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蘇謹儀嘆了口氣,彷彿終於從一場綿長的大夢中醒來。
然而夜歌低著頭,不言不語。
蘇謹儀走到她身側,道:“既然你不想說什麼,就離開這裡吧,夜歌……”
“不。”終於有一個字音清冷冷地響了起來,字字堅定,“我不會走。我要一個理由。”
“夜歌,有些話,我不說兩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以前夕照宮主的身份,命令你離開,不要逼我動手。”對上夜歌漆黑冰冷、鏡面似的眼睛,蘇謹儀的語氣不由柔和了幾分,“從小你就知道,我決定的事情,沒有商量的餘地。走吧,帶著那孩子一起走,回到你的絕音閣去,那纔是你應該在的地方……”
夜歌站得原地不動,擡起頭,原本遮在額前的長髮流水一樣向兩側滑落。松明的火光,在她眼底悄然躍動。“我不會離開。”她輕輕說的,還是這一句話。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理由!”蘇謹儀吼道,目光一凜,眸色陡然變得金黃,右手憤怒地向外甩開,銀色長劍“靜山雪”終於出鞘,所有的燭火都是一顫。
“我想知道,是不是一直都將我當作夜照的替代品。你想聽你親口說,”夜歌說罷便笑了,漆黑的眼眸亮了起來,澈然且安靜。她屏住呼吸,等待一個結果,就連前額上的華勝都不曾顫動絲毫。
蘇謹儀愕然,擡起的劍尖一寸寸低了下去。他沉吟良久,才緩緩開口:“如果說‘完全沒有’,便是騙你。”
夜歌呼出一口氣,繃緊的身子,突然鬆了下去。她還是笑,然而那張確有深不見底的哀傷無邊無際地蔓延開。“這個答案,我不問也知道。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這些事情,你教我鼓琴,教我劍術,都只是因爲夜照在封印中沉睡,而我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無論你的血幽冥名字是不是我取的,無論你是否曾經日日在宮裡的絕音閣陪伴我,無論你是不是送給我佑護一生平安的玉佩……呵呵,這些都無關緊要,和夜照相比,都無關緊要。其實我早就知道的……”
“夜歌,你記住,我始終虧欠夜照的,這點永遠無法改變。就算夜照自己說她如何罪無可恕,在我眼裡,她一直都是個可憐的孩子。我救不了她,反而是她讓我不至喪亡。她救我不止一次……那一個晚上,在蘇家,她最後恢復了片刻的神智,燃燒的木樑,是她用術法擋開的,所以我纔會活著。她最後還是恢復了片刻的神智,她說,自己控制不住不殺人,她害怕,讓我寬恕她……”蘇謹儀說著,突然擡起頭,直直看進夜歌的眼眸,“你和她不一樣,你身邊有蕭葉蕭離,而她,一直都只有一個人。所以,這些年,我守著她。但是,我對你的誓言,也同樣真實……”
夜歌閉上眼睛,不住搖頭:“自從那天你離開夕照宮,去看醒來的夜照,我就知道,你和我隔開一段始終不得逾越的距離。後來,我又用‘千夜寒’傷了你。感覺到你沒有死,我想,你就這樣守著夜歌也好。那麼多年,我早已經習慣把你看作一個曾經可能,但如今永遠求不得的一個歸屬。你不回來,我就可以一直等你,偶爾說服自己,即便是替代品我也心滿意足。可你又突然回來了,如我所想,要利用微雨蘇家人的血,重新喚醒夜照……你明知道她已經喪失全部神智了,還是當著我的面說要喚醒她。謹儀,你讓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啊!”夜歌跪下地,雙手使勁撐住,卻發覺站不起來。淚珠從她眼中滑落,一顆顆狠狠地砸碎在地上,一時間,她只覺得眼前模糊,天崩地裂。
原來冷眼看世間的傲然女子,終究不過是一個鏡像。鏡像陡然碎裂,後面的,就是一個會哭會笑的夜歌,本來以爲愛憎分明容不得半點模糊,然而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得。
蘇謹儀扶起夜歌,想像她還在女童或少女時代一樣,將啜泣不止的她攏到胸前,輕聲安撫。但他把手放到她肩上,便再也不知如何——她不知該如何對他,他又何嘗知道。於是,蘇謹儀同夜歌相距一臂,失去了擁抱她的可能與和暖。
“夜歌,回絕音閣去。”蘇謹儀再度開口,突然,他雙手抓住夜歌單薄瘦削的肩膀,目光灼然,像是要燒去她眼角所有的水痕,“聽著,這一切和你無關,我要你一生無憂,一生安好!”
夜歌一愣,陡然有些明白過來:“謹儀,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謹儀的表情讓她害怕,因爲很久之前,他也曾經這麼對她說,然後第一次將她獨自留在夕照宮裡專爲她造的絕音閣中。
那一次,是蘇家人前來報告謹儀,告訴他,那個封印夜照的石棺有了裂痕,或許已經淪爲惡鬼的女童,將會帶來腥風血雨。當時,蕭葉蕭離遠在邊關,知道夜照的存在的,只有蘇謹儀一個人。
“夜歌,抱歉,我必須獨自處理一些事。”他離開前,這麼對她說,“非常重要的事,甚至超過了我自己的性命。”
“請帶我同去。”她拽住他的衣袖,清亮的眼睛裡,神情堅定。
“太冒險了,況且那一切與你無關。”說罷,他離去,根本沒有注意到,在什麼時候,夜歌放開了手,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放手的時候,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神情。
然而最後,夜歌還是去了。當看見夜照肆無忌憚屠殺的那一幕,雙生的幽姬之間奇妙的聯繫發生了,從來沒有解咒發揮血幽冥真正力量的夜歌,突然也喪失了神智,一心一意只要殺掉阻擋在眼前的人。
於是,當她和夜照相向而立,那把與“靜山雪”同時鑄就的“千夜寒”散發出詭魅的幽藍光芒,刺入蘇謹儀的後心。
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保護的,是夜照——儘管只有一瞬間的神智恢復,這一點,卻如同種子,埋在了夜歌心底最隱秘的角落,生根抽芽,每一顫動都透徹心肺。
然而,只有當今日,蘇謹儀再度說出“這一切與你無關”,夜歌才終於意識到,其實她心裡最深處還有一個解不開的結。
“你未免太看輕我,蘇謹儀。有些事,你不說,我也可以猜到。”夜歌突然幽幽開口,“僞惡比僞善更痛苦,不是麼?”
蘇謹儀並不詫異,閉上眼,搖了搖頭:“畢竟瞞不過你。你向來冰雪……”
夜歌微微勾起嘴角:“蕭離提起過,朝堂上,有些人獻上過不知從西瀾哪裡流入的關於血幽冥的卷軸。血幽冥是天生的密術師,朝廷怎麼可能讓這樣的存在逍遙世間?我想,朝廷上,一定有人知道了我和夜照的存在,想要我們的血,造就更多的密術師,從而讓中州稱霸整個大陸。我想,現在我能夠感覺到在向這裡圍攏的,就是朝廷的密術師吧?”夜歌頓了頓,“至於夜照……我想,你要喚醒她……或許只是爲了讓她免於被欺凌宰割……”
“我打算在解開封印後,親手打散夜照的實體,畢竟那已經不是她了。夜歌,這種事情我本不想讓你看到……走吧,你也感到那些圍攏過來的人了。”
夜歌止住蘇謹儀,笑道:“上一次,我沒有聽你的。這一次,我也不會!你是利劍,我也一樣!”話音未落,夜歌閉上眼,驀地拔出纖細瑩藍的長劍,“仇敵逼迫我的靈魂,想將我驅趕進黑暗,禁錮我的血肉,讓我永遠做陰間的子民。神啊,請用我沾滿罪孽的手,賜予他們敬畏與恐懼。”
她驀地睜開眼睛,金色的眼眸中,光華流轉,攝人心魄。
蘇謹儀看著她,嘆息道:“夜歌,你何苦念出咒解的禱文,動用血幽冥之力。”
“悽惶之刃?蘇謹儀,我以幽姬的身份命令你,不,我以幽姬的身份請求你——謹儀,不要獨自揹負罪孽,黃泉碧落,我們同去!”夜歌頓了頓,髮絲在解咒的氣流裡繚亂飛揚。金色的眼眸裡,光華透徹明亮。“如果像上次那樣因爲失神,而對你刀劍相向,我會自行了斷,你不用擔心”
“胡來!”蘇謹儀斥完,自己也是一怔。他搖頭淺笑,輕輕開口:“有時候,你還真是胡來。夜歌,那件事……我從來沒有因爲那件事怨恨過你絲毫,我明白在你們血裡的詛咒。那個時候,我以爲你會收住劍,畢竟從前的那些日子,不可能全然沒有意義。我也不願看到你殺人。如果你殺了夜照,她的力量便會轉移到你身上,蕭葉告訴過我這點,所以我從來都不讓你接觸她……我總是希望,你一直都是我照看著長大的那個像雪水一樣透亮清澈的夜歌。你從來都不是什麼替代。”
夜歌驚詫。但是她覺得自己突然明白了,在那麼多年前,當她喪失神智舉劍衝向夜照的時候,蘇謹儀爲何會站在中間阻攔。他一把抱住夜照,背向夜歌——並非因爲他只願將性命交付夜照,而是他信任到足以用背而對的人是夜歌,他不想讓夜歌的手沾上鮮血,也相信她能夠收住手……
再去追究這件事,其實已經不重要。
“謹儀,這裡的事情完了以後,一起回去吧。開古董店,看看別人的人生也好,四處遊歷也好……一起回去吧。”
“好。”蘇謹儀撇了眼圍攏來的術師,嘴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意,走近夜歌,“一起回去。”
那一刻,天地都是靜的,急促的腳步都彷彿濃黑的墨汁,緩緩點進徹天徹地的一世清水裡,然後慢慢洇開,了無蹤跡。
“不同與人的存在,最後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是否會爲朝廷所用,報效中州?”
“聽見沒有?”
時光不能倒流,卻可以變成令人恍惚的循環,不分起點,不分終點,只停留在兩人背對而立的瞬間。
兩柄長劍,在夜歌與蘇謹儀手中上下翻飛,劃出一道道或者瑩藍或者雪白的光芒。那些光芒,在黑暗中流過,零零散散,竟變成雪花的影子,駐留在視線。像是哪一年冬天的夜晚,乘著月色,在夕照宮絕音閣的頂上,遙望落雪。又像是哪一個早晨,追逐奔跑在無限山蜿蜒的石階上,隨意抓起一把雪,向著前面的人扔去。靜山雪舞中,該是有人站在那裡,眉眼清俊,笑容溫和。
於是,流動的時光化爲從後背傳來的觸感,綿長和暖,無有生疏。
“夜歌,寬恕我……”
夜歌聽見聲音,呼吸陡然一滯,然而她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光翻轉。
從來都是這樣,嘆息夢囈,往往意喻不祥。
靜山雪閃爍著逼人的光芒,直直插進夜歌的肩頭,帶著的力道,將她往後退去,直到將她生生定在牆上,動彈不得。她明白蘇謹儀要幹什麼,伸出手,拼命掙脫,卻發現自己被定在的石壁上,畫著巨大的咒符陣。原來他早已想好,要這麼做!
棄了劍的蘇謹儀站在遠方,結起復雜的手印。他的身側,靜靜臥著夜照。氣流開始劇烈迴轉起來,不知來處的風肆意地呼嘯。那些宮廷的術師,目露驚詫。
就在這樣或許驚詫或許惱怒的目光中,蘇謹儀看著夜歌,忽然笑了——眉眼清俊,笑容溫和。
“你和蘇冷雨回絕音閣去,一起回去。夜歌,也許我能夠回來找你,無論如何,我……”
轟!
一堵石牆落了下來,隔絕了她的視線。
一切歸於寂靜。
咒符陣,突然失效。夜歌知道,只有陣主在這個世間消失,咒符陣纔會時效。她伸手拔去肩頭的劍,鮮血流了下來,竟然不覺得疼。
驀地,她聽見了蘇謹儀的聲音。像是剛纔被巨響隔絕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起來,然後久久迴盪,永不停歇。
“夜歌,我要你一生安好,一生無憂……”
“一生安好,一生無憂……”
似乎,有那麼一個人,站在某一年某一刻的靜山雪舞裡,眉眼清俊,笑容溫和。
然後他開口。
他說,我要你一生安好,一生無憂。
絕音閣之靜山雪 完
結筆於2008-3-16晚2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