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葉!更葉?”
門上傳來清晰的扣擊,更葉一愣,不自覺地往角落裡縮了縮。粗糙乾硬的牆壁隔著衣料摩擦在皮膚上,她又無意識地挪開了些。
“更葉,是我,是步光。宮主說……”
步光的話沒有說完,更葉已經從牀上跳了下來,“吱呀”地一聲打開了門。夕陽下,步光看見更葉站在自己面前,她比自己矮上一些,淺褐的發上盪漾著金紅色的斜光。兩綹髮絲從束髮銀環裡漏下來,垂在臉側,微微打著卷,勾起的是三分溫柔三分天真,剩下的竟然全是毫無保留的欣喜。步光看不清那種欣喜從何而來,甚至更葉自己也不清楚,這樣的欣喜,究竟是因爲面前的人在便能夠全然放心,還是因爲只有面前那一個人願意承擔自己所有的依賴。
“走吧?!辈焦鉁\淺一笑,向不遠處的樓宇歪歪頭,“宮主讓我來叫你,說是大事?!?
更葉皺起細長的眉毛,方纔冰藍眸中泛起的暖色瞬間冷卻下去:“哦?!?
“怎麼了?是怕見宮主?呵呵,都怪我沒有說明白,宮主是讓我和你一起過去的?!?
“一起過去?”更葉彷彿沒有明白,重複著問道,一口標準的中州官話,或許是因爲太過標準,竟顯得有些異樣。
“是啊,一起。”步光點點頭,“宮主說了,他要見我們兩個。好了,一起走吧?!?
“嗯!”
蜿蜒的鵝卵石小路,每一步都在腳底沒有痕跡地印下難以忘懷的觸感——那些石子邊緣圓潤,然而卻確信無疑地冰冷堅硬。步光走在前面,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和身後的更葉始終保持著半步的距離。
路上,經過幾個身著夕照宮長袍卻年長一些的人。他們看見步光和更葉,紛紛退讓一旁,低著頭讓他們先走過。步光頷首致意,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然而,更葉卻有些猶豫,望向他們的目光驕傲依舊,卻也藏匿了幾許狐疑。她經過他們身側,沒走幾步,立刻聽見背後悉悉索索的細語。
“那丫頭就是從西瀾密術世家來的,簡直目中無人!”
“嘖嘖,好像月使的名號已經到頭上了一樣。也不想想,不過是個人從扔出來的垃圾,狠個什麼勁?!?
“放肆!”步光喝道,回身盯著出言不遜的夕照宮子弟,“暗中議論,我倒是看不出你們有什麼本事狠?!彼唤浶乃频貟咭曔^他們,狹長黑眸中閃過一絲悽狠的神色,生生把他們臉上尷尬的訕笑一分分逼回去。
更葉看了看他們,冰藍的眼眸中沒有絲毫波動,一言不發,沿著鵝卵石路向前走去。
步光一愣,眼見她疾走幾步,忙趕上去,又看見她突然停了下來。
“他們這樣,你不反抗?就這樣任憑他們說?”步光伸手指向不遠處,向更葉低側過頭,語調裡滿是不平。
步光看見,她的手始終牢牢按在裝飾用的佩劍上,所有的憤怒通通無聲灌注在突起的指骨上,恰似濤天巨浪傾倒而下的剎那被生生滯住。
“哪裡都一樣,其實也習慣了……”更葉幽幽說著,手終於鬆開,垂到身體兩側,然而眸中冷冽的目光依舊跟隨著前方的人影,“不過他們會後悔的?!?
真像頭小獸。步光突然想起夜歌的話,眼前更葉的眸子又突然染上了一層蒼青色。
前幾年剛進宮的時候,他常喜歡去宮裡的月凝湖畔玩,那裡圈養著夕照宮裡的白虎。他曾在那裡看見一頭剛出生不久小白虎,只不過小貓一樣的個頭??匆娝呓?,它喉嚨裡不清不楚地發出些惱怒的嗚咽,腳爪抓住地面,蓄勢待發。他身邊的侍衛生怕有什麼閃失,喝退了小白虎,然而他卻看見那蜷縮在角落裡的小東西,警惕戒備地瞪著他,眸子黑白分明。
一晃眼三年過去,如今他再去那裡,那頭白虎已經長成成獸,偶爾也會湊過來用腦袋抵抵他的手掌,只是步光依舊覺得,它的目光警惕而戒備……
走到北閣廳堂門口,步光首先一禮道:“宮主,步光和更葉來了?!备~站在他身邊,沒有說話,卻也照樣行了禮。
“都進來吧。”聽聲音,便知道夕照宮主雲倦舒已經在廳堂中等著他們。
步光跨過門坎,北閣中燈影重重,看見眼前的兩個身影,卻覺得有些吃驚。宮主不在自己的樓裡召見他們,卻讓他們前來從來不讓人進出的北閣,已是前所未有;而夕照宮的佑護夜歌竟然也在北閣!她看著他們,鏡面似的眸中看不出是淺笑還是其他神情。
“這個北閣,是存放夕照宮裡各種神兵利器的地方。步光、更葉,你們剛一進宮我就說過,你們都是有資質成爲夕照宮月使的人。”年輕的宮主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著面前兩人,“皎如明月,又與宮主同樣尊貴,但月使卻是司誅殺的。更葉,步光早就選好自己的劍了,今天讓他帶你來這裡,便是讓你自己挑選順手的利器。”
夕照宮主雲倦舒說罷,向身側的夜歌投去詢問的目光?!伴_始吧?!币垢栉⒁稽c頭。雲倦舒拍了拍手,示意北閣中的侍女吹息了燭火,拉開窗上深色的帷幕。
一時間,各種利器映入衆人眼中。光亮的刀面映著西沉的暮日,金紫的光芒肆意地噴薄而出;冰弓飾著蔓草的紋路,一旁的銀箭挺拔筆直,射出後便是一往無回;淺漂的軟鞭,被仔細餵了毒,欲近即死。那些兵器彷彿低聲沉吟或不羈或森冷或迷魅的光芒,竟令人動彈不得。
更葉幾乎毫不遲疑地徑直走向一個蒙著輕紗的刀架。她怯生生地伸出手,纖細的手指在虛空中探尋著,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掀開它。
“你想看它?”夜歌走到她身邊,輕輕問道。
“是的。”
“爲什麼不掀開?”
“我出身密術世家,應該只依靠血脈裡的密術之力。”女孩說著,卻盯著刀架,目光灼灼。
夜歌的嘴角抿出一絲笑意,微微有些苦澀。她輕輕轉身,背對著身後掀開輕紗帶出的氣流,同樣背對著身後的驚呼。她知道刀架上的那柄劍有著怎樣美麗的冰藍色光芒,也知道從前的主人曾經以怎樣優美的姿態同它一起在月夜中起舞,又怎樣在淺笑間濺起一片妖魅的血色。“它叫千夜寒,輕靈如雪,沒有劍鞘?!币垢栎p聲說著,對這些似乎毫不在意,“我只再問你一件事,既然剛纔你說自己是密術師,又爲何決定掀開那層輕紗?”
更葉一愣,想了想,道“我喜歡它,如果選一樣利器是規矩,我就要它!”
“步光挑了靜山雪,如今更葉又選了千夜寒……佑護大人,你看,這……”年輕的夕照宮主看著差不多年紀的夜歌,卻像面對長輩,面露難色。
夜歌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無妨。沒有主人的劍便是死劍,那就可惜了。我想,這樣歸宿,我和他都是願意的。”
說著,夜歌轉向步光,指著他腰間的佩劍:“千夜寒是無鞘之劍,而你的靜山雪是則是封雪之刃。即便孤月永遠只有一輪,但你們兩個要明白,有朝一日,你們可以一明一暗同爲月使,而你們能夠全然信賴的,不止自己手裡的兵刃。還有……”夜歌眼中泛出森冷的光芒,“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月使必將殺人無數。這一點,你們可都明白?”
步光沒有立刻回答,卻聽見身邊的女孩一聲“明白”,在廳堂中迴響得清清脆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