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閣綺羅香，煙橫鴛枕，帷褰鳳錦在瑩瑩的燭火中泛著一層油亮的金光。
窗外烏雲(yún)匯聚，遮蔽了半空中一輪寶月，世界驟然陷入漆黑，彷彿被誰打破了地獄與人間的隔閡，魑魅魍魎藉著夜色掩護隨著蕭殺秋風(fēng)肆虐人間。
雕花圓窗無聲洞開，彷彿一張吃人的嘴，袒露出窗外的陰森恐怖；又像一道逃生的門，讓人窺見室內(nèi)的祥和奢華。一陣冷風(fēng)捲著枯枝殘葉旋進窗內(nèi)，吹滅了繞牀而設(shè)的銀燭，黑霧瀰漫，暗香繚繞，屋內(nèi)氣溫突降，睡夢中的凌霄下意識抱緊暖衾，不安輾轉(zhuǎn)。
一道紫色閃電劃破長空，炸雷驚響，天崩地裂般撼動人心，凌霄驀然驚醒，只覺得頭腦渾渾噩噩，全身綿軟無力，張口欲呼，只聽到喉嚨中發(fā)出依依呀呀含糊不清的低鳴。
冷風(fēng)鼓動帳幔，香氣愈濃，凌霄難過的不能呼吸，她想伸手掐自己一把，好分清自己現(xiàn)在是夢是醒，可下手無力，肌膚麻木失去了觸感，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可是四周一片死寂，黑暗茫茫像是沒有邊際，沒有光，沒有聲，沒有生命的跡象，時間像水溝裡淤積的黑泥，濃稠黏滯，長得沒有盡頭，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忍耐的極爲(wèi)艱難，就快要溺斃在這襲人的香氣中，漸漸不能思考……
電閃雷鳴過後，大雨傾盆，風(fēng)來的地方漸漸亮起一星火光，照亮一個慘淡的影子，噼裡啪啦的雨聲落進耳裡，彷彿是大鬼小鬼敲響銅鑼爲(wèi)亡魂開道，凌霄緊張的望著火中的影子，漸漸明晰，一襲黃色紗衣刺痛了凌霄的眼睛。
火舌一寸寸將那個背影吞噬，刺鼻的香氣中夾雜了一股讓人噁心的腐臭，凌霄緊閉雙眼不敢再看。
似哭似笑的嗓音像一條巨蟒將她越纏越緊，一雙冰涼的手摩挲著她的脖子，凌霄驚詫的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長髮披垂、渾身素縞的女子半跪在自己牀邊：焦黑的枯發(fā)擋住了她的面龐；頭頂?shù)你y簪經(jīng)過大火的淬鍊有些發(fā)烏，暗啞無光；那冰冷的沒有一絲人氣的手，在她脖子上流連，十指緊扣、越收越緊，凌霄被卡得張口呼吸，眼球都快暴突出來。
驀的，女鬼甩開長髮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兩道柳葉細眉下是一雙空洞滴血的眼睛，那張臉倏忽拉近，湊在凌霄眼前，口中噴出一股惡臭，凌霄一陣眩暈，昏死過去……
*
簾外雨潺潺，秋意闌珊，滿池子荷花在一夜狂風(fēng)驟雨中頹然枯萎，它們絢爛了整個漫長的夏季，在秋雨綢繆的清晨瞬間老去，彷彿在慨嘆世事難料。
海恩在門外等了一刻，仍不見屋內(nèi)有動靜，推門而入，房內(nèi)悄靜似無人，掀開簾子，凌霄滿頭大汗、呼吸急促，掙扎著想要從夢中醒來。
海恩輕喚她：“娘娘，娘娘……”
凌霄滿面痛苦，整張臉因爲(wèi)恐懼而扭曲變了形，那四道鞭傷赫然。
海恩只能扳住她雙肩將她晃醒。
凌霄尖叫一聲、雙手撐在身後騰的坐起，口中連呼：“鬼！鬼！鬼！”
黑恩撫著她的背，將外衣披在她肩上：“不怕不怕，只是夢罷了！呸呸！大鬼小鬼莫近身！神仙地母保平安！”海恩朝空中唾了兩口，似要把不詳?shù)臇|西驅(qū)走。
凌霄順過氣來，雙手抱肩靠在海恩懷裡仍舊瑟瑟不止，海恩老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撫摸著凌霄的手背，扎的她有點痛，但真實溫暖：“我昨晚，夢見六公主了。”
海恩寵辱不驚的臉上微微變了色：“等下我就去請兩個法師來做場法事，要不然換個屋子，夜裡我搬過來守著你睡……”
凌霄擺擺手，總覺得昨晚的夢做得太真實，頭腦裡一片混亂：“我渴，你給我倒杯水。”
海恩起身，凌霄忽然看到水色褥子上一個圓圓的紅點，她伸手去摸，已經(jīng)幹掉了，用指甲摳下來一點粉末，嗅一嗅，竟是女孩子擦的胭脂香，昨夜那張鮮血淋漓的臉在眼前晃過，凌霄頓時豁然開朗。
海恩看她臉色不似方纔焦急，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凌霄正要開口，阿特慌慌張張跑進來，滿臉淚痕、一臉驚恐的比劃著門外。
海恩指責(zé)她：“大清早就哭喪著臉，你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心裡芝麻大的事情都藏不住！”
凌霄披衣下牀跟著阿特往外走……
下人房前的院子裡種了一株桃樹，春榮秋實，前兩天剛收了桃子，徒剩一樹綠葉。許多丫頭披頭散髮圍著桃樹指指點點，見到凌霄來了便噤了聲，讓出一條路來。
凌霄不明就裡，跟著阿特往裡走，觸到那殘忍的一幕，忍不住轉(zhuǎn)過背去：絨絨被人剝了皮戳瞎雙眼用一根綾帶倒掛在樹上，地上滴了一片鮮血已經(jīng)凝固。
凌霄扶著海恩伸過來的手纔沒有倒下，她對自己說：不能慌，不能慌。
她若是當(dāng)著這麼多人的面露出怯懦，那就圓了躲在幕後操縱一切的人的意；她若是饒恕了昨夜經(jīng)歷的、今晨看到的，那就是向那雙黑手低頭。那雙冰涼的手，已經(jīng)掐到自己脖子了，是在示威！殺掉絨絨，是爲(wèi)了斷絕自己的後路，從今後，再也不能指望修斯來保護自己了。
凌霄冷靜的掃視衆(zhòng)人，轉(zhuǎn)身將絨絨從樹上解脫下來，這具曾經(jīng)溫?zé)岬纳碥|不再活潑，它齜著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它至死都在掙扎。
凌霄強忍住淚，摸著它僵冷溼黏的肉身，雨絲飄在臉上如冰棱，凌霄翻看著絨絨脖子挽的結(jié)，忽然扯出一絲笑，目光在衆(zhòng)人臉上梭巡，最後鎖定在一人身上。
凌霄步態(tài)雍容的朝她走去，沾著絨絨身上的血的手指摸著她的臉蛋，在她眼眶下留下一抹猩紅：“之之，你一夜未眠，可真是辛苦了。”
之之驚詫：“娘娘，奴婢方纔纔起來，昨夜睡得可沉了，連外面的雷聲都沒聽到，今天早上拉開門一看，才知道昨夜下了雨。”
凌霄冷笑：“別人都是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只有你，穿戴整齊。是因爲(wèi)早就料到今天清早會有轟動的事情發(fā)生，所以預(yù)先就準(zhǔn)備好，等著看熱鬧吧？你連頭髮都梳好了，唯獨臉上沒擦脂粉，是怕我從你臉上看出破綻嗎？你確實是個靈心慧性的女孩子，別的丫鬟用的都是宮中配給的脂粉，唯獨你的胭脂是自己秘製的，帶著獨有的荷花香，讓人聞過一次就忘不了。那日我還以爲(wèi)是池子裡荷花的味道，今天早上才知道原來是有人偷採了荷花研磨做了胭脂。”
之之在凌霄的逼視下惶恐不安，強辯道：“娘娘息怒，奴婢確實偷偷採了棲翠閣的荷花做了胭脂，但這胭脂不是奴婢一人在用，宮中的姐妹聞著香，便討了去，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饒了我這次吧！”
凌霄冷眼瞧她：“那這個結(jié)，除了你，還有誰會綰？那日我見你係舟時用的就是這個綰法，現(xiàn)在你的腰帶，系的也是這個結(jié)。”
之之像被人抽去了背脊，跌倒在地，啞口莫辯。
凌霄寸步不讓：“曾經(jīng)有人從我房裡偷去了一樣物品，反咬一口栽贓我偷竊，從那以後我便在房中地毯上灑了胭粉，誰進過我的房間，看看鞋底就知道！海恩，去她房裡搜搜，看有沒有一雙鞋的底沾了紫紅色粉末。”
之之磕頭求饒：“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凌霄俯瞰她：“要我饒命可以，說出你背後的主謀！”
之之的嘴脣咬出血來，她哭著說：“奴婢不能說，奴婢說了必死無疑！娘娘宅心仁厚，饒奴婢一命吧，奴婢做牛做馬來報答您！”
凌霄蹲下身平視著她，用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語氣跟她說：“你以爲(wèi)你不說那個人就會放過你？就算我今天沒有把你揪出來，他日她還是會殺人滅口！昨晚你本來有機會掐死我的，可是你沒有，你只是嚇我一嚇，你那一絲善念，讓我不相信你是個狠心的女孩兒。之之，就算你不肯說，我也知道他們是誰。”
六公主死前凌霄曾去看過她，這件事天知地知，還有一個人也知道，他利用這一點想要逼瘋她，他清楚看到她的軟肋，他的步步爲(wèi)營讓凌霄反擊無力，今日的凌霄非比往昔，再艱難也要努力活下去。
凌霄將綾帶丟在她面前，語氣無比堅毅：“既然你用它絞死了絨絨，現(xiàn)在我就賜你用它結(jié)果自己。海恩，把她帶到長平宮外去行刑，這兒怨氣已經(jīng)夠重了。阿特，把絨絨的屍體厚葬了。”
凌霄跟海恩交換一個眼色，丟下衆(zhòng)人往棲翠閣走去，勉強撐到?jīng)]人的地方，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攤開的手掌裡有烏黑的血跡，沾著幾縷雪白的絨毛，被風(fēng)一吹，飄飄搖搖散落在泥土裡，杳無痕跡可循。
大雨磅礴，最後一絲可供依賴的溫暖也被沖刷殆盡，溼漉漉的傷口裸/露在雨中，讓人無所適從。
*
風(fēng)捲龍沙，雲(yún)垂平野，晚來密雪交飛。
冬雪下的時候，烙軒城裡來了一個從帝丘來的商隊，他們在七安街搭了簡陋的帳篷擺攤，販賣珠寶玉器，樣樣精美絕倫，堪比皇宮佳品，惹得達官貴人紛紛搶購，就算是買不起的窮人也可以圍觀，他們的叫價比圖坦本地的珠寶商的進價都要便宜，物美價廉的東西誰不喜歡，立即讓七安街上的祖?zhèn)骼系觊T口羅雀。
攤主是個細皮白麪的年輕小夥，脾氣溫和，能說會道，把圖坦語說得溜溜轉(zhuǎn)，比土生土長的圖坦人還要地道。別的商人老遠看見衣食無著的乞兒便要轟開，生怕他們踏壞了自家的風(fēng)水寶地，可這個年輕人不但不趕，反而將他們請到簡陋的帳篷裡坐下，給他們好吃好喝，添置棉襖，還耐心講解如何辨識珠寶，立即獲得他們爭相傳頌，聲望直追神祭大人。好多目不識丁的平民日連夜走上十幾里路就是爲(wèi)了見識一下這個聲名鵲起的外地小夥。
見過他的老人們說：一看他面相就知道是好人吶，慈眉善目，溫言細語，夜裡周身都發(fā)出佛光，真是菩薩轉(zhuǎn)世。
受過他恩惠的乞兒說：這個哥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能，什麼東西經(jīng)他口裡說出，再難也能懂！
偷瞧過他的姑娘們說：面如玉盤身八尺，儀表堂堂玉樹臨風(fēng)，賽過人中龍鳳，堪比瑤池仙家。
與他接洽過的達官貴人們說：真是潛龍盤於井底，鸞鳳隱於山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年末歲盡，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綵、辭舊迎新，這個讓人嫉妒讓人羨慕的珠寶鋪子也閉門謝客，有人說是回家過年去了，有人說曾看到宮中宣召官送來一個金黃色詔書，宣他入宮面聖了，衆(zhòng)說紛紜、莫衷一是，總之，這個儒雅少年的一舉一動落在他們眼中都夠咀嚼上三兩天的。
一個身穿青色棉襖、頭戴貂皮大帽的十一二歲小夥揉著凍得通紅的鼻尖站在廊下望雪：“少爺，您這樣做賠本買賣連路費都賺不回來，還倒貼那麼多銀兩，難道就圖一個好名聲嗎？我們又不打算在這邊長做，您這樣幹，爲(wèi)啥？”
衣衫單薄的少年勾完最後一筆才悠閒擡頭，修長白皙的手指輕叩案頭鍍金圓盤裡放著的一個金黃色錦帛：“你知道這個可是千金不換，這一趟我就算血本無歸也值了。”
小夥撇撇嘴表示不屑：“我們王爺隨便一句話就能自由進出夏宮，您要是想見圖坦王，讓王爺寫封信就好了嘛，何必費這麼多心思。”
少年低頭欣賞自己墨跡未乾的畫卷，脣邊浮出一絲淺笑：“容德，你不要開口王爺閉口王爺，在這裡，我是你的少爺，我們府上三代都是本分生意人，你不要說漏嘴了，惹火燒身。”
容德不服氣的小聲嘀咕：“這裡不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嘛，又沒外人，還裝？”
容德覷一眼他的畫：“少爺，您在帝丘的時候就一直畫這個姑娘，我都看您畫了不下一千張了，您怎麼還不厭啊？再說這名女子也不見得有多美，我覺得您還是畫九公主漂亮，特別是那副‘臨水芙蓉’，都被漢王收入宮中，逢人便誇。”
少年兀自沉醉，待墨跡風(fēng)乾小心卷好：“每畫一遍的心情都不同。睏倦時畫她，覺得清醒，迷茫時畫她，得到指引，傷懷時畫她，感覺安慰……”
容德忙追問：“那您現(xiàn)在呢？又是什麼心情？”
少年眸子裡漫上笑意，恍若桃花仙人，千樹萬樹桃花因了他這無限溫柔的一笑而綻放：“現(xiàn)在？憧憬、害怕、欣喜、憂愁……道不盡相思……”
容德機靈的問道：“難道她在圖坦皇宮裡？”
少年收起笑意，純黑的眼眸裡澄明如洗，讓人猜不透一絲心緒：“她在我心裡。”
容德知他這樣，便是不願再說，於是乖巧的轉(zhuǎn)了話題：“少爺，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少年回答的乾脆爽利，彷彿胸有成竹：“開春就走。”
*
室外天寒地凍，宮花似雪，禁月如霜；室內(nèi)暖意如春，金樽玉杯，觥籌交錯。真是冰火兩重天。
王公貴族席列而坐，拉繆表情淡漠，任誰前來搭訕都只是淺淺一笑，讓人不好意思再說更多，別處的熱鬧更襯得他隔山隔海不可親近。
修斯的席位空著，這個傲慢的王，從來都是最後一個入席，那樣驚天動地的鬧過一場之後，就如天外一縷清風(fēng)來去無蹤。
一個年輕人身邊帶著一個孩子摸樣的僕從低調(diào)的進入了正殿，無需一言，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連神情蕭索的拉繆也微微擡頭與他對望了一眼。
圖坦首屈一指的富商赫拉老爺屈尊降貴起身親迎：“夏公子，這邊請，我有一羣朋友，都等著見識你的風(fēng)采。”
年輕人大方還禮，他身旁的小侍童面對這麼多人的注目毫不怯場，主僕兩人在富甲商圈中落落而坐侃侃而談，惹來對面自詡清高的權(quán)勢之人的鄙夷，有人小聲說道：“滿身銅臭味，不就是販賣珠寶嗎，連個正規(guī)店面都盤不起，有什麼好得意的。”
禮樂聲起，衆(zhòng)人畢恭畢敬跪迎皇上皇后。
緹斯在衆(zhòng)人中一眼認出那個名噪一時的少年：他謙卑的低垂著頭，烏黑的髮絲用一隻青玉冠盤在頭頂，淺青色斜襟闊袖漢服，清脆而不張揚，伶俐而不圓滑，略顯單薄的身軀凝聚著一股堅韌不拔之勢。
禮畢，少年擡頭，一對烏玉般黑曜的眸子光澤如漆，恍似雲(yún)中世界，方知靜裡乾坤。
緹斯詫異：按理說這樣的眼眸見過一次便一生難忘，他覺得似曾相識，搜腸刮肚又記不起來何時何地見過。
宴會繼續(xù)，緹斯不動聲色暗中觀察那少年：他彬彬有禮又進退有節(jié)，讓幾位存心刁難的官員知難而退，他臉上始終掛著平易近人的微笑，一派坦誠，人們爭相與他交好，就是爲(wèi)他時時刻刻流露出的善意所惑。
難怪有人說：“大巧無術(shù)，用術(shù)者，所以爲(wèi)拙。”最大的巧智是不用任何權(quán)術(shù)，只要是運用種種心術(shù)的人，都不過是笨拙的。
這個少年年紀輕輕，就深諳其中真諦，著實罕見，難怪常常有人在自己耳邊吹噓他的神通，一點也不爲(wèi)過。
宴會進行到一半，按慣例是百官獻禮，皇帝賜福的環(huán)節(jié)，年年如此，毫無新意。
緹斯依舊強打起精神跟衆(zhòng)人虛與。最後呈上的是一尊紫玉髓精雕如來，通體透明，周身籠罩著一圈五彩光暈，彷彿真是佛祖顯靈，仁慈祥瑞。
緹斯命人呈上來細看，皇后看了也是讚不絕口，僕赫在一旁小聲提醒：“這是帝丘來的商販夏汐風(fēng)獻給陛下的。”
少年適時站到人前，雙手作揖：“願陛下無量壽，裕國利民。”
緹斯望著他勁瘦的身板，如同南山青松，沐浴巍巍天風(fēng)而屹立不倒，細辨他清俊的容顏，眉宇間深藏著長劍出鞘的犀利，讓人想起風(fēng)起無月的戰(zhàn)場，他雖笑意融融，可眼眸如幽冥，能吞噬萬物。
緹斯眼中寒光一閃即逝，又恢復(fù)了道貌岸然的摸樣：“你就是盛名一時的大漢遊商——夏汐風(fēng)？小小年紀器宇不凡，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後生可畏。”
夏汐風(fēng)輕笑，黑眸清亮，彷彿只是不諳世事的少年：“陛下過獎了。草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求陛下成全。”
緹斯饒有興味，果然如此，第一眼看他就知道他不是個妄圖攀附權(quán)貴的人，這個人野心極大，城府極深：“說來聽聽，只要不是納地效璽、請爲(wèi)潘臣，其餘事情，我都可以考慮。”
這話說得鋒芒畢露，讓人膽寒，可少年依舊談笑風(fēng)生，顯得毫無心機：“陛下取笑了，草民只是個投機鑽營的俗人，哪裡有竊國的野心呢。草民只是聽說陛下後宮中有一位妃子是漢人，所以草民斗膽備了一份薄禮，還望笑納。”
皇后輕哂，一臉鄙夷，緹斯正要開口，門口處傳來一聲大笑，來人狂放不羈，讓人側(cè)目。
竟然是修斯，他也不進來，就站在燭光照不到的暗處厲聲呵斥道：“哪兒來的黃口小兒，皇帝的妃子豈是你可以覬覦的！”
少年不卑不吭的回擊：“殿下言重了，草民只是獻禮，並非想見到皇妃本人。”
皇后幽幽開口：“夏汐風(fēng)，你只知那名大漢女子曾是圖坦皇妃，卻不知她因爲(wèi)不守婦道，入宮不到一年便被廢黜了，後來又因爲(wèi)手腳不乾淨(jìng)被毀了容貌，她現(xiàn)在的地位，不比宮中婢女高多少，你若想見她，也不是不可以。你們漢人重禮數(shù)，你好心送她禮物，不論貴賤，她都應(yīng)該當(dāng)面感謝纔是。”
修斯忿然作色，坐在自己位置裡悶頭喝酒不再做聲。
緹斯不悅，又不便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與皇后決裂：“夏汐風(fēng)，你備的禮物可否拿出來讓衆(zhòng)人同賞？”
少年笑若春風(fēng)，大方道：“當(dāng)然可以，只怕有污聖目。”
容德將背上揹著的一副圖卷抽出交給婢女，畫卷展開來，豔驚全場。
圖中所畫江南春/色，墨韻明淨(jìng)，生氣盎然，工筆細膩若遊絲，纖而不弱，力而有韻，具有剛?cè)嵯酀溃禾一▕A岸相映紅，江水瀠洄，林中茅舍，茅簾外犬吠雞鳴，竹窗下，蟬吟鵲噪，方寸圖畫間書盡半世風(fēng)煙。
緹斯讚道：“好畫！絕世佳作！”
少年謙虛一笑：“塞外風(fēng)景雖雄壯，但待得久了難免會思鄉(xiāng)，所以草民送上一副江南風(fēng)情圖畫，聊以慰藉凌妃的思鄉(xiāng)之情，讓陛下見笑了。”
皇后斜/插/進來：“陛下，既然您都誇讚這畫好了，就讓收禮之人來回個禮吧。”
修斯猛然擡頭，目光中流露出憤怒。
緹斯點頭：“宣沈夫人進殿。”
*
凌霄來了，臉上蒙著青紗，步履輕盈，像畫卷中走下的美人，染著墨韻，帶著空山新雨後幽曠恬靜與清新的氣息。她的出現(xiàn)引來竊竊私語，牽動著許多人的目光。
凌霄跪恩過後望向那個少年，在他眼中飄過的一絲惆悵驚訝中，凌霄覺得迷惑：“謝謝夏公子的禮物。”
皇后別有用心的笑道：“漢朝有‘墨刑’：據(jù)罪狀之不同分別在犯者面部﹑額部﹑項部﹑臂部或身上刺字，用以標(biāo)明犯罪事由及發(fā)遣地點。沈夫人，你何必用面紗遮掩，何不讓衆(zhòng)人看看你臉上的傷疤，讓大家都明白，以身涉險的後果呢？”
殿中鴉雀無聲，凌霄似乎是笑了，擡手揭下面紗：蘭眼擡露斜，櫻脣映花老，美人天上落。那四道鞭傷並不如人願的消失無蹤。
拉繆的面色不喜反悲：在宮中，聰明畢露是必死之兆，而凌霄，顯然還不懂得這個道理。
皇后花容失色，驚恐道：“你……你怎麼會？你明明……明明被毀了容貌了啊！”
凌霄微笑，香肌玉暖，寶髻雲(yún)欹：“老天有眼，明辨是非黑白，公道自在人心。”
皇后憤憤然，只能隱忍不發(fā)，轉(zhuǎn)而說道：“早有耳聞你們漢人男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子能歌善舞，單是看看春芳院裡的漢妓生意興隆，就知道那些靡靡之音、妖嬈之姿傳入我們胡地迷倒了多少人。今日見識了夏汐風(fēng)的畫，果然令人歎服，就是不知道你們漢人的舞蹈，是否真如民間傳聞的那麼香豔，既然百官都在，又是辭舊迎新的喜慶日子，不如沈夫人給我們表演一段，讓我們也開開眼界？”
修斯將手中的酒杯猛的往桌上一放，深褐色的瑪瑙杯立即四分五裂：“皇后娘娘，沈夫人不是芳春院裡的歌妓，也不是銅雀臺上的舞姬，您這樣貶低她，不僅有辱皇后的身份，也讓大漢人看我們笑話，畢竟，沈夫人曾是圖坦皇妃，即使被廢，也還是陛下宮闈中的女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該這樣詆譭她！”
皇后拂袖而起，居高臨下逼視著修斯：“三殿下是說我不配做皇后嗎？你這樣袒護一個外姓女子，就對得起自己奧爾夏王的稱號了嗎？你這樣公然反駁，就不怕讓大漢人看了笑話？”
正當(dāng)兩人針鋒相對之際，凌霄輕聲說：“皇后，罪妾願意當(dāng)衆(zhòng)舞蹈一回。”
修斯震驚，不解的望著凌霄，凌霄衝他眨眨眼：修斯，你不是說想要看我舞蹈一次嗎？錯過了這一次，也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你可要仔細看好。
修斯觸到她平和的目光，瞬間明白，轉(zhuǎn)怒爲(wèi)悔，暗自嗟嘆。
*
幾個女婢合力擡上來一個繡花屏風(fēng)橫檔在衆(zhòng)人面前，殿內(nèi)燈火半開，屏風(fēng)後點著數(shù)十盞燭臺，亮如白晝。
凌霄站在屏風(fēng)後面，屏風(fēng)上投下一抹纖細的影子。
鼓聲起，疏落不一，凌霄舉起雙袖，隨著鼓點時急時緩，束腰上流蘇飛舞，如蓬草迎風(fēng)，追雲(yún)逐月，似要踏空而飛。
凌霄心中想著在拉繆宮中所看的那十來副圖畫，畫中美人似乎牽著她的手帶著她一起旋舞，那名女子似乎在她眼前，又似乎融入她體內(nèi)，凌霄漸漸分不清是自己在舞蹈還是在看那女子舞蹈，靈魂飄飛到肉身之外，凌霄漸漸感覺自己化成了一縷青煙，漸漸虛無。
她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映著一個女子舞蹈的身姿，她時而明媚如三月桃花；時而妖嬈如黑色曼陀羅；她時而歡快讓人爲(wèi)之醉倒；時而悲慼讓人心痛欲絕……舞到癲狂時，世界倏忽湮滅，漫天繁星以飛蛾撲火之勢墜入湖中，所有光亮都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凌霄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汗溼衣衫重，屏風(fēng)後數(shù)十盞燭光全部滅了，自己跌落在黑暗裡。
透過屏風(fēng)，她看到對面黑壓壓的坐滿了人，最高處的男子以一種又愛又恨的眼神盯著自己，彷彿中了魔，那迷離、失落、憂悽的眼神泄露了滿腔心事，那些被封存的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撕裂皮肉，傾巢而出，撲動著雙翼朝凌霄飛來。
凌霄移開眼睛，不敢去看，緹斯此時的眼神，如同一個黑色的漩渦，一旦陷進去，就永遠拔不出來。
凌霄被坐在燈下那個頎長的身影吸引了目光，原本半開半掩的燈火被他擋去了大半，他深陷在明滅的邊緣，彷彿惡魔與天使的結(jié)合：一半身體披著潔白的羽翼，幾絲繾綣的醉意裡，盪漾著猶如桃花般爛漫的少年情懷；一半身體長出猙獰的荊棘，瀰漫著黑霧，像是沒有盡頭的森林，誰也望不穿。
凌霄被他左眼的溫柔與右眼的慘烈震驚，他的眸子如同星辰，即使在那麼微弱的燈光中依舊閃耀動人。
凌霄搖搖頭，撇下那個送畫的少年，在人羣當(dāng)中搜索著拉繆的身影，他離她最遠，彷彿嵌進了夜色裡，跟黑暗融爲(wèi)一體，明明是那樣潔白的一個人，竟然可以在黑暗中藏的這麼深，以至於凌霄一時都找不過來。
凌霄急切的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惜太遠了，人影憧憧、如山如海，凌霄苦笑：他們從來都是雲(yún)泥之別，這個距離，從來沒有因爲(wèi)自己的處心積慮而改變過。
凌霄頹然站起，才發(fā)現(xiàn)盤坐的太久，自己雙腿麻木。
凌霄起身離開前突然記起自己舞蹈的目的，驀然回首尋找修斯，修斯已經(jīng)從桌旁起身離開，凌霄彷彿看見他笑了，長歌當(dāng)哭，那笑容比哭泣更讓人悲傷。
凌霄都快要忘記他笑的摸樣了，猶記得初見時，一輪紅日冉冉而升，他的紅瞳讓日光都失色，曾經(jīng)那樣驕傲的一個少年，如今卻在愛情的折磨下變得如此委頓，凌霄扭回頭接著熄滅的燭火還未被點燃，快步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