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殿裡幽暗的幾點燭光突然一暗,接著橙黃的火苗又陡然暴漲,直直向上舔去,剎那間亮得駭人。一時間,黑暗裡憑空生出幾百點燭火,飄搖著,顫抖著,像是發(fā)了狂,空空蕩蕩的祭殿竟然因爲這些無根無源的光亮變得浩瀚無垠。
滋!
一滴晶瑩豔麗的血珠從少女白玉似的指尖滴落下去,立刻被這張同深夜一樣漆黑濃重的臥榻吸收,彷彿冷水滴上滾燙的鐵石,冒出一絲詭異的煙氣,又驟然散去。臥榻上最後一個銀色的銘文刺目地一閃,歸於沉寂。
蘇謹儀托起少女雪白的腕,只一眼,便嘆息一聲。那聲嘆息,被最後一滴血珠灼燒發(fā)出的響聲蓋沒了。雲(yún)微雨手心的十字星紋逐漸合攏,鮮紅的血肉迅速閉合起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明明輕如鴻羽,蘇謹儀卻覺得,他橫抱著的是歸於忘川也忘卻、洗刷不掉的沉重烙印,這個印記定會將他釘死在這場近乎虛幻的浮生中,不得移動半分。
蘇謹儀輕輕把雲(yún)微雨放在一邊的圈椅上,沒有回頭,嘴角卻勾起半分笑意,道:“你來了,姬夜歌。”
“是的。”清清冷冷的女聲緩緩響起,整個祭殿的燭火卻隨之一顫。
“封印已經(jīng)開始解除。你來晚了。”
“我知道。”夜歌的聲音亦沒有悲喜。
“既然無法阻止,你就走吧。把冷雨也帶回去,回到古玩店,忘記從前的這些事情。”蘇謹儀淡淡開口,負手而立,依然沒有轉(zhuǎn)身。
一片死寂。
意料之中,他沒有聽見任何身形移動的聲響。彷彿有些寬慰似地,他低下了頭,嘴角的弧揚得更高了幾分。
“我來尋找一個理由。”夜歌忽而開口,之前毫無徵兆。
蘇謹儀不禁側(cè)過頭,卻意外地撞見夜歌微笑的臉龐。
“我來尋找一個理由,因爲不甘心!”她擡起了眼,無數(shù)燃燒的燭火倒影其中,硬是把那雙黑眸映成了兩點金紅。
不甘心。非恨,非怨,非惆悵,非悲愁。所有想說的話,都包括在這三個字裡。的確是不甘心的,不甘心那些一同度過的歲月竟然毫無意義;不甘心他用模糊不清的曖昧把從前的那部分自己牢牢鎖住,而他卻從不自知;不甘心那個時候,他想用性命去交換的竟然是另外一個人的性命;不甘心他知道自己手心的每一條紋路,自己卻不知道在她識得這個世間前,在他周圍發(fā)生過的嬉笑嗔怒。
求不得便不該強求,然而,還有另一個聲音灼燒著她的耳膜——不要讓自己後悔。她覺得,之前的放棄都是一層冰殼,真正想要蓋住的就是那心裡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火星子。那些鮮紅的火舌靜靜燃燒,舔舐著外面的冰殼。一寸一寸,心驚肉跳。
蘇謹儀側(cè)臉對著夜歌,初看來毫不專注的一眼,卻是想從那雙漆黑的眼眸中,看見火焰從裂了紋的冰殼中肆意地洶涌而出的光芒。然而,他什麼都沒有看見——同樣是意料之中。他沒有說什麼,徑直走向臥榻,一撩衣服後襬,緩緩側(cè)坐在臥榻邊上。他輕聲開口,話分明是對夜歌講的,卻只不看她:“她是你的姐姐。”
“我知道。她的本名是姬夜照,是被封爲‘墨天暗月’的人,亦是‘血幽冥’中最爲強大也最爲殘忍的一個,而且……”
“而且隨心所欲,不受任何人的約束,殺人如麻。”蘇謹儀接過夜歌的話頭,背誦文書似地說下去,“她著一身黑色衣裙,總是在暗夜裡行動。曾在一夜間,將一座偏遠村落化爲灰燼。不僅無人生還,屍體皆四分五裂,根本無從辨認究竟死了多少人。很多人怕她,卻又要仰仗她的那些術(shù)法,她必須是這樣一個存在,一個危險的人偶,一柄尖銳到可能自傷的利劍,一個妖怪,一個魔女……”蘇謹儀微微笑著,臉上攏著一層淡淡的光暈,伸手撫上女孩的臉頰,竟然神情暖柔。“無論別人說什麼,我眼裡,她還是個孩子……”
夜歌張了張口,她想問蘇謹儀,要是他把夜照當作孩子,那麼她自己是什麼,但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覺得有些好笑,本來想好的話,以爲自己能夠順暢地問出來,可始終做不到,做到的人也就不會再是她夜歌。
她的手垂在身側(cè),腳彷彿被釘在原地。眼前的一切,都自顧自地發(fā)生,她只是一個旁觀者。然而,這個世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解和結(jié)糾纏在一起,起始和終點能夠一一對印,便是絕然的幸運。她睜開眼,在這個世間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蘇謹儀;但蘇謹儀的記憶力被烙下印記,早在她吸進這個世上第一口清濁難辨的空氣之前。
“我不會讓她醒來。”夜歌的視線轉(zhuǎn)向臥榻上的女孩,冷冷開口。
“哦?你做得到?”蘇謹儀挑起眉,轉(zhuǎn)身向夜歌走去,眼看就要經(jīng)過夜歌身側(cè),突然停下了。
夜歌向後退了半步,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右手五指微微動了動。
未等夜歌反應過來,蘇謹儀一手扣住了她的右腕,眼中閃過一絲悽狠的烈氣,同時猛地抓起她的右手,向上擡到自己眼前。夜歌陡然擡頭,正好對上蘇謹儀似笑非笑的眼眸,他看著她,揚起的嘴角勾出幾分玩味,單手一分一分掰開她緊緊攥住的五指。
裡面,只是一塊雪白的玉佩,溫潤靜雅。
蘇謹儀一怔,隨即低下頭,啞然失笑。那畢竟是他從小教習長大的女子,再如何傲然挺立、叱詫天地,纖弱的身體深處始終藏著孩子似的三分任性和三分執(zhí)著,但這三分任性和三分執(zhí)著始終被層層堆積的剛強性子壓在底下。是結(jié)出了一面鏡子,爲了不讓別人發(fā)覺自己,便冷冷反射著外物。嘴角緊抿,黑眸如鏡,不用看,他也可以想象出她的神情。也是看似漠然,到底是像誰呢——這樣熟悉的、每天都可以從倒影中看到的神情。
夜歌終於挪動了一小步,但那一個動作,卻幾乎耗去她全身的氣力。她還想伸出手,卻只能夠動一動食指,以一種探尋的姿態(tài)——探尋無果的姿態(tài)。不過一步的距離,她覺得,蘇謹儀在她永遠無法觸及的彼方。縱然此刻她可以走向他,她無法走到過去。
“最先聽到的,是夜照的聲音……”蘇謹儀斟酌著,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像是河流底下最古舊的圓石。
夜歌向他仰起頭,彷彿忘川彼岸的人,陡然望見一川冰碧上高起石渚,恰能送他們往生。
——是不是他來渡她,用他的聲音來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