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姐姐這次出去,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了麼?”雲(yún)微雨捲起幾案上那張空無一物的漫雪圖,擡起頭,微笑著詢問那個立於窗邊的素衣女子。
夜歌有意無意地挑了挑眉,只淡淡迴應(yīng)了聲:“沒。”
窗外的天空中,初秋的日照在雲(yún)朵邊緣染上一層金紅,也在流水一般的黑髮上無數(shù)次描繪出變幻的光線。然而夜歌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目光遊移在未知的遠方,彷彿與這個世界毫無關(guān)聯(lián)。
雲(yún)微雨皺起了眉,撇了撇嘴,輕聲嘀咕了一句“又走神”。說著,她放好卷軸,拉開椅子,回到幾案邊,坐了下來。
“對了,剛纔,你問什麼?”不知過了多久,夜歌回頭問道。
“你……”雲(yún)微雨瞪大眼睛,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將剛纔的問話又重複了一遍。
“這次,我並不是爲了我想要的那些東西去的,倒是爲了從前在店裡的一樣?xùn)|西。”夜歌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細長的匣子,輕輕放在幾案上。
匣子是桐木的,有了些年月,紋理都已經(jīng)泛出一層稠重的烏黑。雪白的手指搭落上去,沒有立刻打開,卻在匣蓋上點了點,扣出篤定的聲響。
“我知道,這件東西,終有一天會回到這裡。”夜歌移開手,幽幽開口,向著坐在幾案邊的雲(yún)微雨輕輕一笑,意味深長,“你記得不記得,當初她買走這個的時候,我就說,如果硬是要買下這件東西,就要做好失去的準備。”夜歌向神情疑惑的雲(yún)微雨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打開。
雲(yún)微雨伸出手,小心地打開匣蓋。匣中的深藍襯裡上,靜靜躺著一管橫笛,疏落的陽光爲它增添了幾份溫潤之感。笛身上,深深淺淺地顯出些淚斑似的花紋來,倒又有幾分像梅花,除此以外,並不顯眼。
“湘妃竹……橫笛……”雲(yún)微雨輕聲呢喃著,想起些什麼,拿起橫笛,急急看向尾端模糊了的刻字,驀地脫口而出,“這是落梅笛!三年前,澹臺家買走的落梅笛!”
夜歌點了點頭:“楚家來信,叫我把它帶走。”
“楚家?怎麼又在楚家手裡?”雲(yún)微雨有些不解。
“當初,澹臺家買去,就是給他們府上的二小姐做陪嫁的。”夜歌接過橫笛放回匣中,手指輕輕點了點桌上的匣蓋,嘴角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你記得這落梅笛,倒忘記,當年二小姐是去楚家當少夫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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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年前一個大雪初落的早上。朱雀街岔口的小巷中新搬來了一家古玩店,然而店主到?jīng)]有像尋常人家那般燃了煙花爆竹慶祝,只悄悄地在門口掛上了一盞極精細的琉璃燈,懸上了匾額。
地上一片銀白,陽光照上去,射得人眼裡明晃晃的。光禿禿的樹杈上,停落著三兩隻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頂軟轎停在新開的古玩店門口,裡面走出一個女子,她走到樹下,瞇起眼,細細數(shù)著樹上的花骨朵。風(fēng)吹過,枝上細雪紛紛揚揚,她沒有走開,反而擡起頭,出神地看著空中旖旎的雪花和枝上待放的梅花。雪落到她漆黑的發(fā)上,她沒有伸手將它們佛去,甚至沒有拉緊身上微微鬆散的大氅。
“那些梅花,不出六天就都會開了吧,到時候又不知是怎樣一番光景。”
清脆悅耳的聲音突然響起,她急急回頭。
開口的,是一個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臉上帶著滿盈的笑意。更令她驚異的,是少女那雙漆黑眼眸中的神色。那是一種怎樣的神色啊,含著孩童的明潔天真,又好似將世間一切收入眼底,閃動著寧靜堅韌的光芒。
看著面前的少女,她不由一愣,然而輕輕開口的時候,早已帶上了慣常的笑容:“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若是花開映雪,倒可以相互彌補了。”
“要是有勝雪的白梅就好了。”少女皺了皺眉,輕聲嘀咕了一句。
“孩子話,世上哪有可以得全的東西。”說著,她自己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伸手拍走肩上未化的落雪。再度擡頭的時候,她看到少女身後半開的店門和那塊刻有“絕音閣”的匾額,笑道:“你是這家絕音閣裡的人麼,聽說,你們這裡有好些古樂器,我想來看一看。對了,你叫什麼?”
少女嫣然一笑,開口道:“我叫雲(yún)微雨。澹臺小姐要看古樂器的話,我去叫夜歌姐姐來。”
“你怎麼知道我是澹臺家的人?”女子挑起秀眉,詫異萬分,腳步停在雕花木門前。
“整個中州,用梅花當作家徽的,只有澹臺一家而已。如果,我連小姐戒指上的家徽都認不得,這些年也算是白白在古玩店裡了,要是被夜歌姐姐知道了,少不得……”
“少不得如何?”樓梯上傳來一個冰涼孤傲的聲音。
女子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白衣女子緩緩走下樓梯,青絲瀉地,華勝垂額,卻看不出年齡。“這位就是夜歌姑娘?”她輕聲問身邊少女。
雲(yún)微雨點了點頭,看向夜歌說道:“夜歌姐姐,這位澹臺小姐是來看樂器的,還是姐姐來帶她看吧,我沏茶去!”
觸到夜歌的目光,女子笑道:“我看,夜歌姑娘和雲(yún)微雨姑娘絕非山野粗莽之流,也不必在意禮數(shù)什麼,直接叫我清韞便可。”
“也好。”夜歌說著,目光似笑非笑。
澹臺清韞隨夜歌向廳堂一角走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張擺放在角落的古琴,白玉爲徽,卻只有六絃,第七條斷絃隨著窗口鑽入的風(fēng)微微飄蕩。
“可惜了,這張琴。”清韞幽幽說道,指尖滑過古琴上記錄了歲月的冰裂紋,“怎麼不把它修好?”
“這張琴本就不是我的,不過是代人保管。他自己弄斷了弦,走的時候又沒說要我?guī)退藓茫潜阒挥械人貋碓僬f了。”
“夜歌,你爲何不去找那個琴的主人?”
“他若要回來了,自然就會自己回來,又如何用得著我去尋他。”夜歌看著窗外,語氣淡如雲(yún)煙。
“你其實想讓他回來罷。”清韞笑著,頗爲意味深長,嘴角彎曲的弧度卻帶著一絲神秘。
“未必。”夜歌看著面前女子,冷冷回答,黑眸彷彿鏡面,將其中影像重又反射回去,“方纔忘記問了,清韞想要古樂器,又是做什麼用的?”
澹臺清韞笑了笑,移開目光:“七天以後,我就要嫁人了,嫁到雁陽的楚家去。我和楚家少爺楚鴻倒也自幼相識,除去父親準備的嫁妝,我自己也想爲他挑一件禮物。”
夜歌關(guān)上裝了一支橫笛的匣子,指尖輕叩匣蓋:“若是如此,那麼你一定早有打算想要送什麼了。”
澹臺清韞將垂落肩頭的髮絲撥到身後,抿了抿脣,擡起頭,目光含笑,道了聲“是的”。見夜歌沒有迴應(yīng),她又咬咬牙繼續(xù)說道:“我來就是想買一樣?xùn)|西的——落梅笛!請你將它拿給我!”
“不行!”夜歌一口回絕,神色冰冷。
“楚家祖上曾是本朝深得器重的禮樂官,楚鴻也極擅橫笛。我送這個,於情於禮並無不妥。你只管將橫笛賣於我,其他的,你又何必多管!”澹臺清韞言罷,自知失言,即刻扭過頭去。
夜歌嘆了口氣,重新打開剛纔的匣子,手指輕輕撫過笛身:“世間萬物,皆有靈性,求不得便不可強求。這就是落梅笛,剛纔放在你面前,你也只是一掃而過。你若要強求,便做好必將失去的準備。”
“我……”澹臺清韞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作聲。
夜歌關(guān)上匣子,清淺一笑:“現(xiàn)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買於你,你自己想好以後再來吧。若是爲了那個傳說買這支橫笛,便是虧待了這件靈器了。”
“嗯。”澹臺清韞答應(yīng)著,向屋外走去,回頭片刻竟又再看了眼那一樹未放的寒梅。
等雲(yún)微雨端了茶盤出來,卻只見到夜歌兀自站在那張從來不說來歷的古琴前,閉目低頭。她常年精心修剪的指甲,如十隻粉蝶穿行在銀虹間,靈巧地在六條琴絃上撥出清冷缺失的樂律。看見身邊站著的雲(yún)微雨,她停下手,開口問道:“她不會聽我,是不是?”
當天晚上,澹臺家的胡總管親自到了絕音閣,他拿了一紙清單,買走了一對青瓷花瓶,又同時買走了落梅笛。接待胡總管的,只有雲(yún)微雨一個,夜歌坐在廳堂的幾案邊,一言不發(fā)。直到胡總管邁出房門的剎那,夜歌站了起來,從身後叫住他,說:“夜歌向府上二小姐賀喜了,另外,望總管轉(zhuǎn)告二小姐,就說別忘記絕音閣夜歌說過的話。”胡總管神色間雖略帶孤疑,卻作了個揖,笑著答應(yīng)了。
看著雪地上向夜深處延伸開的車痕,雲(yún)微雨用肘輕輕敲了敲身側(cè)的夜歌,眸中帶著澄澈的笑意:“次次說我放不下,夜歌姐姐你自己也不是一樣。”
“不一樣。”夜歌說著,轉(zhuǎn)身向室內(nèi)走去,剛邁進一步,看見屋角的那張古琴,卻輕笑了聲,說道,“這次不一樣。”
雲(yún)微雨嘆了口氣,關(guān)了店門,卻幽幽說道:“多少年了,問起這張琴和那個人的,澹臺清韞怕是第一個吧。她那麼聰明,別人的事都能夠看透幾分,而到了自己身上,卻……這次你想幫她,也是難怪了。”
“所求不得,是苦。但她執(zhí)意去求,我倒要承認,有幾分羨慕。說是放開了,卻會想,當初如果做了另外的選擇,如今又是怎樣的情形。”夜歌撥弄著琴絃,燭火消消長長,橙色的光暈從發(fā)稍滴落,她瞳中暗夜一般的光華,卻有瞬間的柔軟。
夜歌萬萬沒有想到,胡總管買走落梅笛後的第二天傍晚,澹臺家放置二小姐嫁妝的庫房失火。無人傷亡,卻遺失了好些珍奇異寶,其中就包括那支罕見的落梅笛。澹臺家本就是世襲的親王,一家中又出過好幾位后妃,可以說是與皇族共榮的豪門。澹臺清韞的父親誠親王一怒之下令人在京畿搜尋案犯,卻一無所獲,倒讓這個消息在帝京傳了個遍。一時間,大街小巷紛紛傳說,此事是王府中內(nèi)賊所爲。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澹臺家二小姐堅持按照原定的日子出閣。那天,誠親王府到楚府一路上張燈結(jié)綵,鮮紅的儀仗經(jīng)過朱雀街,映著一樹初放的白梅,猶如火上燃冰。很少有人注意到,經(jīng)過一個小巷口時,新染了蔻丹的玉指略挑起金絲織錦的側(cè)簾,花轎停了片刻,傳出一聲輕笑,卻又好似嘆息。
絕音閣內(nèi),夜歌秀眉緊鎖,走到窗前,“砰”地一聲關(guān)上窗,一個手勢制止了身邊欲開口阻止的雲(yún)微雨,目光孤傲,語氣冰冷:“那樹白梅,實在強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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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yún)微雨看著匣中的橫笛,澄澈的目光中卻有一絲不解,放下方纔一直繞著髮絲的手指,開口道:“夜歌姐姐,那個時候,既然誠親王府上遭了竊,如今,這橫笛又是如何到楚家手裡的?”
夜歌伸手撫過落梅笛被時光磨得溫潤的表面,輕啓朱脣:“澹臺清韞要買這支笛子,說什麼送給楚鴻,不過是一個體面的藉口。你看看這個。”
雲(yún)微雨接過那封信箋,打開細細看了,卻即刻指著信,看向夜歌,雙眉緊皺:“分明胡說,落梅笛哪裡會有惡鬼擾亂心神!”
夜歌只淡淡一笑:“有鬼無鬼,自在人心。微雨,你剛纔問爲何這支橫笛會在楚府,現(xiàn)在可是知道了?”
“信上說,這支橫笛,是禮部侍郎葉隱言送去的……葉隱言……”雲(yún)微雨一把把信攤在幾案上,眼睛一亮,“廉親王長子葉隱言!這樣看來……當年澹臺清韞是想把這支橫笛送給他的……難道說……”
夜歌抿了口茶,放下茶盞,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那麼當初與楚鴻的婚約是從了父母之命?但澹臺清韞這樣聰慧的女子,分明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有主見得很,並不會默默屈從。那麼她……”
“強得過頭了!這次,我在楚府見到她,還是這個樣子,實在強過頭了!當初我說的話,她倒是都記得,卻全部反著用!”夜歌額前華勝輕搖,黑眸中光華明滅不定,右眼角上方的淚痣彷彿是不經(jīng)意地,微微透出些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