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謹儀覺得,自己身處黃泉地獄的深處,身處生與死的邊界。
灼熱的熾焰向他撲去,又紛紛在他眼前停住,以一種繚亂的姿態,跳出一曲深蘊著威脅的舞蹈。他匍匐在地,背脊上彷彿負著千斤磐石。火苗從漆黑的地面上直直竄起來,肆意的嘲笑和瘋狂交雜,上下震顫,興奮不已。他聽見了獸類的嘶吼,那些巨大的軀體像是橙紅色的氣體凝結而成,它們從四面八方擁擠而來,互相咬噬,撕裂開的透亮皮肉裡鑽出明亮的火焰。
蘇謹儀本能地想站起來,然而灼熱的氣流讓他動彈不得。
忽然,他聽見了歌聲。那是他熟悉的聲音,縹緲輕靈,似天河倒流,沿著虛空中看不見途徑蜿蜒而下。他一驚,本能地認爲那是陌生的語言,然而,他卻能夠立刻明白裡面的意思。
“碧落天的月輪圓圓,風車葉不停旋轉,紫秋羅美麗芳香。
那是消逝的夢境,在我到不了的地方。
如今月亮缺了,風車停了,花謝了。
那些從沒有擁有過的事物,在我觸不到的彼岸。
有沒有人聽見那變成秘密的心願,
讓我們等待月亮再圓,風車再轉,花再開,
然後一起放聲歡笑。”
恍惚中,蘇謹儀眼前出現了一雙雪白嬌小的足。那雙腳經過的地方,竄起的火苗霎時靜了下去,一寸寸縮入地面。他仰起了頭,正對上一雙微笑的漆黑眼眸。他一驚,那近乎絕世的輪廓熟悉非常,正是夜照。她身後襯著淡淡的光暈,繚亂飛揚的髮絲鍍了金黃。
“謹儀……”夜照輕輕開口,伸出手,放上謹儀的頭頂,“繼承了我的血的人啊,吾以幽姬之名,將一切都還於你。勿消亡,勿禁錮,勿近生死,勿離死生。吾以幽姬之名,將一切都賜予你。”
話音剛落,蘇謹儀只覺得激烈的力量,從頭頂不斷涌入。
“仇敵逼迫我的靈魂,想將我驅趕進黑暗,禁錮我的血肉,讓我永遠做陰間的子民。神啊,請用我沾滿罪孽的手,賜予他們敬畏與恐懼。”夜照移下了手掌,“謹儀,寬恕我。你是我犯下的罪孽。唯一能夠救你的方法,就是把你也變成血幽冥。也許有一天,你也會如同我一樣,以血爲生,喪失神智,但是,至少現在我不讓你死。寬恕我……”
夜照說完,向上一躍,漆黑的髮絲頓時散開,宛如火中綻放的虛幻花朵。
蘇謹儀伸手去拉。本來可以夠到,然而夜照卻把那伸來的手輕輕擋開。
夜照搖頭微笑:“我殺了那麼多人,早已罪無可恕。這些我知道的,罪無可恕。謹儀,你還會遇到其他人,所以寬恕我,然後,忘記我……”
手指與手指,交錯而過。
地上陡然裂開一條巨縫,夜照翩然落下,徑直落進奔騰而起的火苗。火焰凝結成的巨獸蜂擁而上撕扯著女童的身體,然而她殘破沾血的臉龐上,始終帶著一抹淺淡的笑容。天上地下,就只有這樣一個人,縱然將自己的所有作爲祭獻雙手奉上,也無有苦痛。
夜照在笑,笑得心滿意足,清甜無邪。
濃重的睡意突然襲來。沉入深睡前,蘇謹儀眼中只剩下這抹笑顏,徹天徹地。
“你說他什麼時候會醒?”
不知過了多久,蘇謹儀彷彿聽見了男子說話的聲音,彷彿隔著層層時空,聽不真切。
“嗯,這可沒有定數。也許下一刻,也許過幾天,也可能再過幾個月。初召的長短難以預料,當時你不也昏睡了很久。”回答的,應當是一個女子,聲音清寂動聽,卻又帶了些調侃意味。
蘇謹儀睜開眼睛,卻發覺自己坐得筆挺,四周擺設都十分熟悉——正是在代代夕照宮主所住的澹望閣中。然而屋內燃著炭盆,不知何時,竟已經是隆冬。
“你醒了。”
先開口的,正是剛纔說話的女子,身材頎長,著一襲素錦,掩不住紅褐色的眉眼間藏著幾分英氣。她身邊,立著一個男子,一身雪鍛便服,玉冠束髮,手裡拿著摺扇,像是世家子弟。
“老宮主不在了,如今,你就是夕照宮的宮主。”男子說著,向幾案上的文書一頷首,迎著蘇謹儀詫異的目光繼續解釋,“這幾天,這些都是我和蕭葉處理的。爲了不讓其他人知道變故,我讓蕭葉用了傀儡線,畢竟大小事務,必須由宮主主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有得罪,還要請宮主多多包涵。”他嘴上這麼說,然而溫煦的臉容後隱約透出些傲氣,彷彿剛纔講的話,不過是形式上的禮讓。
蘇謹儀擺擺手,打斷還想說什麼的男子:“等等,你們究竟是誰,又怎麼能夠進到澹望閣來?”
雖然做中州的裝扮,但這兩人都不是中州人的長相,蘇謹儀並不記得從前見過他們。他的手移向腰間,摸到自己的佩劍,這才稍許心定。
“我是蕭離,她是蕭葉,我們都從西瀾來。”男子思考片刻,又開口道,“如果你是以宮主的身份發問,那麼,我們便是你的屬下,但如果是另一種身份……”他突然停住了話頭,一把收起手裡的摺扇,看了看蕭葉,像是獲得某種允許,才又問:“你還記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
蘇謹儀皺起眉,不由自主地閉上眼。
漆黑的土地,縹緲的歌聲,雪白的足,還有那抹映亮天地的笑……
“夜照!”那個名字似穿越的層疊往復的夢境,終於自他脣齒間衝了出來。
“夜照……”蕭葉低低開口,語調中充滿敬畏,“她的名字,在幽冥的語言中,就是墨天暗月的意思。我們叫她墨天暗月?姬夜照。如你所知,她是製造出來的,製造她的人,我曾經稱爲‘父親’。而你,不,現在,你不僅僅只是蘇謹儀,你還是接受了夜照的血的血幽冥。她在將自己完全封印前,甚至將所有的力量都傳承於你。”
“封印?那麼夜照呢?”蘇謹儀問道。
“她將力量全部傳承於你。”蕭葉移開目光,淡淡開口。窗外雪地上反射出來的光芒映在她臉上,模糊了她眼中流轉的光芒。
蘇謹儀站了起來,雙手撐著幾案,一字一頓:“告訴我,夜照在哪裡。”
蕭葉回頭,直直看進蘇謹儀的眼眸。兩人靜靜對峙,彼此都沒有讓步。
“蕭葉……”蕭離說著,伸手搭上蕭葉微微顫抖的肩膀。
蕭葉嘆了口氣,低下頭,幽幽道:“跟我來。我帶你去見她們。”
他們去的,依舊是夕照宮地界無限山上那個廢棄的院落。然而那扇小小的鐵門被層層荊棘纏繞,墨綠枯褐的藤蔓盤根錯節,牢牢包裹了整個祭殿。冬天的雪已經積得很厚,冰冷的空氣裡,除了肅殺,陡然生出一種蒼涼悲傷的味道,縱是被疏淡的陽光照著,也不消散。
蕭葉在門前停下了腳步,雖然微笑著,卻多少有些悽慘:“蘇謹儀,你已經昏睡了半年。半年前,姬夜照以自己的血爲媒,抵達死地,將瀕死的你召爲血幽冥。她也知道,自己的靈力因爲過多使用,已經超過的能夠控制的程度開始溢出,所以,就將她懂得的所有術法和能夠控制的靈力都傳給了你。而乘自己還清醒的時候,她將自己沉入了永遠的安眠——這就是血幽冥對於自己的封印。”蕭葉說著,向祭殿一指:“她就在裡面沉睡。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我和蕭離也是血幽冥,但是,憑藉我們的力量,也無法破除這裡的結界。”
“我會進去的。我會的。”蘇謹儀說著,邁出腳步。
“蘇謹儀,你……”
蕭葉正想上前,卻被蕭離拉住了手臂。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阻攔。
蘇謹儀走到門前,緩緩拔出佩劍。那柄鋒利的長劍,映著潔白的雪,刃上便泛出薄薄一層銀色的光芒。他劍尖前點,低垂下頭,輕輕開口:“仇敵逼迫我的靈魂,想將我驅趕進黑暗,禁錮我的血肉,讓我永遠做陰間的子民。神啊,請用我沾滿罪孽的手,賜予他們敬畏與恐懼。”他聲音低沉,那是無知無覺行走在生死邊緣的聲音,壓抑了一切將要迸發而出的情感,無論那情感是歡喜還是苦痛。
“咒解……”蕭葉盯著越發明亮的劍尖,喃喃道,“就連咒解的禱文,她都傳給他了……”
圍繞長劍的風開始尖嘯,漫山的雪片紛紛揚起,整個天空似乎都被捲進了風的漩渦。這世間,唯有腳下的山,安靜如初,冷漠如初。
突然,祭殿內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鳴。
風雪陡然而止。
天地寂靜。
荊棘和藤蔓統統消失不見,三人回神時,已經身處祭殿的中央。他們面前,則是兩具直立的石棺,一具漆黑,一具純白。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女童置身其中,站立也似。
“黑衣的,就是夜照;白衣的,則是她的雙生妹妹,夜歌。墨天暗月?姬夜照,和雪天素月?姬夜歌。”蕭葉幽幽開口。“我稱爲‘父親’的那個人用一對西瀾雙生公主的血和一個幽冥製造出夜照和夜歌。雙生女的精神力原本就強,所以,她和她的妹妹一起被稱爲‘幽姬’,是最強大的血幽冥。”
“她們就會這樣永遠沉睡下去?”
“夜照已經封印了自己,即便醒來,都不會再是原來的夜照。至於夜歌……無論用哪種方法,夜歌都從未被喚醒……”蕭離嘆息了一聲,看了看蘇謹儀,卻勉強扯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如今想來,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嗯,是啊,未嘗不是好事。”蘇謹儀點了點頭,笑得幾分無奈,他繼而仰天大笑,聲音在廳堂中空空迴盪。
突然,笑聲聽了,蘇謹儀的眉緊緊蹙了起來,眼睛牢牢盯著兩具石棺。他覺得自己聽見了歌聲。
“碧落天的月輪圓圓,風車葉不停旋轉,紫秋羅美麗芳香。
那是消逝的夢境,在我到不了的地方。”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探詢似的看向蕭葉蕭離,卻發覺了他們眼中同樣的詫異。
“如今月亮缺了,風車停了,花謝了。
那些從沒有擁有過的事物,在我觸不到的彼岸。”
蘇謹儀還記得這個歌謠,那是夜照一直哼唱的歌謠。然而,無論他看得多少仔細,那具漆黑石棺裡的人兒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喀拉拉!
白色的石棺碎了一地,像是零零散散的雪花,竟然緩緩消融。白衣黑髮的少女擺脫了禁錮,浮於虛空,她足尖向下,挺直身子,漸漸舒開置於胸口的手。一樣嬌小的身形,和夜照幾乎一樣的臉龐,還有一樣的雪膚紅脣。但細看,便會發覺她的右眼角上方,比夜照多了一顆淡淡的淚痣。
“有沒有人聽見那變成秘密的心願……”
那是她的歌聲,沒有憂愁,沒有哀傷,帶著屬於孩童的憧憬和期待。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瞳漆黑,甫從長夢中醒來,微微浮起些水色,彷彿月華凝聚成的湖水和雛鳥的第一聲清啼。
夜歌緩緩落到地上,徑直走向最近的蘇謹儀,輕啓朱脣:“你是誰?”
蘇謹儀一愣,繼而笑道:“蘇謹儀。”
“那可不是血幽冥的名字啊。”夜歌忽然注意到他的佩劍,指了指,問道,“這是你的劍?叫什麼名字?”
“靜山雪。”
“靜山雪。靜山雪舞……剛纔我看見了你用了術法打破結界,真漂亮。等我長大一些,我就可以用那樣又厲害又漂亮的術法。”
蘇謹儀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彷彿有兩張相似的微笑臉龐在眼前合而爲一。他突然跪下去,雙手分別抓住夜歌纖細的手腕。“不要學術法,你不用學術法,你只要安安靜靜地活著,外面的世界和你無關。聽見了嗎,那些都和你無關!我蘇謹儀在此立誓,夜照,我不會再讓你殺人,再讓鮮血污穢你的手!”
“謹儀,我聽不明白……”夜歌任憑謹儀捉住手腕,目光迷茫,沒有掙扎。
“她是夜歌!”蕭離狠狠捏了捏謹儀的肩膀,聲音低沉,“看清楚,她是夜歌。”
“雪天素月?姬夜歌……”蘇謹儀輕輕呢喃,撫上夜歌垂落身前的長髮,“我要你一生安好,一生無憂。我願爲刀劍,願爲厲鬼,護得你一生安好,一生無憂!夜歌,這是我虧欠下的誓言,也是我對你的誓言!”
夜歌勾起脣角,眉眼彎彎。
於是,天地透亮。