暴露了女子身份,就不能不考慮婚嫁之事了。”修斯將她的手捏在掌心,凌霄的手纖瘦柔軟:“我……”
修斯剛想說什麼,就被拉繆打斷:“凌霄,我們該回府了。”
修斯恨恨地回頭,截住凌霄:“你聽我說完。”
“過來。”拉繆的眼神中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改天再說吧,我該走了。”凌霄抽回手向拉繆走去。
“可是……”修斯回頭,看到的是凌霄安靜的跟在拉繆身後,兩人漸行漸遠漸還無,有微涼的雨絲從陰沉的天空中飄飛而下,修斯攤開手掌:“又下雨了……”
*
“丌克,我想見見六公主。”
丌克繼續提筆寫字,頭也不擡:“你還嫌自己惹的麻煩不夠多麼?在聖殿當著衆人的面被揭穿自己的女子身份,陛下雖然沒有治你欺君之罪,可你也要有覺悟,不要以爲每次都會有人爲你拼命。”
當時他最害怕的是拉繆會挺身而出,沒想到竟然是修斯屢次爲凌霄辯駁,看緹斯離去時候的臉色,恐怕不單純是衝撞那麼簡單了。
“長公主死了,這次六公主被困在長平宮多多少少跟我有關係,所以我想去見見她,求你幫我。”
丌克忍無可忍將筆甩在硯臺上,墨汁濺得到處都是:“你以爲你是誰?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成兵的神仙嗎?還是悲天憫人、普度衆生的菩薩?你現在都自身難保了還閒吃蘿蔔操閒心,那個六公主不過是個人質罷了,圖坦只會好吃好喝的供奉著她,等時機成熟再以此爲藉口出兵攻打大漢,倒是你自己,沒準哪天陛下不樂意了,取了你的小命也未嘗不可!你腦子裡究竟裝的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邏輯怎麼就那麼本末顛倒呢?”
“你讓我見見她吧,她真的很可憐。”長公主死時,她盡了全力但結果依舊殘酷。
“出去出去!”丌克將她推到門外,重重的合上門、放下門閂。
凌霄拍打著緊閉的門扉:“丌克!你怎麼這麼無情!她一個被困在宮中,腹中還有一個無辜的孩子!”
丌克狠狠的將案幾上的書紙全部掃落在地。
“丌克!丌克!”凌霄不依不饒的拍著門,一道閃電劈過,狂風大作,雨絲如流箭射向地面,凌霄倚著牆靠坐在門外,盯著陰沉沉的夜,絕望之情如流水一點點的漫過心底。
又是一道紫色的閃電劃破長空,接著便是驚雷炸響。
‘吱’,門被拉開,丌克站在門口:“去見她,對你、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
*
“那天,你不該救我的。”六公主委頓地坐在燈下用一根銀簪子撩撥燈花,燈芯燒得嗶嗶啵啵直響,火焰隨著她手中簪子的起落,忽明忽暗。
“對不起。”凌霄在她對面坐下,好說歹說終於說通了丌克,見了公主自己腦中空空什麼也說不出。
冷風灌進窗子,屋子裡瀰漫起一股異香,凌霄嗅嗅:“這是什麼香?”
六公主起身將窗戶合上:“是我身上的味道。我出生便有異香,天氣越冷,身上的香味越重,父皇便賜我‘冷香苑’,封我爲‘冷香公主’。長大些了,開始讀書識字,才知道原來菊花因爲開於晚秋具有濃香故有‘晚豔’、‘冷香’之雅稱,於是我在冷香苑遍植菊花。父皇對我寵愛有加,每年我的生辰,都會命朝臣從全國各地蒐羅一些稀罕品種獻上。我離開夏宮的時候,冷香苑裡的菊花都謝了,我本來想在菊花開得最盛的時候了結此生的,未料到會遇上你……”
“你應該頑強的活下去,把孩子生下來。”
六公主依舊用簪子挑撥著燈花,似乎沉浸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生下來?若是女孩,像我一樣被作爲棋子隨意丟棄,若是男孩,被視爲威脅帝儲的眼中釘肉中刺,生活在陰謀算計之中?我最後悔的事:一是沒有在父皇死時隨他去了,二是沒有尋一個平凡男子隨意嫁了。生在皇宮,纔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怎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再重複自己的生活。”
“萬一事情有轉機呢,你怎麼知道他出生以後就不能安穩的過完一生?”
六公主將目光轉移到凌霄臉上:“你知不知道,皇宮裡的日子,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死都是一種奢望,一旦被生養在皇宮,便不是你去把握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你。”
“孩子的父親是誰?他知道這件事情沒有?”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懦弱的男人會因爲你的愛而變得勇敢。是我自己太傻,自幼看慣了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卻依舊輕易相信一個男人的許諾。”六公主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人之將盡的安詳:“我的要求不多,只求他能帶我離開那九重宮闕,守著一畝薄田,過著夫耕於前,妻鋤於後,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清貧日子。可惜,他嚮往的是綺閣金門、錦衣玉食的生活。”
“你後悔嗎?”
六公主搖搖頭:“就算沒遇上他,雖說人生有千萬種可能,對於我而言,結局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死:獨守空閨鬱鬱而終,或者窮奢極侈、醉生夢死,我都沒有可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就是命哪,你以爲自己逃脫了,其實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將你送到了終點。”
“你就不想再試一次嗎?把孩子生下來,或許我可以幫你。”凌霄沒有細想孩子生出來之後如何幫她,當務之急就是穩住她,讓她不要尋死。
“你如果想幫我,就請你求圖坦王把章嬤嬤放回去。她曾是母后的陪嫁丫鬟,後來做了我的奶孃,在我心中,章嬤嬤比母后更像自己的孃親。”六公主握住凌霄的手:“至於我,你幫不了的。”
那天晚上,守夜的宮女嗅到長平宮異香撲鼻,香味中帶著腥甜,於是喚來當差的侍衛進去查看,結果看到六公主居住的棲翠閣火光沖天,幸虧那夜雷電過後下了傾盆大雨,火勢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棲翠閣只燒著了西北角。
六公主被人擡出來時,渾身燒得焦黑,辨別不出面目,屍身攣縮得變了形,她的脖子上插著一根銀簪,室內未燒著的地板上殘餘著噴射的鮮血,如同一幅妖冶的殘卷。
凌霄木訥地坐在窗前,看秋容老盡,山抹微雲;天粘衰草,霜風悽緊;處處紅衰綠減,苒苒物華休。
烙軒城外的荒地裡,又將添一座新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