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步光和更葉便回到了雁陽郊的夕照宮。
夕照宮主雲倦疏並沒有立刻召見步光和更葉,只吩咐下去,讓他們各自好生休息。直到一週後,纔有侍女帶話給更葉,讓她立刻去見宮主。
更葉應了一聲,一腳邁出門口,手卻停在門框上,安安靜靜地愣在那裡。她習慣地望了望院落裡的銀杏樹,小扇子似的葉片緩緩飄落,和去年幾乎沒有差別,不過,終究還是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從樹下收回目光,想張口問傳令的侍女爲何步光沒有來,然而她斟酌許久,卻還是緊抿著脣,跟著侍女向宮主住的澹望閣走去。
走進門庭,她一眼便看見跪在石板路上的白衣男子。
“呀,這……”侍女停下腳步,遲疑著,小心瞄了更葉一眼。
更葉默不作聲,彷彿完全沒有看見長跪不起的同伴,然而腳步卻不爲人知地滯了滯。
她走過門庭,步光依然跪在那裡。更葉知道,青石板凹凸不平,又硬得很,在西瀾的時候,她也被罰過跪,膝蓋上又鈍又悶的疼痛和駭人的寂靜,至今想來,也是非同小可的折磨。雖說在夕照宮,她也被罰過跪,但總有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旁邊,微微淺笑。她離步光越來越近,可以清楚看見汗珠從他的鼻尖上滴落下來,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深色。
她覺得自己太陽穴附近的筋脈“砰砰”直跳,周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來,天地間,只剩下一個長跪的身影,那襲白衣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覺得所有的聲音也虛化了,腦中只有一個聲音穿透鴻蒙,不住說著——停下!停下!停下!
於是,她一咬牙,停下了腳步,緩緩地轉過身去,幾步就站到他身邊,帶著幾分氣惱的神色俯視他。她站得很巧妙,堪堪爲步光擋住正午的豔陽。
“你站這裡幹什麼?”步光問道,眼睛依然直視前方,聲音乾澀,“宮主罰我思過,和你沒有關係的事情,就別瞎胡鬧了。”
“我樂意。”更葉瞥了眼步光,一臉孩童賭氣似地厥了厥嘴,“我偏偏想站這裡曬太陽,和你沒有關係的事情,你也別管。”
步光突然輕輕笑了,卻不點破,順著她的話接口:“今兒是什麼日子,你竟有了曬太陽的興致。”
“無論如何,不想欠。”
“嗯,什麼?”
“沒事。”更葉擺了擺手,遙遙望著遠方,好像能夠從那裡看見流逝的過往。
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怪物,先前覺得可有可無的東西,到了不再擁有的時候,才拼命想攥在手裡不放開。她嘗試著伸手,但是,滿手滿手,都是告訴她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嘆息。
就好像九歲那年,她平靜地離開西瀾,自以爲那座冰冷僞飾的王府不值得回憶,卻經不起追問,想起母后爲她梳髮時溫柔的撫摸,想起父王眼中偶爾流露的憐惜和無奈。刺柳叢生的牯槲嶺上,一身雪緞的女童終究折下一枝柳條,以解思念。那個時候,相識不過一日的少年坐在她身側,笨拙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驀地,她又害怕起來,如果這個她以爲應當一直在她身邊的人,突然消失。那個時候,又有誰能夠在她身邊,陪她折下長長的柳條?
“從前你幫我擋過太陽,我不想欠你。”她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手指痙攣似地攥住繡了繁複花紋的厚邊袖口。她的目光,在撞見步光的眼眸前皆迅速移開,如同蝴蝶振翼。
“是更葉來了麼?你同步光一起進來罷。步光也先起來,一會兒再接著跪。”雲倦舒的聲音從廳堂中朗朗傳來。
有一句話,更葉沒有來得及開口,她想說,其實我想一直和你一起……
更葉同步光一起走進廳堂,鄭重行了禮:“見過雲宮主。”。
“起來罷。”雲倦疏淡淡應著。
澹望閣的窗格極小,射入的光線隨之變幻莫測,年輕宮主的臉龐同樣陰晴不定。更葉站起身,緩緩擡起頭,年輕宮主的臉彷彿在極遠的地方,模糊得只能看見他似笑非笑的嘴角。
雲倦疏換了個坐姿,一手撐著下顎,看著更葉,開口道:“聽說,這次有人傷到了你?對方是誰?可真不簡單啊。”
“是更葉自己不留神。”更葉開口,雙眼毫不畏懼地直視宮主。
“呵呵,你很聰明。”雲倦舒笑了起來,“也罷,這件事,其實我也不想過問。你們兩個,先都隨我去後院走走。”
更葉心生疑惑,但立刻領悟到宮主要他們去後院必定有不好開口的棘手任務,便一言不發跟著雲倦舒徑直向後花園走去。
雲倦舒走近一座涼亭。涼亭依著竹林而建,密密層層的竹葉把外界同這裡完全隔絕開。微風拂過,林動之間,唯有淙淙細流。
“這一次,我要你們去北陸。”雲倦舒一攬長袍後襬,徑自坐在亭中繞成半環的木椅上,也示意讓步光、更葉分別在左右坐下,“這次,是要誅殺北陸靜海部的儲君——景炎。”
更葉看見,步光眼中陡然現露出一絲驚訝,他的手猛地蜷緊又漸漸鬆開。
“步光,你的母親是顏真部的人,算起來,不久前過世的大君還是你的外祖父吧?顏真和靜海兩部,在北陸七部中最是不共戴天。現今,靜海部在景炎主政下,日益興盛,頗有吞併七部一統整個北陸的架勢。只要景炎不在,對於不甘位居人下的顏真部,無疑大有好處。步光,是不是這樣?”
步光點了點頭,沒有出聲回答。
雲倦舒看了看他,繼續道:“夕照宮在北陸的密探說,景炎性子極烈,爲人豪爽,身邊又防備甚嚴。即便是陪侍的女人,也統統在第二天早晨殺掉。然而,最近,他卻派人去向西瀾國主求親,西瀾國主毫不例外地指了一位郡主給他。”
更葉臉色一變,下一刻又覺得這再自然不過。夕照宮,本就存在於王朝輝煌之後的陰影中,彷彿小心藏於背後的幽靈,只有它想被人看見時,才從人眼看不見的地方走出來,突然站在面前。西瀾國主,便是有幸窺見夕照宮一角的人,指婚的郡主人選其實毫無懸念。
“更葉,這次,我要你假意去當靜海部儲君的側閼氏,藉機殺了他。步光,你扮作侍衛長,送她去,務必將她安全送達並且萬萬不能讓別人發覺,她的身手非同一般。你們都明白了麼?”
“步光明白了。”
夕照宮主的話,彷彿與更葉自己沒有半點干係。聽見步光乾脆的回答,她緩緩擡起頭,看見步光自然垂下的手,不起波瀾的眼睛。她覺得,他毫不介意。
“更葉?”雲倦舒笑意盈盈地望著她,“你也明白了?”
更葉漠然地點點頭。
“宮主,我想問一件事。”
更葉聽見步光清澈如水的聲音,不知爲何,心中陡然一喜。然而,這點初生的火星子卻立刻被下一句話撲滅。一瞬間,千言萬語統統凝結成了冰凌,刺著全身,涼透肺腑。
“宮主,我想問,夕照宮究竟爲何存在?”
雲倦舒看著步光,慢慢瞇起了眼睛:“爲星辰的軌道,爲天下蒼生,爲永恆不變的均勢。”
“因此,便可以殺人無數?”
“萬事都有代價。”雲倦舒挑起一條眉毛,順手掐斷一條被風吹拂,搖晃著刺到身旁的細長竹枝。
“步光明白了。”
“好,那麼七日後就出發去北陸,也不必取道西瀾了,景炎知道,那位和親的郡主身體不好,常年住在中州。”雲倦舒說著,站起身,“步光,還有一個時辰,你去繼續跪著。更葉留一下,我必須再多囑咐幾句。”
步光行了禮,離開了涼亭。
待到步光的身影消失不見,雲倦疏突然開口問道:“更葉,你到夕照宮有多久了?”
“快十年。”
“十年了,真快。我也算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好比半個長兄,所以,更葉,你有話想問,不妨直接開口。”雲倦疏負手而立,微微側過臉,嘴角揚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雲宮主,更葉沒有話要問。”更葉應答得毫不遲疑,臉上亦沒有半分波動。
“當初送你來之前,你父王就說你性子倔得緊,果然如此。你就不想問我,爲何罰步光跪在庭院裡?”
“能夠讓更葉知道的東西,宮主自然會說。”
雲倦舒嘆了口氣:“我知道寧王府發生的事情。月使本來就是司誅殺的,他這般容易動搖,對於夕照宮終究不是件好事。你也知道,即便身爲月使,每次任務之前,沒有宮主特許,是不能調閱誅殺對象的底細的——一旦我們瞭解這些人的底細,就會不忍下手。我不能說,夕照宮除去的每個人都罪大惡極,但爲了讓天下蒼生長久存活下去,不得不犧牲掉一些人的性命。這個道理,我明白,你明白,步光他本來也是明白的,但偏偏這次,他私自調閱了關於寧親王的卷宗,最後還放走了那個小丫頭。”
更葉看著雲倦舒,冰藍眼眸宛如鏡面,她並不打算接口,只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剛纔他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即便是他母親部落的世仇,他也不情願下手。更葉,你最好有所準備,知道了麼?步光太善良,他這樣的人,不能留在夕照宮。”
更葉略一遲疑,沒有立刻回答。
“你本就是西瀾郡主,身份高貴,所以,我告訴步光,這次是讓你假意和親,而後在獨處時將靜海部儲君除去。其實,你的任務,不止於此。”
更葉終於擡起頭,眼中泛起一絲苦澀:“宮主爲什麼指派我?”
“你和他同處十年,這我也明白,所以,我才事先知會你一聲。”雲倦舒看了看更葉,又看了一眼她腰間的佩劍,“凌厲優美的劍,需要精心防護。如果都輕易折了,便太可惜了。你身體裡留著密術師的血,只有你知道,該怎麼用這把劍。更葉,這個任務,你是否接受?更葉?”
更葉僵硬地仰起頭,閉上眼,臉上沒有表情。
還在帝京郊外寧王府的時候,步光依然堅持放走寧親王的小女兒,而更葉沒有多加阻攔。回程路上,兩人並騎而行,雖然時不時說著話,但他們各自心中都明白,兩人之間那條原本互相連接的線已經斷了。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條不能觸碰的底線,這條底線究竟在哪裡只有自己能夠知道,至於其他人,就只有在觸碰之後纔會爲時過晚地發覺。然而,那個時候,任何彌補或者重續的嘗試,都是妄圖,於事無補。道理很簡單,從中間斷開的繩索,至今沒人能夠原封不動地連接斷口。
她想起他在那夜扣住她的手腕;她想起剛纔,對於她所謂的和親,他不表現出任何驚訝或者怒意。她可以被任何人視作不思不想的工具,唯獨承受不得他眼中那怕絲毫或許根本不自知的懷疑神情;她願意爲了他母親的部落去和什麼親,唯獨忍受不了他那樣自然地表現出的無動於衷。
原本應該有的憤怒,他爲什麼沒有?然而,她立刻又想到他爲何要憤怒?如果她什麼都算不得,只是一個會殺人的密術師,他有什麼道理要憤怒?是啊,他根本就沒有憤怒的必要。
他以爲她會殺人,他以爲她只會殺人。
——這點,她即便可以接受,也無法原諒。
於是,從前的笑顏軟語終於在她面前迅速溜走。她感到羞愧,爲自己遲來而又是錯覺的怦然心動感到恥辱。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又是以怎樣的姿態點頭的。
“既然明白了,你就回去罷。七日後出發。”
聽見雲倦舒的聲音,更葉行了禮,離開。她擡頭,天上沒有云,空蕩蕩的,明晃晃的,乾淨得怕人。然而,她卻又覺得,在點頭的一瞬間,所有與生俱來的沉默的驕傲彷彿又都原封不動地回到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