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在第二日玉輪中天時出發(fā),分爲(wèi)兩路,由寧泠和景熠各自帶著,預(yù)備從東西兩面將祭殿圍攏。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馬蹄在乾燥的土地上輕輕作響,除此以外,四周安靜得可以聽見身後人的呼吸。
寧泠謹慎地控著繮繩,走在夕照宮人馬的最前方。她輕巧地閃避過從旁刺出來的枝杈,漆黑如夜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生怕更葉在林中佈下迷陣。月照山林,白日裡看起來猙獰虯曲的的樹幹在銀白的月華中晶瑩剔透,恍若置身夢境。
——好,以後我?guī)闳ケ标憽⑷ノ鳛懀覀円黄鹱弑樗心吧娈惖牡胤剑〉綍r候,你牢牢跟著我,就不怕會迷路了。
夏日星空之下,少年淺碧色的眼眸剔透明亮。而她,儘管竊喜,卻撅起嘴瞪了他一眼,嘀咕著“我不怕迷路,是你怕我走丟了被責(zé)罰”,然後繼續(xù)低頭揉自己走得脹痛的腳。
風(fēng)裡的花香,水中魚躍的輕響,還有身邊人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無比清晰。從小,夕照宮裡的長輩都誇她寧泠記性好,她也很得意有這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那些不知憂慮的年華點點滴滴都在記憶中凝成寶石,而她能夠把這些寶石久久珍藏。然而此刻,她卻覺得超於常人的記憶力,是神明給予她的詛咒,因爲(wèi)所有該淡忘的想淡忘的東西,都如同依附大樹的藤蔓,牢牢紮根在主幹上,輕輕一扯,滿手的酸澀。
寧泠環(huán)顧四周,林中空空蕩蕩,自己面前早已不見了單薄卻依然可靠的背影。她不爲(wèi)人知地嘆了口氣:帶她去陌生奇異的地方,景熠果然說到做到,可卻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境之下。
“月使,前面就是祭殿吧?”
“哦。”寧泠回過神,順著身側(cè)的侍衛(wèi)所指看去,只見前方密林從中隱約顯露出的蒼白石牆。
石牆在月色裡蒼白得令人心驚,呼吸進的空氣都好似帶了三分陰冷的寒意。寧泠雙眉微蹙,反手取下背上晶瑩剔透的冰弓,牢牢握住。她撥轉(zhuǎn)馬頭,又恢復(fù)成淺笑的夕照宮月使,執(zhí)宮指向祭殿,朗聲道:“各位小心,我們要走近了。”
“啊,月使大人,你看!”
寧泠循聲看去,只見空中陡然落下妃色的花瓣,只輕輕擦過,碗口大的樹枝便折斷落地。“小心!”她回頭大喊,飛身下馬,一瞬間已經(jīng)張弓搭纖,射出五枝銀白的箭。銀箭呼嘯著撕裂飄近的花瓣,碎片卻重新生長成新一片完整的花瓣!寧泠眼眸一緊,嘴角卻突然抿出一絲笑意。
夕照宮的屬下看著他們年輕的月使足尖點地一躍而起,白衣勝雪,黑髮如綢。這是鋒刃之下的舞蹈,一不小心,便被割得遍體鱗傷。遍佈虛空的漫天花雨中,她面無懼色,一躍動一舒手,宛如輕盈的蝶。月光從她的髮梢滴落,然後流淌到如雪的白衣上,將她整個人都籠在一層淡淡的銀白光暈中。無箭的弓弦上都射出千百束冰藍的光線,逐著飛花而去。那些術(shù)法化出的花瓣,在通天徹地的冰藍光雨中紛紛落地。
寧泠收手放下冰弓,站定在祭殿之前,向著千萬道冰藍的光線仰起頭,額角上似有一層薄薄的汗珠。“剎那芳華。果然曾經(jīng)是夕照宮的人,真想見一見!”她輕起朱脣,看向祭殿入口的眼眸中卻帶著孩童似的好奇與天真。
沒有人接口。之前,月使寧泠獨自在一間巨大的房間中修煉密術(shù),從沒有人看過她出手,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子究竟有什麼樣的本事,能夠年紀輕輕就被冠以“月使”之名。如今,親眼所見讓他們目瞪口呆——如果說,飛舞空中的是死亡之花,淺笑著出手的寧泠便與死亡同尊!
不遠處穿來馬蹄聲,寧泠瞇起眼睛,看見最前面的人正是景熠。
“還沒有到就看見寧泠你的‘罹影之箭’,果然名不虛傳!”景熠讚歎著,翻身下馬,望了望大隊人馬,定睛在寧泠身上,問道,“那一招‘剎那芳華’,你怎麼想?”
“爐火純青。”寧泠說完,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xù)開口道,“但似乎是完全衝我來的,花刃大都圍繞著我,到?jīng)]有和大家怎麼過不去。”
景熠點了點頭:“方纔,我那裡也是這樣。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必牽連太多兄弟了,讓他們在外面候著,就我們兩個進祭殿去!”
“好。就這樣吧!”寧泠點了點頭,回頭向?qū)傧路愿赖溃叭绻肴罩畠?nèi)我不回來,你們便先回城,在客棧等我。”
“可是月使……”領(lǐng)頭的夕照宮屬下有些猶豫。
寧泠臉一板,毫不客氣地打斷對方:“宮主也吩咐過了,到這裡之後,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辦。”
見寧泠與下屬僵持,景熠立定到她身後,笑道:“諸位不必擔(dān)心,好歹我也是夕照宮出身。有我和你們月使同去,必定擔(dān)保她不會有什麼差池。”
寧泠下意識地回眸,霎時間,徹天徹地都是那片淺淺淡淡的碧色,悠悠得漾出幾許笑意。她細看,卻發(fā)覺這些暖柔的笑意只是自己將逝未逝的夢境。景熠確實笑著,但其中有多少是因爲(wèi)面對她寧泠,又有多少是示人以溫煦王公的那一面——這些,她都不得而知。
“寧泠,我們走。”
下屬的反應(yīng),她竟然沒有注意,卻在聽見他的聲音後,徑直跟著他向前走去。
巨大的石柱之後,就是構(gòu)造成迷的祭殿,遠遠望去,盡是深不見底的一片漆黑。踏入石門的剎那,寧泠深深抽了口氣,面前,數(shù)不清的蠟燭分作兩列一字排開,恰好夾出一條狹長的道路。燭火詭異地搖曳,被微風(fēng)拂得碎了,拼合後依舊齊齊指向遠方。
“像是指明瞭要我們過去。”景熠壓低聲音,一把抓住寧泠手裡的冰弓,“牢牢跟著我,這間祭殿絕沒有那麼深,怕是幻境。”
“嗯。”寧泠隨口應(yīng)著。此刻,她已然無暇思考其他,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要從無質(zhì)無形的暗色裡摳出一個輪廓來。
長廊中,只有腳步輕輕作響。景熠走得極小心,每一步,都先用足尖探一下,確定是堅實的地面才放心踩上去。這條長廊不見盡頭,回頭看時,滿目漆黑,間或夾雜著詭異的燭火,遮遮掩掩、閃閃爍爍。兩人靜靜走著,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寧泠覺得自己跌進了一個巨大的螺旋,入口是小時候無數(shù)個夜晚眼前的單薄背影,出口是今朝燈影明滅裡的清瘦身形。兩端如此相似得貼合在一起,彷彿這十年時光自身邊遊走,而他們穩(wěn)如水底之石。然而,自指尖順著經(jīng)脈傳遍全身的,再不是柔軟乾燥的衣料,掌心中的冰弓涼透驚心。在雁陽時,並不覺得這輕巧的冰弓握在手中寒氣侵骨,如今想來,夜歌看到冰弓後的那句話是對的——要駕馭冰弓和罹影之箭,不得心存絲毫猶豫,箭不會回頭。
寧泠正想著,突然聽見漆黑中陡然傳出清晰的笑聲。那毫無疑問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如一道傾瀉而下的冷冽冰泉,生生劃破一片寂靜,回聲在整個邊界似有若無的空間裡彈來跳去。
“可是更葉前輩?”首先開口問話的是景熠。他一手按劍,一手牢牢攥住寧泠的冰弓,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仰起頭。
“呵呵,枉你叫我一聲前輩。不過,自從踏出夕照宮的門,我更葉便不打算再回去,也不打算承認是夕照宮的人。你們兩個如果執(zhí)意要拿我的人頭前去覆命,我奉陪到底!”
“更葉前輩應(yīng)該知道宮裡的規(guī)矩的。”寧泠說著,搭手上弦,謹惕地盯著沉沉暗色。
“呵呵!規(guī)矩?你遲早會知道夕照宮裡的都是些什麼樣的規(guī)矩!”
話音未落,燭影搖曳得幾近癲狂,破碎的火苗突然間齊齊熄滅,頓時眼前一片黑暗。
“小心!”
寧泠聽見景熠大叫,同時“叮”得一聲,耳側(cè)傳來利器相交的聲音,堪堪能夠視物的眼中只見無數(shù)花瓣,它們散發(fā)著森冷的光芒,從四面八方涌來。景熠右手挽劍,左手結(jié)起手印,在他們頭頂撐起一個半球狀的光屏。那些刀刃似的花瓣堆積在光屏之上,一分一分緩慢地將它向下壓去。
景熠雙眉緊鎖,額角上遍佈了細細一層汗珠。“我數(shù)到三,就會徹了障屏,屆時,那些花刃就會從上方襲來。泠兒,躲到我後面!”
“別小瞧我。”寧泠說著,嫣然一笑,站定在景熠身後,兩眼望著上方,手已經(jīng)搭上冰弦,“你相信我的吧?”
景熠一愣,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相背而立,仰頭望著深不見底的穹頂,嘴角都勾著淺笑,像七夕點數(shù)星子的孩童,單純天真;又像意欲穿破踏破這天這地的違逆者,無所畏懼。隔著精細的衣料,從後背傳來一層層熟稔的暖意。然而他們不曾知道,也不可能看見,那個瞬間,彼此眼中的竟是同一種安心的盈盈笑意。毫不猶豫地將整個後背交託給一個人,只意味著一件事——生死與共!
“準備好了沒有?我開始數(shù)了!一!——二!——三!”
景熠話音甫落,他們頭頂?shù)墓馄硫嚨厮榱眩f利刃似的花瓣旋轉(zhuǎn)著向他們撲下。這時,寧泠手一鬆,花瓣妖異的緋紅與罹影之箭的冰藍在半空中相激。然而,下一個瞬間,空中只剩下罹影之箭的光影,那些花瓣突然全部消散。
寧泠不明所以,輕輕向前邁了一步。
“不要動!”她聽見喊聲,想要轉(zhuǎn)身,卻晚了。腳下原本堅實的地面頓時崩陷下去,她只來得及在失去重心時扭轉(zhuǎn)過身體,無意識地向上伸出手。
寧泠看著景熠的臉龐,突然間聽不見四周崩塌的聲音。每一秒鐘都彷彿被無限制拉長,她看見景熠緊緊皺起的眉毛,猜想他大聲叫的應(yīng)該是自己的名字,又看見他伸手去拉她,然而,那十指在空氣中擦出沉沉一聲嘆息。她覺得,其實這樣掉下去也不要緊……
然而,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景熠究竟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因爲(wèi)腳下地面的塌陷落下去的,她無暇顧及。她只看見眼前那兩汪淺碧的清泉中泛出焦灼的光芒,倒影著自己的面容。她看見自己的眼中,驚訝、悽苦的神情剎那間閃過。她看見自己緊咬著脣,抿出的線條,像是歡喜又像是悲傷。
兩人筆直下墜,同時扎進下方冰冷的水中。
水並不深。兩人輕易地上了岸,景熠站起身,放開方纔一直扣住寧泠手腕的手,環(huán)顧四周,指了指湖邊高低不齊的石筍,道,“這裡應(yīng)該是祭殿的下方,是個地下湖泊。剛纔的那條長廊和‘剎那芳華’恐怕都是幻境,她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踩進陷阱。”
“我不明白,她爲(wèi)什麼不一開始就對我們下狠手?”
“可能想故意用陷阱把我們分開,然後個個擊破。如果是我們兩個聯(lián)手,大概就算是前月使,更葉她也是沒有信心贏過的。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分散行動。”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寧泠幽幽說著,不自覺輕輕顫了下,額前一綹溼漉漉的頭髮上滴下一顆水珠,狠狠地、毫不猶豫地摔碎在地上。
“你……”景熠遲疑良久,淺碧的眸子卻籠了層看不透的光芒,“你……沒事吧?”
“湖水真冷!”寧泠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低下頭,誇張地環(huán)抱住自己的胳膊。
景熠看著她,終究沒有說話。
“呵呵!如我所料,你們終究是會一起掉到這裡來。”
“誰?”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人影從遠處走近。她墨衣赤足,彷彿看不見他們手中拿著的武器,徑直向他們走去。她的面容藏在黑紗之下,隱隱露出的藍眸反射著地下湖的瑩瑩波光,一頭長髮傾瀉下地——也許是不見陽光的緣故,那頭長髮竟然是銀白色的。她站定在他們面前,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兩人:“看見你們兩個,還真是令人懷念。”
“更葉前輩想說什麼?”
更葉的目光,隔著面紗,落定在寧泠身上:“小丫頭,你就是如今的月使吧?你從夕照宮主那裡接下任務(wù),就知道是要來殺我麼?又是不是知道爲(wèi)何要殺我?”
寧泠低下頭,避開更葉的逼視:“不知道。”說著,她將手裡的冰弓又握緊了些。
更葉也不在意,微微勾起了嘴角,向景熠擡了擡下顎,問道,“你是靜海部的五王爺?你知道麼?爲(wèi)什麼我非死不可?”
“因爲(wèi)你叛逃夕照宮,暗中幫助顏真部大君,故意與夕照宮和星子應(yīng)該運行的軌道作對!”
“呵呵,也罷也罷。原來夕照宮還是老樣子,順者昌逆者亡!不過這樣也對,和我從前一樣,要是知道自己誅殺對象的底細,就沒法下手了。”更葉頓了頓,繼續(xù)道,“不過,我看……那邊的小丫頭,你接了這個任務(wù),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爲(wèi)這位五王爺吧。”
寧泠臉上一熱,嬌叱道:“住口!”眼中的光芒霎時利如鋒刃。
面紗之下,更葉的嘴角忽然閃現(xiàn)出一絲滿足的笑意:“既然你我都有過月使的頭銜,不如這樣,就我們兩個一決生死。”
“前輩,你這是欺人……”
更葉笑著打斷景熠:“這也是我和小丫頭之間的事,你那麼緊張又是做什麼?小丫頭,你怎麼樣,願還是不願?”
“景熠不要插手!”寧泠說罷,向更葉一點頭:“願!”
“好,那麼你就把外面的長袍脫了罷。你裡面穿的是那件露肩勁裝,我也一樣!不用那麼驚訝,我也曾經(jīng)是月使,而月使——司誅殺!”更葉說著,脫下了面紗,露出一張冰雪般清透的面容,看不出年齡,卻被籠罩在一層濃重的哀傷之下。
兩人同時出手,同樣是夕照宮的月使,同樣是結(jié)合密術(shù)的招式。妃色的花瓣、冰藍的光雨、幾乎糾纏在一起的銀、黑兩色髮絲,彷彿舞蹈的身影,宛如蝶翼輕點的足尖……然而,這卻是以命相博。寧泠畢竟閱歷尚淺,很快秀眉皺了起來,儘管目光銳利如初,手上動作不自覺慢了下來。
突然,更葉笑了。那些飛花霎時分成兩股,一股從頂上灌下,另外一股直衝寧泠前胸!眼看無處可躲,寧泠乾脆仰頭,射出最後一束光箭,閉上了眼睛!
“泠兒小心!”
寧泠只覺得被人箍住腰際,又迅速推開。她知道,那隻可能是景熠。一聲巨響,夾雜著利器刺入血肉的悶響,她睜開眼,立刻看見從景熠捂住胸口的指縫間滲出一滴滴鮮血。霎時,她張弓搭弦,向著更葉所在的方向,毫不猶豫地射去!
更葉應(yīng)聲倒地,身下洇開一大片血跡。“果然……不逼到這個地步,小丫頭你就無法下定決心出手。你以後怎麼辦呢,你也是月使啊……”她艱難得笑了笑,聲音輕了下去,“我很羨慕啊……羨慕……”
半個月後,雁陽,絕音閣。
“夜歌,其實那時,更葉她是一心求死。她衝著我前胸的那一下,根本沒有多大力道,景熠他也沒受多少傷。不過那時,我真沒有想到,他會衝過來救我。”寧泠說著,脣角不自覺得勾起一絲淺笑。
“寧泠你何苦……”夜歌嘆息了一聲,卻掩飾著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
“夜歌你是說我何苦趁他昏迷,在他的藥裡混入能夠忘卻我的秘藥?”寧泠眨了眨眼睛,右手撐著下顎,擡頭仰望著窗外的天空。“其實呢……其實我也不知道。大概,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我送他回去的時候,從他貼身侍衛(wèi)那裡知道了一些事情。沒有辦法啊,那麼遠的距離,又隔了十年……真的,這樣就夠了。”
夜歌沒有說話,悄悄把目光從寧泠臉上移開。她很清楚,有時候,仰望天空是爲(wèi)了追憶或者想象,而更多時候,則是小心得讓快要奪眶的淚珠重新藏回去——她夜歌,在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罷……
“嗯,說著就忘記正事了。”寧泠說著,將琉璃盒放在夜歌面前,“這個東西,我依照約定還回來。”
“這碧澈琉璃匣和你有緣分,我本來就是給你的。當(dāng)初你一帶景熠走進來,我就知道,你是因爲(wèi)這匣子像他眸色,想記住他,才喜歡的。”
寧泠搖了搖頭:“我不能要了。好像我幼年的時候,雲(yún)伯伯就幫我定了親事,好像還是嫁到西瀾的王族去。半年之後,我就走了,總不能把這個也帶去。”
“我知道了……那麼,依照約定,你告訴我,你在裡面裝了些什麼?”
寧泠低下頭,默默打開匣子,取出三樣?xùn)|西,攤在桌上。她忽而笑了,輕輕道:“這片樹葉,是當(dāng)初他教我吹葉笛的時候多下來的,我學(xué)了整一個下午,吹得腮幫子都痛了,但還是不會。這個扳指,是在練木弓時他幫我做的,因爲(wèi)他看到我手指被弓弦勒破了,他說,如果以後人長大了,可以把纏著的線拆掉,那樣大小就正好的……不過……不過後來,雲(yún)伯伯說月使帶這樣的東西不體面,就給了我一個青玉質(zhì)地的。還有這張欠條……他小時候啊,老是來我住的地方和我玩,每次來,都把我那裡的雲(yún)片糕吃得一乾二淨(jìng),他一直這樣,我就惱了,就把他的小東西一股腦扔在水裡,藉口說我是練習(xí)打水漂呢……”
寧泠續(xù)續(xù)說著,窗外的陽光勾勒出她線條柔美的輪廓。她一邊說,一邊小心得把東西放入琉璃下。纖長的手指每每拿起一個物件,就像點數(shù)著價值練成的珍寶。
“我這絕音閣裡的東西,是要看緣分纔會賣給人的。求不得的,便不可強求。不過泠兒,也許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放在這裡面的東西,比其匣子,更加貴重,正是‘內(nèi)外明澈,淨(jìng)無瑕穢’。”
“你說笑了。時間不早,夕照宮裡還等著我回去。”寧泠站起身,向外走去。跨過門檻時,她愣了一愣,側(cè)過臉,一笑悽然。“夜歌,其實我不配這個琉璃匣。我卑鄙得可憎……那個時候,掉到地下湖的時候,我在想,最好他能夠陪著我一起死……”
沒有等夜歌的回答,寧泠一身白衣扎入了室外亮得刺眼的陽光中。她身後,傳來一聲輕悄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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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泠竟然會這樣想……不過夜歌姐姐,我倒是覺得,這樣看來,寧泠是真真喜歡景熠的。而且,她這樣坦白得說出來,依舊是內(nèi)外明澈!那麼後來呢?”雲(yún)微雨急急追問著。
“後來,寧泠還是依照安排去西瀾了。最後……你也都知道了,就和傳說裡面一樣,消失在大漠裡面。”夜歌說著,漆黑如夜的眼眸暗淡了幾分。
“那麼,寧泠從景熠侍衛(wèi)口中得知的究竟是什麼事情呢?”
“景熠的貼身侍衛(wèi)告訴寧泠,他從前在景熠醉酒後聽他說過,他此生最喜歡的地方是雁陽,他最喜歡吃的是夕照宮月使小時候房裡的雲(yún)片糕,最無憂無慮的時候是和一個人在大街小巷東奔西跑,最開心的是有一個女孩子從前對他說——如果她迷路了只有他能夠找到她,最感動的就是臨歸前那個女孩要他保證能夠回去,最悔恨的是他一直沒有回中州也再不可能回中州。”夜歌幽幽嘆了口氣,看了似懂非懂的雲(yún)微雨一眼,“難道你還不明白?寧泠對景熠和景熠對寧泠本來就是一樣的。”
“只是,即便知道了這個,他們依然是錯過了。不,也不是錯過,只不過,即便是碰到對的人了,卻沒有碰到對的時機,要是沒有那十年,他們應(yīng)該能夠在一起的。”
“也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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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泠出嫁西瀾,則是在第二年初夏。陌生的車騎載著她,奔赴陌生的地方。出了中州,眼前只有一片茫茫大漠。
盛裝的寧泠輕輕挑開側(cè)車簾,只見牯槲嶺上叢生的刺柳和半埋在戈壁上的枯骨,連綿的戈壁在烈日下金黃得刺目,生生讓人辯不清方向。
車隊突然停下,馬兒嘶鳴著掙脫繮繩飛奔而去。她擡起眼,只見遠方,烏雲(yún)蔽天,風(fēng)沙猶如狂亂的獸羣,從地平線冉冉升起,向這裡滾滾撲來。她從車裡下來,青絲繚亂飛揚,鮮紅繡銀的嫁衣在狂風(fēng)裡獵獵作響。她迎著風(fēng)沙走去,一步都沒有回頭。這一抹嬌豔欲滴的色彩,在廣袤天地間從未有過得綻開。
恍惚間,她彷彿景熠的面容,他的胸前傷口猙獰,他近乎吝嗇得呼吸著,他叫她泠兒,輕聲說——陪你一起跳下來,真是太好了,否則你一定又要迷路,沒有人把你完好無損得帶回去了……
她又看見只有十來歲的自己抱膝坐在不遠處,幽幽開口——如果你不回來,要是哪天,我在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走丟了,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了,因爲(wèi)沒有人能夠把我找回去了。
她輕輕勾起了嘴角,凝出一個孩童似的清甜笑容,帶著一絲絲期待和一絲絲疑問。
琉璃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